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弄光景如昨
2036年。冬。
西历十二月二十五日。
东京。
午后快四时,新宿站小田急购物中心对面那片露天的美食中心还未营业,温热的圣诞歌被交通信号灯凉凉的提示音取代,圣诞树高耸挺拔、却没点灯,高楼阴影遮蔽下,显得灰扑扑有点寂寞。不过前几天夜里它亮得很积极,女人和她的孩子都看到了,还举着剪刀手合了影。再路过时,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家伙脱开少年的手,脱开一行人,啪哒哒跑上几层阶梯,跑去冬日敞亮的白阳光下,站在紧锁的两扇门前、学着昨夜那个鼻头冻得通红的打工姑娘,向行人招手唤道:“入场免费,请一定进来瞧瞧看看喔!”
“大学的时候,我就在那里打过工呢!记得圣诞节前十天,时薪很高,后来用那些钱买了一辆新的自行车!”那个人最终还是没在,她打国际长途过来,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说,“啊……说起来都快要过去二十年了,就在那个地方,每年都搭美食街来着,那棵圣诞树好像也没怎么变过,好笑的是,我还一次都没进去过呐。”
“圣诞肉饼……什么的,尝了,很好吃。”女人说,“又吃多了。”
二十年,每一年,她听着那头清朗放肆的笑声,想,就是说五年前,以至于十年前,每年圣诞节、这棵圣诞树都在同样的地方伫立、被塞入各样善于反光的塑料装饰,再拉满喧嚣晃眼的彩灯,年岁变换,树没有变过,仅抬头匆匆凝望过它的行人不同。
“嘻,胃口好、就好——抱歉、我最迟……明天晚上到……一定会到。”
“嗯。”女人看向身侧,这位黑发在阳光中轻易跳跃、眼眸若宝石般折光晶莹的小少年,如今已高过她半个脑袋。少年察觉她的眼光,向她投来腼腆的笑容,面容落入阴影,眼眸含光、湿润温和:“妈妈。”
“嗯。”
如果是十年前的你和他,一定也经过了这棵繁华满身、却无言静默的圣诞树——它见过各种、各样的你,是否会记得那些时刻的你,记得寒风中你一往无前的美妙姿影呢?
怎么,仅仅是因你短途出差……而想念你的时候,甚至会羡慕这棵树……?那么我该是、依然、且将长久地——爱着你的吧。
不着急回来也没关系的。
你忘记自己在漫天烟火下说过:不仅仅是节日,是今后的每一天……总之,很多、很多、很多。
乘电车去往下北泽,女人将唯一的座位让给少年,简单嘱咐他控制住怀中顽皮的小妹妹,自己抱着昏昏欲睡的大妹妹、靠门边站着。午后四时整,小田急线这趟各停电车驶过代代木八幡站时,电车颠簸,女人站立不稳,怀抱里孩子的小手、狠狠磕上了车门玻璃。
女人看似发呆或欣赏窗外景色,脑袋也显得不大聪明,可实际上知觉灵敏,“抱歉。”下一秒,她便将侧发拂去耳后,低头轻声哄慰说,“痛吗?妈妈帮你’呼呼’。”
孩子、似乎根本没察觉到痛楚,或是因为这孩子根本不在意肉体形式的痛楚,闻言却略微思索,眨眨那双粉润的眼睛,果断将手抬得高高的,举到她鼻子底下寻求安慰:“妈妈,痛,要’呼呼’。”
“嗯。”她吻吻那只大方寻求爱的小手,耐心解释道,“手指会青、一直痛也说不定,过几天就好了。”
“有’老妈’的话,痛痛的地方立刻就会好,”孩子歪着头,故意说,“’圣诞爷爷’弄错了,昨天晚上就应该把’老妈’送来的,对不对?妈妈?”
“手明晚就会好了。”她沉静如水,对答如流。
“真的吗?”
“真的。”
“真的……真的?要是今晚、还没送来呢?”孩子毫不示弱,与她不善言辞的母亲交涉。
这样聪明、这样强的企望心,这样深重的、七拐八绕的执念心,可一点也不像天生笨拙而单纯的她——女人的直觉里,这孩子会活得很累、很累、很累吧。
此时的女人只眨眼睛、捋捋头发,再示弱道,“只有妈妈……不行吗……?”
