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背離者（下）

「──讓我猜猜，妳莫非是在思考，琴姐姐當初為何要做出那些事？」

露恩僅是恍惚一會兒，就被那個討厭的黑髮小男孩拉回了現實。

「那還用說？當然是為了逃離那令人作嘔的故鄉啦！」

男孩嬉笑著，用最天真的模樣吐露出了最殘忍的話語。

「至於為什麼妳會被拋棄？因為琴姐姐就是如此憎恨那個國家的一切啊，所以，她怎麼可能不厭惡妳這個作為『塞伯奈杰象徵』的契約獸呢？」

對人偶師接二連三的挑釁，露恩只是微微抬起了下巴，金色的豎瞳居高臨下地瞪視那雙渾濁不堪的漆黑眼珠，眼神冷酷。

「──滾開，我找的不是你。」

「這可不行。」

突然，人偶師背後浮出了一個被漆黑鎖鏈牢牢束縛住的巨大白色虛影，在燈光有限的昏暗環境下，忽隱忽現地閃爍著。

……與其說是某種生物，那個看不見任何器官和肢體的白影更像是一塊被緊緊擰住的布料，只有透過不斷扭動的軀體才能勉強牠看出大概是個活物。

「雖然我個人對妳很感興趣，但是琴姐姐似乎不想看見妳呢。」

每次重新出現，白影都會膨脹幾分，最後一次現身，牠的體積已然擴大到占滿了整個通道。

這時的白影也不再掙紮，任身體從中裂開，露出一個詭異至極的螺旋眼球，向下盯住了面前相對渺小的紅髮少女，盡顯睥睨。

面對仿佛要令人喪失理智的詭譎目光，露恩眼中非但沒有絲毫動搖，反而亮起了銳利的危險寒光，一如她展露的獠牙。

「……那就來戰吧。」

話音剛落，露恩體內就湧出了奪目的金芒，四射的耀眼光線輕而易舉地破開了無邊的黑暗，引得氣流不住迴盪。

「────」

在光芒炸裂的瞬間，一陣血紅的濃重氣體隨之漫出，覆滿了整個地道。

「這是……！」

──人偶師玩著鎖鏈的手忽然一頓。

與之同時，一個迅捷的獸影猛地衝出，卻與提前反應過來的人偶師擦肩而過，一頭撞進了血霧之中。

「……血狼？」

像是完全不打算給人偶師喘息的空間，霧中若隱若現的血色兇狼猛然一踏前肢，再度發起了進攻。

一次次的交戰中，露恩的速度仍在不停提昇，深紅的殘影接二連三地自不同方向交錯而過，形成狂風驟雨般的迅猛連擊，讓人偶師明顯閃躲得越來越吃力。

突然，人偶師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抬頭往上一看，那不知何時凝聚成形的猙獰狼首卻已經帶著天崩般的威勢衝下，張開血盆大口就要咬碎他的頭顱。

