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獄火燒卻

──結束了。

庫澤伯特退去纏身的灼焰。

看著動彈不得的涅爾薩斯被獄火吞噬，葬送在火海之中，他的眼中終於湧現如釋重負的狂喜。

「我，加魯尤克.瑞格納.庫澤伯特，終於戰勝艾朗盧修了！！！」

「也戰勝了過去懦弱的自己！！！」

「最終──是我的勝利！！！！！」

“真的是這樣嗎？”

腦中突然出現再熟悉不過的低語，庫澤伯特飛快轉身，不知何時，一個飄忽不定的虛影佇立到了他的背後，勾起那一如既往令人不適的譏笑。

「又是你這傢夥……」

庫澤伯特痛苦的抱住頭，尖銳的爪子洞穿鱗片，狠狠刺進頭部，只從指縫露出他佈滿血絲的猙獰眼珠。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虛影的存在。

那是……庫澤伯特內心的投影。

是在斥責他名不符實的勝利，斥責這份玷污自尊的虛偽強大的，龍族獨有的高傲。

“你居然只能用這種方法去打倒她。”

長得和他一模一樣的虛影扭過脖子，發出尖銳的怪笑。

“你這可悲又可笑的傢夥啊，明明從以前就知道贏不了艾朗盧修──”

沒錯，從出生後我睜開雙眼，看到『那隻眼睛』開始，我就知道自己絕對無法贏過她。

庫澤伯特的雙手更用力了，鮮血汨汨流出。

明明只是個低賤的『紅眼睛』。

明明我才是高貴的『黃金瞳』。

“所以，在那時候──”

「那時候……」

那個涅爾薩斯和他一起跑出前任黑龍王巢穴的時候，那個他看見了懸崖底下蠢蠢欲動的極·其·不·祥·之·物的時候。

虛影倏地膨脹，用歪曲的眼晴死死盯著庫澤伯特，掛著獰猛笑容扭曲面孔瞬間逼近，在他身旁尖嘯著。

“你，把她推了下去！！！”

————————————————

「──對！」

庫澤伯特張開嘴，紊亂的呼吸不斷從牙間竄出，眼裡的殺意卻不曾改變。

他永遠記得，自己把涅爾薩斯推下去的那一刻，年幼的赤瞳黑龍回過頭，對他露出依舊毫無波動的眼神，仿佛不知道兄弟做了多過分的事情，或是對手足心裡的齷齪再瞭解不過了。

那時候，庫澤伯特以為，翅膀還沒發育完全的涅爾薩斯會就這樣死在懸崖底下。

結果，半個月後，傷痕纍纍的她就回到巢穴中，面無表情地在成年黑龍吃剩的骨頭裡尋找肉渣。

──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一如往常。

「那傢夥居然沒死！」

但是，涅爾薩斯回來之後，『那隻眼睛』就再也沒出現過，她也變得異常弱小。

「哈哈，可惜呀，那傢夥越來越弱小，而我在不斷變強！」

龍王戰的那天，庫澤伯特咬斷了前任黑龍王的脖子，咬死了他們所謂的『父親』，接著看到了在遠方淡然屹立的涅爾薩斯。

不管是之前的她，還是現在的她，都對龍王之名完全不感興趣吧。

轉瞬間，他的腦中不自覺地出現了這個想法。

「那又怎樣──」

惱怒似的，庫澤伯特在沒有其他黑龍挑戰的情況下，向涅爾薩斯發出了挑釁。

在其他黑龍的哄笑和揶揄之下，赤瞳黑龍最終站了出來，回應他的邀戰。

──那根本就不配稱為對戰。

在庫澤伯特蓄意的攻擊下，涅爾薩斯根本毫無還手之力。

但是，她不曾退縮，戰鬥到了最後。

看著那樣的涅爾薩斯，反而是庫澤伯特先退卻了。

“哈哈哈哈，你明明無時無刻都想要殺死她，最終卻沒咬死她，還佈下火之詛咒，懦弱地覺得這樣說不定就可以慢慢拖死她！”