“可没说,妈妈。”小姑娘偏头靠上她胸前,大张开双手、紧抱她软软的腰身。
倒是爱闹的小妹妹先在少年怀中睡着了,右手可爱的小手指紧抓他双肩包扎实的包带,白馒头般的小脸蛋在他胸前挤压变形,午后白阳光平淡的波动中,小姑娘面颊上浮现水光充盈的苦恼神色。这快四时的午后甜梦里,小家伙在思考、苦恼什么呢?
少年好喜欢她袖珍巧致的五官形态。他多想亲亲她,可是她已经是个正经的小姑娘了,做哥哥的失去了亲吻的特权。少年便忍不住用手指、悄悄点触她稀疏的眉毛、睫毛,手指秀致,动作轻柔。某个瞬间他突然心血来潮、展示妹妹苦恼的神态般,手捧着那脸蛋笑望向窗边的女人,却发现同时间回望他的女人也是一样苦恼颜色:原来大妹妹在与女人赌气。
探究某事的思绪、清清楚楚凝结在窗侧那张浸满温光的、年轻女人的脸上。
似乎是他稳重的存在为此情此景带来了些许安慰,女人若有所释般、向他亮了亮眼睛,口唇动作是细微的:“小幸。”
少年短暂地发愣,因:这样的光与景,他似曾相识。
可别不信——那温光平淡的景致,也许一生、他都会记得。
2031年。春。
五月。
大阪。
“啊……社长、原来您的长笛吹得这么好!”秘书莲生小夜子不加矜持地惊呼出声时,这位西装挺括的女人脸颊浮现出一丝绯晕,她低头,眼中只有手和自己的乐器,她以泛红、冒汗的指头拨弄银管,金属光泽在她指缝间跳跃,如水银滴滴流泻,婉然生辉。
“有时会练。”她仿佛有些害羞了,表现出难得的拘谨。
和光乐器,正位于大阪梅田艺术剧场斜对角的全国旗舰店。
这个暖意融融的下午,青见(青み,Aomi)乐器制造公司的社长伞木女士,在店内辉光充染的小角落里带来了一曲欢快的《彼得与狼》长笛独奏。之前没有人想到她身怀此技,此间,长笛身体随她动作起伏、凝着一整个管体的辉光窈然欢舞。音符雀跃,清美圆融的音色艳惊了寥寥二人听众。
工作的关系,伞木女士几个星期才有机会摸一次长笛:她的老朋友。可是再怎样忙碌,她也不想叫它落上灰尘。
用长笛塑造一羽小鸟,多么简单,年少时就努力攻克过的困难片段,早该得心应手。但刚刚那一曲间,手指的生疏和僵硬还是暴露出来,虽然仅是细小瑕疵、仅仅是自己可以察觉的退步,还是有隐然钝痛在她心里敲击了一两下——是长笛,和最喜欢长笛的她之间,并不完美的双边合作。
薄汗滑下鬓角肌肤,明丽的面容却扬起笑意,她将手中长笛递给秘书小夜子,对山下社长扬笑,说:“实在抱歉,一定要将您约在这里见面,给您造成麻烦了。
弊社下季度和德国、中国零件生产商合作的第一批长笛会全面上市,主打是我手中这一款。弊社的古典乐器’初登台’,虽然说服力不足——但山下社长能够参考本季度弊社电子乐器的销量就太好了……如我希望,青见、能再次有幸与和光合作……”
山下先生会意微笑,细眼睛眯起来了:“令郎年幼,能否顺利找到这边叫人担心吧,倒是我将会面约在此时,才是给您添麻烦了。
其实能够与’青见’合作是本店的荣幸。伞木社长的能力常令我叹服,’青见’是女社长一个人撑起来的——果真如业界所说,一点不错呢。太太……也常感叹伞木社长将事业和育儿的平衡做到了极致,我家次女出生不久,家里的气氛却已经是像打仗、到了剑拔弩张的状态,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也是题外话了,有所冒犯、抱歉。”
伞木女士凝眉、挑眉,可没等她对这一串欲说又止的长言做出回应,男人抢先将微胖身体欠了欠,用双手接过小夜子传来的纯银管长笛。刚刚那饱满灵动的声音他已经领教——酷爱欣赏木管乐器的他听得出,面前的伞木社长一定下了许多功夫练习过吹奏吧,虽不及专业乐手般完美无瑕,但那熟练技法和经历过岁月积淀的温和音色,绝是一朝一夕所不可练就的美妙动人。