──露恩的雙耳卻在這時捕捉到了一段模糊的聲音。

「……就這樣？」

這時，人偶師的位置忽然爆出一股極為龐大的念力，不僅瞬間擊潰了直衝而下的狂亂虛影，還吹散了整片迷霧，連帶著藏身其中的三隻血狼都被狠狠甩飛。

「────」

露恩重重地摔到岩灰色的石壁上，無力地跌坐在地板，變身也隨之解除。

「……唔……」

她慢慢抬起雙眼，就看到兩個幻影消散的光點，與神情冷漠的人偶師。

「這就是妳現在的極限？」

人偶師直直看著露恩，眼中滿是讓人毛骨悚然的暗光。

「──還 真 讓 人 失 望。」

他的聲音迴盪在狹小的地道中，伴著腳步聲一下又一下地敲在了露恩的心臟上。

「我想，現在的妳不具備能變成強大魔物的力量，所以才選擇變成血狼。」

「妳想利用血狼能與同族進行魔力同調的特性，配合幻影達到讓力量倍增的效果，以彌补自身魔力的不足。」

最終，人偶師站到了露恩面前，冷冷地開口道：

「很不錯的想法，但在真正的強大面前──也就只有這種水準了。」

「……」

「走吧，琴姐姐，我們浪費太多時間了。」

就在他轉身朝琴的方向走出幾步的時候，背後又傳來了露恩的聲音。

「……站住。」

「妳還沒放棄啊？」

回過頭的人偶師連一貫的假笑都懶得維持，面無表情地看著搖搖晃晃站起來的露恩，臉上盡是深感無趣的厭煩。

「我已經沒興趣了，現在只有這種程度的妳根本不值得我動手。」

「……」

可紅髮的幻獸就像是什麼都沒聽到一般，完全不顧先前留下的傷勢與身上新增的傷口，只是執拗地掙扎向前邁出了一步。

「這樣啊──」

黑暗中現形的白影再次睜開了猩紅的巨型眼球，散發出仿佛要讓人窒息的可怕氣場。

「──那去死吧。」

然而，在人偶師抬起右手的下一秒，他純黑的眼珠中卻閃過一抹更加深邃的漆黑。

「！！！」

刹時間，一向平靜的黑暗像是受到了某人的號召一般暴動起來，猛然伸出了利爪向人偶師包圍過去。

面對來勢洶洶的不明攻擊，人偶師連退了好幾步，直到撤回至提著魔導燈的琴身旁，才避開了突如其來的攻勢。

「妳是……」

露恩驚訝地看向自翻湧的陰影中顯現的熟悉身影。

「……涅爾薩斯？」

「……她要我來找妳。」

「呵，呵呵……」

在這時，一旁被忽略許久的人偶師突然發出了幾聲冷笑。

「真倒霉，怎麼今天遇到的都是精神攻擊不起作用的人……」

看涅爾薩斯自始至終都不把他放在眼裡的樣子，人偶師笑著抬起頭，晦暗不明的眼瞳流露出了令人膽寒的瘋狂。

「──但妳以為這樣我就束手無策了嗎？」

「難道你──」

可惜，露恩還來不及行動，就看到黑髮男孩揚起嘴角，露出了扭曲的邪笑。

「……晚了。」

他身後的巨大眼球倏地一顫，血腥的瞳孔急劇收縮，由精神力構成的湍急潮漩隨即朝兩人席捲而來。

霎時間，地牢恢復了寂靜，只餘魔鬼的低語徘徊。

「來吧，讓我看看──妳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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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到底……是什麼？」