虛影睜大歪曲的眼睛，庫澤伯特透過了他的眼球看到自己當時的一舉一動。

──看到當時畏縮的自己究竟有多麼可笑。

「該死的……」

庫澤伯特最後悔的就是沒在那時殺死涅爾薩斯。

在咬斷背脊的那一刻，他以為會在赤瞳黑龍的眼睛裡看到仇恨。

──可是沒有。

宣判勝負之後，涅爾薩斯掙扎著想起身，卻因為下半身癱瘓而一再倒下。

對自己讓旁觀的所有黑龍發笑的難堪姿態，她仍然沒有表現出任何反應。

「那又怎樣？至今為止的一切，都會在今天做出了斷，是我贏了！！！」

“那真的是『勝利』嗎！對你這個懦夫而言，這種可悲的東西就是你想要的勝利嗎！！！”

面對虛影的厲聲質問，庫澤伯特只是咧開嘴角，發出了冷笑。

「呵、呵呵呵，不管再來幾次，我永遠不會改變現在的選擇。」

黑龍之王猛地擡爪，將喋喋不休的虛影用力扯碎，眼神冰冷。

「你也只剩下今天可以大放厥詞了，現在，給我滾吧，你這虛假不實的亡靈！！！」

庫澤伯特看也不看地逕直略過殘破的虛影，從肆虐的火焰中走向神殿的入口。

「接下來只剩殺光那些妄圖反抗的螻蟻了──」

這時，一陣細微的聲響卻突然闖進了他的耳中。

————————————————

「什麼！？」

庫澤伯特渾身僵硬，就在他想回頭確認的時候，聲音卻消失了。

「是錯覺啊……」

那傢夥死了，毋庸置疑。

發覺自己居然鬆了口氣，庫澤伯特不禁皺了皺眉。

然而，像是唱反調似的，他的背後偏偏傳來了更清晰的聲響──

「！」

發現那不是錯覺的瞬間，黑龍王立刻轉身，並在之後瞪大了雙眼。

越燒越烈的獄火裡，已經倒下的身影居然在慢慢站起。

──遍體鱗傷的涅爾薩斯一點一點地站了起來。

燃燒的鱗片和血肉不斷脫落，露出底下森白的骨頭，尚未流盡的鮮血不停湧出，卻都無法阻止她的動作。

就在庫澤伯特以為那搖擺不定的身體會再次倒下時，沉重的踏步聲卻告訴他——涅爾薩斯站穩了腳跟。

赤瞳黑龍低垂的頭顱緩緩抬起，額間由魔力組成的邪異眼瞳紋印已然成型，發出猩紅的幽光，瘋狂吞噬周遭所有的瑪那。

「呃……」

這時，一陣蝕骨的痛苦突然入侵庫澤伯特全身的每個角落，差點讓他直接倒地。

“這是什麼？幻覺？不對，我真的受到傷害了，詛咒？不對，那傢夥不擅長這種東西，而且黑龍對詛咒的抗性很高，我不可能會那麼痛苦。”

注意到這異常燒灼的強烈痛感只在脊椎處特別明顯時，優異的戰鬥直覺讓庫澤伯特馬上想到異常的來源。

“傷害反彈，是『那隻眼睛』搞的鬼！”

為什麼……

察覺到異常的獄火仿佛恐慌到全然不顧主人的存在，擅自漸漸退去，徒留下心慌神亂的黑龍之王。

為什麼，在這樣的痛苦之下，妳還能夠站起來？

「……不，這不可能！」

“哈哈哈哈！你不惜捨棄自尊，透過比自己還要弱小的人類取得了『神的力量』，結果還是殺不死她！！！”

殘敗不堪的虛影抓准他動搖的時機，再次發起了嘲笑。

“你做的一切都是無用功！那個自以為盡在掌控中的小丑、那個徹頭徹尾的悲哀失敗者，就是你啊！！！”

「為什麼……『那隻眼睛』會……」

已經管不上虛影的庫澤伯特愣在原地，思緒淩亂到完全無法冷靜下來。

「為什麼……」

為什麼偏偏是現在！

為什麼事到如今又──

「……正好。」

像是為了說服自己，庫澤伯特再次強調似的大叫著。

「──正好！那就讓我們用全力對戰吧！！！」

「趁這個機會，我要告訴妳！我已經──」

我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

然而，在視線越過熾烈的火光，對上那雙赤瞳的當下，他故作堅強的話語刹那間就被粉碎殆盡。

──比鮮血更深邃，比獄火更烈燃。

這是庫澤伯特第一次在涅爾薩斯的眼裡看到再明確不過的殺意和怒火。

“明明，那傢夥的表情跟之前比起來沒有多少變化……”