仔细查看、抚摸笛身,指腹自左向右、划过笛身“Aomi”的凹型字样。微凉温感在他热热的掌心里透出十分的可爱,伞木社长的演奏又为它加去两分清灵,故而是十二分的爱不释手。他仔细考虑,要将这把银笛陈列在和光乐器店内的中央位置,让同样闪耀着金属光泽的铜管乐器们如众星捧月般包围着她……她是不是最美丽、最精巧?当然……不是。但山下懂得,她既“诞生”于这位横空出世的女社长之手,那么女社长的双手,便是她最好的摇篮与招牌——’青见’是女社长一个人撑起来的,对这句话的意义,他有独特的考量。
她的招牌,亦能成为合作伙伴“和光”的招牌。
伞木女士见他抚看不停,真正紧张起来,一直入神地观望着他的观望,手心再次因那管长笛渗出汗水。
商谈终了。
秘书打了招呼提早下班,虽然是准点归宅,她却开玩笑说再晚一点就买不到Dootor咖啡店的限量白桃奶油千层和玉出超市的便宜鸡蛋了,要提前走。
入职三年,小夜子已经学会了与她嬉皮笑脸——也是她没什么规矩、惯的。
“去吧去吧。”伞木女士用长辈的口吻笑说。
“啊社长,”小夜子挎起提包,将脑袋凑过她颊侧来,睫毛忽闪忽闪,“昨天在工厂的时候就忘记说、新耳坠的蓝宝石很——漂亮哦,是为谁戴的呀
、德川社长?”
“喔,德川社长。”
“真的吗?是德川社长!”
“鸡蛋——还不快去吗?”伞木女士抱臂做看戏状。
“社长大人再见!”
伞木女士的轻笑声降落后,高跟鞋的敲击声向右手边那一整面亮晶晶的玻璃橱窗处渐次响起:她打算在这里等待孩子友幸。
友幸上学的小学校离这里并不远,两人今天下午约在梅田艺术剧场前见面,再一起到附近的牙科医院去。
小家伙最近乳齿滞留,总喊痛痒。友幸、面对初次带来疼痛的成长事件张皇失措,一反平时内敛样态,总是哭兮兮闹人得很。不过这在伞木女士看来却是格外的天真可爱。想象:起那微缩型的自己用手扶着脑袋,皱起脸、指着牙齿撒娇的样子。伞木女士便会因心绪温柔、而一改往日直率强干的姿态,口呼热气轻笑出声。此刻她同样微笑、将眼眸润亮,一边随意浏览着橱窗内的乐器,一边留意着友幸小小的身影有没有出现在视野中。
也许是工作的缘故,伞木女士对时间的分秒流逝格外敏感,习惯性抬腕看表,下午三点二十——友幸放学恰二十分钟。今天他没有值日任务,平时走路也很专心,按着小孩子的步行速度该到这儿了,她没见手机提示跳离蹦出什么诱拐儿童的防灾预警,便放下心来,多向橱窗右侧投去了几分留意的目光。
午后,阳光缕缕跃金,街路面铺就轻薄温暖的白橘色,讨人喜爱。
说起来,有意约好在此商谈——
算准时间预约医生、告知友幸的班主任,见缝插针地带他去看诊……安排起来倒是熟练平常。
但上午,秘书小夜子翻翻时间账、笑说,不得了。
不得了,“社长大人”已经将生活打造成一个无数巧合组成的精妙机器,而社长本人就是这机器里的核心部件,日日夜夜运转不停。
日日夜夜——这个暗示恒长时光的表达方式。
伞木女士不大喜欢。
她猛然看见:映在一把上低音号镀金表面的、自己变形的脸。神情松弛,眉眼温和,她仿佛在熟悉而陌生的表情中看见了这瞬间叛离机器的自我。心弦悠荡,不禁思忖:时光长流不止,从何时开始,自己逃开了为琐事、友情、梦想烦忧的青春年纪,却走进了另外的生活样式里,过得千篇一律,没有喘息之机。于是,热情却充身烦扰,或是冷静而满身落寞,这两样,真是不知如何取舍……可本来时光,也不会允许谁在“生活的样式”间作出自由的取舍吧。
精妙机器的恒长运转的状态是否能够被保持?虽然她不想承认,但确实如山下社长方才所言,支撑力全在“女社长”这核心部件上,如果她本人想要挣脱以获得自由——或是、作出不可思议的改变,“机器”……会怎么样呢?
