第57章 密林的來訪者

艾默頓大密林。

延綿不絕的深綠樹海之下，一道獸影正以極快的動作敏捷地穿梭在各個樹梢上。

──變幻為魔獸的露恩剛用前掌踩住下一個枝幹，另一匹突然殺出的野獸就急速迫進到反射性收縮的金黃眼珠前。

「────」

伴隨著炸裂般的爆響，歷史悠久的巨大古木就這樣被蠻橫地截斷，從半空掉落。

樹上的露恩因此被迫跳下，與此同時，一段粗野的嗓音從上方響起了。

「──搞什麼，這就不行了嗎？」

下一秒，一個健壯的身影猛然墜落，把草地砸出了一個大坑。

兩隻尖尖的絨耳斜立在頭頂，從額頭到腦後都長有獅鬃般的濃密毛髮，在深淺不一的灰色短毛下能清楚看見佈滿全身的邪異紋身。

「一開始聽說最近居然有人敢獨自襲擊蓋雷斯那麼多次，還以為是個多厲害的狠角色，結果就這樣？」

赤裸著胸膛的雄性犬獸人齜起牙，對側腹滲血的露恩出聲譏笑。

「怎麼？打倒一些連下位成員都不是的外圍小嘍囉就覺得自己無人能敵了嗎，蓋雷斯還真是徹底被看扁了啊──」

犬獸人獰笑著舉起沾上血跡的銳利爪子，隨後用力踏向凹陷的草地，橙黃的眼珠在瞬間的加速之下迸發出狠辣的兇芒。

「就讓被稱為『狂徒』的老子來告訴你高階成員的真正實力吧！！！」

「！！！」

面對狂飆而來的狂徒，露恩咬住了牙，全身再度被滿溢的光輝覆蓋──

————————————————

闇精靈營地。

「────」

忽然，外面一陣嘈雜。

艾露伊站了起來，拉開帳篷的布幕，才發現太陽已經西下，進入了黃昏。

這時，艾露伊遇到了剛好經過的、滿臉高興的林德爾。

「殿下，先前去求助的妖精已經回來了，還帶來一位擁有眾多加護的、名為斯蘭卡的妖精使──」

「真的嗎！？」

一聽到斯蘭卡的名字，艾露伊黯淡的碧瞳亮起了些許希望。

當初涅爾薩斯背上殘留的火焰與詛咒就是斯蘭卡協助淨化的，這樣的話說不定──

艾露伊整理了下自己的儀容，然後跟著林德爾一起過去，在另一頂帳篷中見到了肩膀上縮著一隻小鸚鵡的斯蘭卡。

「嗯？這不是艾露伊嗎？」

這時，斯蘭卡注意到艾露伊的情緒低迷，加上涅爾薩斯沒有出現，不由得皺眉道：

「……發生了什麼？」

「斯蘭卡小姐……其實……」

「……這樣啊，我知道了。」

在一陣耳語之後，斯蘭卡伸手撈起了在她肩上睡著的小鸚鵡。

「抱歉啊，我現在有事，給你換個地方休息。」

把睡眼惺忪的小鸚鵡輕輕放到旁邊的小矮桌上讓牠繼續休息，斯蘭卡跟在艾露伊的身後，前去探視涅爾薩斯。

……

「這……究竟是……」

斯蘭卡看著面前全身上下無處完好的、甚至可以說是根本不成人樣的涅爾薩斯，心中格外震驚。

全身嚴重燒傷、左手左腿完全斷裂、喉嚨被撕出一個焦炭般的大裂口、大多數內臟被焚毀、兩眼殘廢失明、龍心爐大概也受到了重創。

別說是失血過多，黑龍的血液根本就快流盡，這種情況下，她能存活下來本身就是個奇跡──

斯蘭卡稍微往前幾步，探出手掌感受著涅爾薩斯身上殘留的力量。

「好詭異的火焰……而且……」

她似乎發覺了什麼，眼裡有轉瞬即逝的暗光閃過。

「……都是我……」

此時，斯蘭卡眼角餘光瞧見艾露伊明顯帶著不安的臉龐，就開口道：

「沒事的，妳的判斷很正確。」

「黑龍現在過於虛弱，冰華的力量對她來說太刺激，所以她本能地拒絕接收能量，換成生命之泉，她就能吸收了。」

「但是……生命之泉……」

對垂頭喪氣的艾露伊，斯蘭卡也只能在心裡默默嘆氣。

「純血巨龍的生命力有多頑強，這一點妳比誰都清楚吧，我幫忙做點應急處理，黑龍就能再撐一段時間。」

斯蘭卡說著，拍了拍艾露伊的肩膀。

「我來這邊就是為了調查生命樹的異變，我也會盡快啟程，早日取回生命之泉。」

看在幫了忙的份上，拿走一些泉水也不過分吧？

斯蘭卡如此想著。

與此同時，帳篷外有一陣細微的腳步聲逐漸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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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殿下，冒昧打擾了，請問能否與您單獨對談？」