他就快被盛燃的狂暴殺念湮滅。

「────」

就在庫澤伯特不知所措的時候，涅爾薩斯張開了死死咬住的沾血寒牙，聲嘶力竭的高亢咆哮頓時迴盪在顫抖不已的神殿中。

這是庫澤伯特有記憶以來，涅爾薩斯第一次發出咆哮。

──也是她第一次對著別人咆哮。

下一秒，赤瞳黑龍猛然沉下身，帶著熾紅的殘焰和沸騰的蒸氣衝破了沖天炎幕，化為狂亂的焰閃襲向黑龍王，只留下被瞬間爆發力震到龜裂的地磚。

「！！！！！」

面對宛如自地獄深淵歸來般的黑龍，在那一刻──

庫澤伯特退縮了。

被咆哮震懾的黑龍王下意識後退幾步，直到背部撞上焦黑的牆面才狼狽地向旁邊一躲，成功避開了赤瞳黑龍怒張的利爪。

「……我、我後退了！？」

驚醒的庫澤伯特看著牆上染血的碩大爪痕和面前怒火中燒的涅爾薩斯，金瞳深處開始湧出被愚弄的憤怒和仇恨，眼神變得扭曲異常。

「這算什麼……」

焰色的瑪那逐漸纏上發顫的爪尖。

「至今為止，妳都不曾把我放在眼中嗎……」

最終一瞬引燃。

“我為了勝過妳做出的一切，我為了勝過妳犧牲的尊嚴──”

「──我的存在，在妳這傢夥的眼裡到底是什麼！！！」

像是要將至今為止的憎恨全部宣洩，黑龍之王發出嘶啞的尖嚎，對再次衝過來的赤瞳黑龍舉起了炎光灼燃的右腕。

「妳究竟要羞辱踐踏我到什麼地步！！！！！」

「────────」

可惜，回應庫澤伯特的，卻是一擁而上的狂暴暗影和涅爾薩斯仿佛要震碎整座神殿的厲咆。

無邊的漆黑浪潮吞沒了庫澤伯特的身體，他怒吼著不停扭動掙扎，卻怎麼都掙脫不開。

「！」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也有被一直瞧不起的陰影力量牢牢困住的一天。

“我要……輸了嗎？”

電光石火之間，赤瞳的黑龍已經殺到黑龍之王的面前。

很快的，帶著殘影的鉤爪就會貫穿庫澤伯特的龍鱗。

很快的，他胸中的龍心爐就會被撕開，並命喪於此。

──但也僅僅只是『可能』。

偏偏在利爪刺進去的瞬間，赤瞳黑龍突然渾身癱軟，像是斷了線的木偶一樣不受控地向地上倒去，連帶著已經刺進庫澤伯特胸口的爪子也被抽出。

涅爾薩斯動也不動地倒在地上，眼睛也像是失去意識一般熄滅了所有的光采，只剩下頭顱中央的眼睛還在閃爍，倔強地不想消失。

前一秒還在死鬥的對手突然倒下，讓庫澤伯特不禁愣了一下，注意到身上的黑影在不斷消失之後，他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複雜。

「……沒錯，仔細想想，都已經重傷瀕死了……半死不活的傢夥還能做些什麼？最終還是我取勝的可能比較大啊。」

黑龍王眼眸低垂，不住地喃喃自語著。

「……是我的勝利……」

對著生死未卜的赤瞳黑龍，安靜了一會後，庫澤伯特用力把癱軟的身體一腳踢開，眼神恢復了原先的狠戾。

「沒錯，是我贏了，既然妳不把我放在眼裡，我就要一輩子把妳踩在腳下！」

然而，黑龍之王並沒有注意到，一股詭異的暗芒從赤瞳黑龍半睜的眼睛中亮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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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一陣毛骨悚然的骨骼扭動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循聲望去，金色的眼睛在那詭譎至極的場面闖入眼中時瞬間收縮。

黏稠不堪的暗黑魔力自黑龍體內瘋狂溢出，頰邊的棘不斷向前彎曲延伸，最終變成惡魔般的彎角。

雙眼旁的鱗片忽地分裂出四道縫隙，並於下一秒全數張開，六隻毫無生氣的腥紅眼球旋轉一圈後，突然同時看向黑龍之王，發出血紅的暗光。

被六隻怪異眼睛鎖定的那一瞬間，庫澤伯特突兀地感受到一股難以名狀的劇痛。

“這是，針對靈魂的攻擊？到底怎麼回事！？”

靈魂仿佛被撕裂的感覺讓他難以支撐地跪到地上，大口喘息著。

「……你不是艾朗盧修。」

“這個氣息……是·懸·崖·底·下·的──”