如果说“一切自由都要付出必要的代价”,那么承担代价的思想准备,她又真的做好了吗?
她眨眨眼睛,企图清醒出些愉快的情绪,但心跳却愈发快起来。
大概能明了。
心跳。不能作为某事发生的预兆。不安或是激动,喜悦抑或恐慌?单纯变快的跳动连简单情绪都难以说明,这主观的感受,怎能说它是预兆、是某个事件有力的铺垫?
大概也能明了。
心绪。只有心绪本身,是能打破生活本身凝结成的薄玻璃的企图。这企图、这图谋或说……这是阴谋,被自己证实了的,比如说就像——打破手中这面透若无物的玻璃……
她心中有所触动,不禁追逐着什么般,一手抚上并轻压晶莹美丽的玻璃橱窗,向上望去。面向店外的展示柜中,上上下下陈列着金光四射、造型圆润舒畅的乐器。乐器背向她,无言静止着挡住了柔软的阳光,向她的半边脸颊投上坚硬的阴影。
突然,有白光一点。
在她眼睫间闪烁了瞬间!迅速沉没下她瞳眸的浅海,在她因其侵扰视觉而微微晕眩的几秒间,于那半边被厚重阴影覆盖的脸上、于五官秀致的山脉和洼地间抖动着轻跃、舞动,依依不舍地滑下,最终雀跃着、雀跃着跳动在她胸口,与心跳同速,与脉搏共鼓,清凉的爆炸持续半秒、方才静止,缓缓……输入静脉再循环周身。伞木女士回神,张大眼睛迅速向橱窗外定定看去——正隔着一管银色长笛,她遇见一张熟悉的脸。
万分熟悉。
那个人。
直勾勾盯着自己,只是撇下双眉,表情却说不出是惊慌还是欣喜:她总是这样,白皮肤浮起淡淡的红,让人联想起春日里樱花瓣轻暖的粉色,此刻红潮愈盛,情绪在她脸上美艳地燃烧出两片红彤彤的初夏海棠。她抬起两边胳膊,细瘦柔软的手指,抚上、用力压向玻璃橱窗,手掌隔着一片乐器充斥的空气隔断,与她的手掌遥遥相对。
她变漂亮了。描了眉、头发也被好好修剪打理过——不,这些小惊喜,是何其次要的东西。
那人仰起下巴轻轻开口。恰逢店门被谁叮叮当当地推开,她的声音如细碎春雨漏进屋檐、敲打在缘侧般……敲打在、伞木女士的心上。
“希美。”
“妈妈!”
友幸欢快的喊声几乎同时响在耳畔。
声音混淆在一起了。
伞木希美。
在孩子咔哒咔哒的脚步声中想起什么,循着方才白光一点的记忆,发现那个人不断起伏的胸口处点缀有一颗晶莹小巧的银色挂坠,仔细观察其形状不由得更加怔愣惊诧。
面前人,却只顾着半张口看向店内她身侧小小的友幸,慌乱之色更加慌乱,那里面有一点受伤的痕迹,和从前一样。
和从前的霙一样。
“妈妈!听我说哦,友幸迟到是因为,看到了旁边剧场门口的公演海报,在卖票哦!是乐器哦!”
希美幻听起小夜子的声音:不得了。
不得了,她逼迫自己行动起来。
友幸扶着自己光溜溜的瘦膝盖大喘气:“音……音……乐团的那个漂亮姐姐……演奏……下个星期……妈妈……要不要……”
希美一个跨步、扯起友幸的小手,小孩像刚被放飞的墨蓝色风筝,被母亲做的线扯着身体跑、呜哇一声就噎住嗓子结束了叙说。希美迈步,步伐透出往日青春时的矫健,这矫健令她自己也惊喜起来,她推门奔出去——还好还好,霙就好好地站在自己对面了。
她方才感到害怕,简直是心中一凛,尚不明确恐惧因何而起,只是身体本能做出了反应:绝不想要面前的人转身离开。
“希美。”霙当然不会离开,她呼唤她了。
她上下仔细地瞧她,脸庞、发尖、耳坠、领带、鞋面上可爱的灰尘……不放过任何细节,那目光像是要将她捧起在手心,一遍遍抚摸,抚摸其内在,希美想她的声音……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浅淡、温吞柔和,像山间的雾霭熏风,像初夏微涩清甜的红浆果。
是这种自然美的声音。
友幸知晓妈妈的名字,见女人这样称呼母亲,不禁好奇地看向希美,小手摇摇她的胳膊,悄悄问:“音美的漂亮姐姐,是妈妈的朋友吗?”