「……可以的，我現在過去。」

剛好，斯蘭卡對涅爾薩斯的應急處置也到了完成的階段，艾露伊也就同意了林德爾的邀請。

見面之後，林德爾客氣地將艾露伊請進了旁邊的另一頂小帳篷。

這頂帳篷裡面堆了不少雜物，似乎是作為倉庫在使用。

不過，艾露伊進去之後，林德爾卻沒有進來。

就在她感到疑惑的時候，帳篷裡面卻響起了一個有些沙啞的女聲。

「是我請林德爾幫忙傳話的。」

「！」

艾露伊的視線稍微拔高，最後定格在了從陰影下緩步向前的凱倫身上。

「凱倫小姐？」

「其實，我偷聽了妳跟妖精使的對話……」

隨著凱倫走到光亮處，艾露伊才看清她的手上抱著一個帶有木塞的皮製水囊袋子。

「這是──」

在窗口照進來的夕陽光下，不論是滑順堅韌的材質，還是皮革上精緻奇巧的古老刺繡，都象徵了這個水囊的不一般。

「對不起，我沒想到妳的同伴傷的這麼嚴重，還對妳說了那些過於苛刻的話。」

「明明再也不想失去同伴的心情，不論是誰都是一樣的。」

闇精靈少女低下頭，把裝有生命之泉的水囊遞給了女孩。

「去救妳的同伴吧。」

「可是……」

能夠拯救涅爾薩斯的生命之泉就近在眼前，偏偏艾露伊怎麼也伸不出手。

「我還沒兌現……當時的承諾…………」

「我知道，但當務之急是救人吧？沒事的，這已經取得了大家的同意。」

凱倫握住艾露伊的手腕，親手將生命之泉交到了她的手中。

「還有，雖然妳不見得會相信，但我還是想說，我沒有針對妳的意思。」

「我僅僅是……在生氣，氣臭老爹不珍惜自己，也在氣我不夠強大，沒能完成跟『她』一起許下的約定──」

不知道是不是艾露伊的錯覺，在說到這句話時候，凱倫的眼神一軟，整個人看起來都柔和了不少。

「……約定？」

幾秒鐘後，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的凱倫，頓時臉頰泛紅起來。

「咳！總而言之，最後就是遷怒到妳身上了……那個，很多地方都很抱歉。」

說完，凱倫就離開了小帳篷，留下艾露伊一個人。

「……」

金髮的小女孩沉默地佇立在原地，仔細一看會發現她抓著水囊的小手正在顫抖。

固然注滿生命之泉的刺繡水囊實際重量與尋常的皮制水囊無異。

卻帶給了艾露伊前所未有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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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將生命之泉交給斯蘭卡之後，艾露伊坐在地墊上，靠著小矮桌默默地望著窗口，看著夕陽被越來越深的夜色取代。