像是從可怕至極的噩夢裡驚醒過來一般，人偶師混沌的眼神中第一次出現了動搖。

剛才，人偶師本該看見涅爾薩斯最恐懼的事物，或是最不願去回想、面對的心魔。

可他見到的……卻是一片無窮無盡的黑暗。

……人偶師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

在那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永闇中，人偶師感覺到一股說不上來的違和感。

──仿佛不是他在窺探對方的內心，而是有『什麼東西』在透過這片無底深淵注視他。

短短幾秒，那不可名狀的魔性之暗就反過來侵入到了人偶師的腦中，若不是人偶師全力抵抗，他的神智恐怕早已被侵蝕殆盡。

……這或許是對他太過深入的警告吧。

明明只是沾染到了那麼一點，人偶師的意志就差點徹底瓦解。

要不是幻境被打破，再繼續下去，他或許就要面對一場極度凶險的惡戰……

……等等……

「幻境……被打破了？」

人偶師慢慢抬起了有些僵硬的脖子，隨著理智歸位，一隻猙獰的殷紅豎瞳赫然闖入了他的視野。

「！！！」

像是與暗幕中不斷滲出的恐懼同化，涅爾薩斯剛才還在捂住右臉的人手已然被純黑的鱗與碩大的爪取代，和左側兇芒畢露的血瞳一同散發著駭人的寒光。

「你·做·了·什·麼？」

看著眼前明顯不能稱為人類的未知生命體，回過神的人偶師不但沒有畏懼，反而發出了無比癲狂的笑。

「哈哈，哈哈哈哈——」

人偶師歪著小腦袋，看往涅爾薩斯的神情滿是譏諷。

「這個反應……妳，看到了吧。」

「……」

此刻的人偶師就像是個天真爛漫的普通小孩子似的，一邊說著，一邊展開雙手旋轉著舞蹈了起來。

「有趣！實在是有趣！！！」

他腳尖輕踏不停移位，搖擺的身體轉得越來越快，總像是一潭死水般的雙眼也全被閃閃發亮的憧憬填滿，讓人看得毛骨悚然。

「連妳這樣不得了的怪物都有不願讓人知曉的夢魘嗎！？」

這時，人偶師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當中。

──他甚至喜悅到情不自禁地將心裡的所有渴望轉化為口中高亢的童音。

「妳究竟是什麼？」

「在那片最純粹的原始闇黑裡，又潛伏著什麼東西？」

「妳──還能給我多少驚喜？」

「────」

突如其來的龐大爪痕一瞬撕裂了人偶師所在的地面位置，隨後而來的沉悶巨響迴盪在顫抖不堪的地道中，久久不停。

「……」

涅爾薩斯沉默地收回了右爪，任憑無助的燈光在越發洶湧狂亂的漆黑暗流中閃爍，一次比一次微弱。

「……真嚇人啊……」

人偶師輕盈地帶著琴落到了後面，看著可以說是被完全被黑暗包圍的狹窄地道嬉笑著。

「我可不打算惹妳生氣。」

明白自己處於絕對不利的地形，人偶師反手亮出了掌中泛著藍光的奇異結晶。

「────」

涅爾薩斯微微眯起眼睛，眼中剛閃過血芒就聽到一陣急促卻不顯淩亂的腳步聲。

「再會啦，我有預感，我們未來一定會再次相遇的。」

──同時間，露恩搖搖晃晃地前進了幾步，嘶啞的低吼道：

「休想……離開——」

終於，佇立在點點輝光中的琴緩緩抬頭，遙遙望向了露恩。

對上視線的剎那，露恩剛想開口，卻聽到對方說了一句：

「……放棄吧。」

自始至終，琴那冰冷淡漠的眼神就沒有變化過，仿佛面前的人事物都與她沒有絲毫關係一般，冷漠的可怕。

「我已經捨棄了王女的身份和責任，現在的我──是蓋雷斯的『背離者』。」

用再平靜不過的語氣留下這句話後，露恩就眼睜睜地看著蓋雷斯的入侵者消失在盛綻的藍光之中，徹底脫離了她的視野。

————————————————

「……」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已經等待許久的艾露伊不時會看向漆黑的地道深處，滿臉擔心。

「────」

「涅爾！」

終於，艾露伊等到了心心念念的身影，趕緊迎接了上去。

「先離開這裡。」

涅爾薩斯說著，回頭望向了暗道，似乎在確認什麼。

「有士兵過來了」

這時，被涅爾薩斯攙扶的露恩微微抬起了手，指著前方。

「往前走……」

──就這樣，在露恩的指引下，一行人順利繞過了搜查的士兵，躲進一處暗巷。

「幻獸小姐妳受傷了……」

看到艾露伊過來，涅爾薩斯鬆開了扶著露恩的手，讓她能靠著牆壁坐下。

「我沒事，不是什麼嚴重的傷。」

雖然露恩是這麼說，但艾露伊仍然唸起了咒語，治癒的瑪那頓時籠罩幻獸全身。

「……這樣就行了。」

傷口剛癒合，露恩就不顧艾露伊的勸阻強行站了起來。

「等、等一下！妳的傷還沒……」

「謝謝妳──但我得趕緊追上去。」

「……」

見到露恩堅持的目光，艾露伊也不再阻攔，只能讓出道路。

而露恩緩慢踏出幾步之後，似是做出了什麼決定，回頭朝艾露伊喊道：

「艾露伊──」

「嗯？」

「這次我失敗了，甚至可以說是一敗塗地……」

聽到這邊，艾露伊不自覺想起了在召喚陣中目睹的一切，臉上的神情迅速黯淡了下去。

「──但是我不打算放棄。」

在這時候，艾露伊對上了露恩的雙眼。

「！」

她這才發現，即使遭遇了一次次的打擊，露恩眼中的堅毅都不曾消失過，依舊熠熠生輝。

「只要目標還沒達成，不管失敗幾次我都會繼續前進──直到做出了斷為止。」

「……」

「我想說的就是這些。」

……希望她聽得進去。

露恩如此想到。

接著，露恩的視線掃過涅爾薩斯，眼神複雜。

她從未想過，眼前的人居然比她還快就掙脫了幻境，還有那暴君般的恐怖身姿與絕對力量，這人到底……

後面，露恩轉念一想，每個人都有幾個秘密，何況這個人數度幫助自己，感覺不是什麼危險人物，她也就不再去探究。

「我的名字是『露恩』，謝謝妳們至今為止的幫助，再會了。」

瞧見艾露伊眼中揮之不去的陰雲，露恩雖然有些擔心，但眼下她還有更重要的事得去完成，所以也只能在心裡默默希望女孩能早日突破迷惘。

就這樣，在艾露伊的目送之下，露恩徑直走出小巷，踏上了追尋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