詭異的不祥氣息還在瘋長，不知何時，四肢著地的『黑龍』已經擺出狩獵姿態，肌肉隆起的前肢猛力一踩，襲向了無法反抗的黑龍之王。

每前進一步，駭人的血盆大口就張開得更大，像是完全感不到疼痛般，甚至連整張嘴和脖子硬生生都扯開，只餘下兩條薄薄的血色韌帶還在勉強連接著上下顎和頸部。

「別小瞧人了！！！」

僅憑靈魂的痛苦是無法阻止庫澤伯特的。

雙手一用力，庫澤伯特猛地撐起身體，金瞳在火海中劃出瞬閃的輝光，高溫的白煙伴隨著滿含怒意的咆哮從敞開的尖牙爆出。

「你這傢夥，竟然敢阻撓我們！！！」

怒不可遏的黑龍之王高聲咆哮，深紅的獄炎於起身的轉瞬從全身燃起，右手直接揮向不知底細的『黑龍』，怒張的爪尖湧現瑪那的光輝。

就在禁咒即將完成的前一秒，仿佛是連帶著靈魂被定格，庫澤伯特突然發現自己全身都被停下了。

他只能看著『黑龍』咬上自己脖頸和胸膛的交接處，並猛力一扭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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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瀕臨死亡的庫澤伯特喘氣著，兩眼發昏，癱在地上的他只能目睹著『黑龍』把自己被撕裂的左上半身翻来覆去，最終拽出了還在跳動的龍心爐。

“……所以……那傢夥也死了嗎？”

可是，不管涅爾薩斯是死了，還是活著，現在的庫澤伯特只知道一件事──

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

突然，庫澤伯特感覺到『黑龍』背上有一股微乎其微的魔力。

那是……獄火的『餘燼』。

當『黑龍』要吃下龍心爐的刹那，頭顱中央一度消失的『眼睛』再次出現了，斷斷續續的閃著光，讓『黑龍』痛苦地握住腦袋，在地上低吼掙扎。

「要殺死……艾朗盧修的……是我！！！」

不顧湧上喉頭的鮮血，庫澤伯特用最後的力氣發出怒嚎，將多年的怨恨化為致命的詛咒，透過餘燼盡數打入『黑龍』體內。

「我……詛咒你──去死！！！！！」

隨著他的怒吼，血淋淋的龍心爐發出強光，代替主人做出了最後的抗爭。

霎時間，遮天蔽日的黑影從『黑龍』身下越過，覆蓋了殘破不堪的神殿，隨後飛速蔓延向跳動幅度越發弱小的龍心爐，將其重重包圍。

「呃……啊……」

用右臂死死扣住腦袋的『黑龍』從喉間吐出了一串意義不明的音節。

被燒到露出大面積骨頭的左手顫抖地往前伸出，拚命的想碰到眼前的龍心爐，額間閃爍的瞳紋一瞬熄滅，進而迸發出更奪目的輝芒。

下一秒，龍心爐中不可計量的龐大魔力驟然炸烈，滔天的光焰和怨咒將神殿連帶著周邊的一切全部覆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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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群的烏雲籠罩整片天空，僥倖逃過一劫的神殿廢墟中，渾身是傷的赤瞳黑龍慢慢睜開了雙眼。

「……我是……怎麼了？」

涅爾薩斯努力回想著，但記憶只延續到用暗影縛住庫澤伯特的瞬間就中斷了。

「我必須……阻止……」

“阻止……什麼……？”

黑龍只記得，失去意識前，她感覺到了一種極其噁心的不適感從體內深處湧現，在後面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只有我……活下來了啊……」

胸中騷動的灼熱早已消失無蹤，涅爾薩斯卻有點無法適應復原後的空蕩感了。

“明明……和以往沒有任何區別……”

在遲遲不肯降雨的陰沉天氣下，涅爾薩斯慢慢爬了起來，這時，她的視線突然被半空中緩緩飄落的一抹白色所佔據。

──那是，一塊不到掌心大小的，繡上金黃絲線的純白布片。

涅爾薩斯愣愣地看著布片落下，但在布片即將掉到她面前時，一陣冷風突然捲過，絳紅的眼瞳就這樣，目睹潔白的色彩迴旋著，消失在灰暗的天空中。

「莉亞……娜……」

黑龍本應永遠沉寂的心，卻在這個刹那，發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

脈·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