「──嘛，雖然有點勉強，但還是把黑龍的傷勢緩和了不少。」

下一秒，一盞被點燃的燭臺被放到了矮桌上。

「這樣子，黑龍應該就能醒來了。」

斯蘭卡在另一邊坐下，隨後把法杖放到一旁，抬手就伸了個懶腰。

「這樣嗎？真是太好了……」

聽到涅爾薩斯將會甦醒，艾露伊本該感到高興的，但她現在滿腦子都是闇精靈少女說的話。

我現在……不就僅僅是在利用父皇辛苦營造出來的魔族形象嗎？

艾露伊低下頭，黯淡無光的碧瞳裡面只剩下在黑暗中搖曳不止的微弱燭火。

這樣的我……根本沒有資格接受闇精靈一族的好意──

「──別想那麼多。」

「！！！」

艾露伊嚇得馬上昂起脖子，看著斯蘭卡的眼睛也微微睜大。

但斯蘭卡只是慢悠悠地把倒空的水囊擺到桌上。

「妳是沒有說出來，一開始把生命之泉給我時的表情也控制的很好，不過，妳的眼神隱隱透出了煩惱呢。」

說著，斯蘭卡轉過頭，兩人視線交匯的那一刻，艾露伊不禁頓了一下。

「比起煩惱那些，不如想著要怎麼去兌現妳的諾言吧。」

那雙在燭光下的灰瞳，閃耀著艾露伊曾在她的父王眼中看到後，就一直嚮往的、沒有任何東西能擊潰的──真正的強大。

「有什麼困難也不要害怕說出來，因為妳不是一個人。」

相較之下，她是那麼的脆弱，弱·小·的·一·無·是·處。

「……」

見到艾露伊默不作聲的樣子，斯蘭卡也不確定女孩聽進去了多少，只好轉移話題。

「話說回來，這次我不是一個人過來的，晚點把我的同伴介紹給妳認識一下。」

「…………」

面對仍然毫無反應的艾露伊，斯蘭卡眉頭一皺。

目前的艾露伊，跟斯蘭卡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差了不少。

當時還以為不會有什麼問題，但是，艾露伊現在的狀況顯然比她想像的還糟糕許多。

──或許與醒來的黑龍見面之後，這一切都會得到改善。

然而，這樣只會讓女孩更加地依賴黑龍……

持續下去，如果事情不小心發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就來不及了。

「黑龍對妳來說真的很重要呢。」

「……嗯？」

艾露伊愣愣地抬起了眼。

「不過，對於不久前彼此還是陌生人的妳們來說，這段關係很不正常──」

「妳在說什麼……」

「艾露伊，老實說，妳現在對黑龍所抱持的心情，終究來源自妳對黑龍擅自的認為、擅自的想像！」

艾露伊錯愕地看著突然變得十分嚴厲的斯蘭卡。

「妳又知道──」

「是！我是不瞭解黑龍，也不知道妳們之間經歷了什麼，但這麼短的時間，妳又對黑龍瞭解了多少？」

「！」

直到此時此刻，艾露伊的臉上終於出現了動搖。

「我……」

而斯蘭卡抓住了艾露伊的肩膀，不讓女孩有逃避的機會。

「她不過是剛好在妳最需要的時候出現，恰巧做出了符合妳期望的舉動，這並不代表妳想的那些，就會是黑龍真正的想法。」

「也許僅僅是沒有拒絕妳的必要罷了！！！」

──斯蘭卡當然明白，說這些只是在徒增艾露伊的煩思，但現在不說，以後很可能就沒有機會了。

「──」

見到女孩顫抖不堪的目光被迷惘所充斥，斯蘭卡鬆開她的肩膀，拿著法杖站了起來。

「……有機會的話，跟她好好的談一次吧。」

最後，斯蘭卡邁著緩慢的步伐走出了帳篷。

當下聽不進去也沒關係，希望這句話日後能夠幫到妳吧。

斯蘭卡抬頭望向空中依然皎潔的月亮，有些惆悵地長嘆了一口氣。

但願……這一切不會變成妳的一廂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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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不久前。

──就在夕陽餘暉尚未被漸濃的深夜融解的時刻，涅爾薩斯的意識終於脫離飄忽不定的昏沉感，回到了還帶著焦味的軀殼之中。

涅爾薩斯吃力地掀了掀眼皮，結果視野只是從一片漆黑變成模糊的黑灰色。

看來她的身體被獄火破壞的很徹底……

於是涅爾薩斯乾脆閉上發出劇痛的眼睛，專心感應起胸膛裡起伏微弱的龍心爐，好加速身體的修復。

一個有些耳熟的女聲卻在下一秒逕直傳入了她的腦海。

“晚安啊，總算想起床了嗎？真是的，一陣子不見，黑龍妳怎麼變成了這副模樣啊？”

“妳是……那個名為斯蘭卡的妖精使？”

直到這時，涅爾薩斯才感應到自己旁邊似乎坐了一個人。

“妳記得我啊？那還真是榮幸。”

“對了，跟妳說一下，因為妳現在既無法發聲，也用不了魔力，所以我就提前對妳用了念話魔法，妳不會介意吧？”

在一陣輕笑之後，也沒有等涅爾薩斯答應，斯蘭卡就自顧自地把話題接了下去。

“說起來，怎麼又是地獄火啊？妳這次是惹到誰啊？？”

“之前是被僅有幾分氣息的假貨擊傷，現在是被真貨燒到剩一口氣，妳跟地獄火有緣到我都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斯蘭卡用拇指輕輕摩挲著手裡的法杖。

這個火焰的純度……無庸置疑是死亡座下的守門犬。

牠不太可能主動攻擊人，除非……

在這時，斯蘭卡本就深邃的眼神又暗了幾分，給人一種莫名危險的感覺。

“──妳在懷疑我。”

面前的涅爾薩斯明明是身受重傷、動彈不得的模樣，卻在傳話的刹那讓斯蘭卡體會到了無端的重壓。

彷彿隨著落日西沉，不在被壓制的黑暗肆意蔓延，讓甦醒的冥龍舒展開了遮天蔽日的雙翼，小小的帳篷頓時被壟罩在過於龐大的陰影之下。

她果然是龍呢──

對於黑龍之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無聲威嚇，灰髮的妖精使只不過是漫不經心地勾起了嘴角。

“別說的那麼難聽嘛，我可是又救了妳一命喔，關心一下怎麼了？”

“盡管我無法調動魔力──不代表我感應不到那個將我們兩個牢牢封閉起來的結界。”

黑龍的話令斯蘭卡慢慢地歛起了雙眼。

就在氣氛越來越緊張的時候，涅爾薩斯卻是忽然坦承：

“跟妳想的一樣，我的體內確實有著「某個東西」存在。”

果然嗎……

斯蘭卡用力握緊了手裡的法杖，結果就聽到了涅爾薩斯那完全出乎意料的話。

“如果有一天，我壓制不住它了──到時候妳能殺了我嗎？”

“！！！”

斯蘭卡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想不到，我居然會聽見妳親口傳達出這種話……”

黑龍說出這種話，只可能是為了艾露伊吧……

確實，如果躲在黑龍體內的真的是「那個」，那我現在就該像守門犬那般，不惜代價地立刻殺了她。

但是──

斯蘭卡先是放鬆緊繃的身體，接著揚起了那稍顯獰猛的笑容。

──我不太喜歡這樣死腦筋的想法呢。

她張狂地對涅爾薩斯回應：

“不用妳說，到時候我也一定會殺死妳，哪怕是要拼上我的一切──”

前提是，躲在妳身上的……真的是「那個」呢。

就在這時，斯蘭卡深灰的眼瞳反而迸發出了攝人心魄的鋒芒。

即使如此，我不覺得黑龍會輸給「那個」就是了。

“不過，在那之前，妳不想知道躲在妳身上的到底是什麼嗎？”

灰髮少女一臉玩味地提道：

“我們不如來做個試驗吧。”

……

“話說回來，妳是為了保護艾露伊那孩子才變成這樣的吧？”

對談結束後，斯蘭卡把涅爾薩斯的傷殘的四肢與破開的喉嚨一一纏上了繃帶。

“我不知道妳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可是那值得妳捨棄自己的性命嗎？”

“……或許是吧……”

涅爾薩斯沉默了半晌，才給予回覆。

“只有那個，我一定要得到──”

“是嗎……”

雖說斯蘭卡的口吻沒有變化，但涅爾薩斯已經感覺不到剛才那股異常淩厲的氣勢了。

“還有，謝謝妳再一次救了我。”

“不用謝，說起來，我還不知道妳叫什麼呢。”

用風之魔法托起涅爾薩斯的上半身後，斯蘭卡手中的白色繃帶又繞了幾圈，蓋住黑龍無法視物的兩眼。

“……涅爾薩斯，涅爾薩斯.瑞格納.艾朗盧修。”

“嗯，我叫斯蘭卡。”

最後，斯蘭卡伸長了手，用一件寬鬆的的黑色長袍套住涅爾薩斯焦黑的身軀，還拉下帽緣遮住她大半的臉。

“我知道。”

“這樣啊──”

結束這段不明所以的對話之後，斯蘭卡站起身來，揮手解除了結界。

讓一頭無欲無求的巨龍做到命都不要的地步，也想得到的東西嗎……

隨手拿起一旁的燭臺，斯蘭卡垂下眼眸，往艾露伊待著的暗處走去。

希望涅爾薩斯妳在追尋的，不是我所想的事物。

不然，在前面等待妳的……只會是難以承受的艱辛與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