他瞬间再次吸引了霙的全部目光——好像。
“霙,”希美几不可见地加深了呼吸,牵着友幸的手握紧、再握紧,她尽量使表情平和自然,在脑中飞快搜索此时应当说的话,“这是我的儿子友幸,友幸,这是铠冢……”
她忘记要说“好久不见”,但一向严谨的伞木女士却未曾意识到这点。
“铠冢姐姐,初次见面,您好——请多关照!”友幸说起敬语来乖巧可爱,拖长的童音牵扯出十分的、幼童特有的温暖,他扶着小黄帽鞠躬行礼,“我叫伞木友幸,今年七岁了,在附近的若木小学校读一年级!”
友幸说罢,像数次“打招呼”时完成任务般眨巴眨巴大眼睛,恢复了内敛神态。看看妈妈,又看看铠冢姐姐,他不会在意、更不能够看得懂妈妈与“铠冢姐姐”相交汇的目光,那是因过于炽烈而不敢投在彼此面容或身体上的火热光线,似乎过于直接就会烧伤对方,也会烧伤自己。如此交错着滑向那身形的轮廓线之外,只将彼此剪下成一片模糊的暗影。保持暧昧和些许隐晦,是这个国家特有的性格。
要好好利用。
友幸只看得懂,意欲探究某事的思绪、清清楚楚凝结在玻璃窗边那张浸满午后温光的、年轻女人的脸上。
而后,似乎是他跳脱的存在为此情此景带来了些许惊喜,女人若有所释般、向他亮了亮眼睛,口唇动作是细微的:“……小幸。”
希美还未动作,霙却出人意料地迈步向她们走来。她在友幸面前蹲下,直蹲到比他还矮一些,仿佛被那袖珍可爱的五官无休止地吸引了目光似的,她对孩子露出自然而然的微笑。希美凝眉俯视,望不见她的眼色,只从她垂下的睫尖望见温和从容:“初次见面,你好,小幸。”她垂睫抬手,动作轻柔地整理了友幸的包带和小黄帽。友幸见到这位漂亮姐姐的真人,有些紧张,直着一对大眼睛,一直注视着她那双润白细腻、动作条理有致的手,感受手指动作带来的温风,小脸肌肉不受控制,很快僵硬了——但是气概不能输!他结结巴巴地回应:“铠冢姐姐……可、可以叫我伞木君吗?”
“伞木、君?”
“嗯、嗯!”友幸傻笑,骄傲地挺起小胸脯,他更喜欢被称呼姓氏,那是被当做大人看待的标志,是对自我存在有所认知后油然而生的仪式感。伞木,是妈妈有力的传承,帅气又好听。
霙站起身,“大人”气场消弭在咫尺的希美面前。这时希美才能够认真看她,越过贴合气质的所有装饰,看她仍然润白而薄嫩的肌肤,好像自此望穿了许多岁月。哪年吹奏大赛候场前充斥私语的黑暗里,少女轻轻说,我会为你吹响曲子;夕阳光宁静铺洒的生物教室内,游鱼曳尾、咕咕冒泡的清澈的水族箱边,少女将夏裙天蓝色的布料抓起又放下,然后,一个永恒般的拥抱落入她怀中。
那些面影重合起来,此刻鲜亮如昨。
霙的目光向斜下方扫去,好似在看专心瞧着自己那双无情绪的脚。希美定定心绪,思维恢复了往日敏捷,她很明白,那更像在躲避自己的直视。
霙最终望回孩子脸上,开口,只小声优柔地说:“小幸……伞木君和希美很像。”
她偏离重点,但话锋化作曲折的弯钩和软绵绵的钓线,没入希美思绪的深湖,浮标暗起暗落,等待一尾好鲤愿者上钩。霙不明晰的是,她自以为钩上无饵,可饵料自然是有的,在希美看来,那正是霙本身。
希美决定立即回应她,她握紧那只小手,学少女的俏皮,偏头、声调明朗地笑说:“是自己的孩子嘛,伞、木、君,是吗?”她咬紧“自己”二字,又加重读过姓氏。话语含义不言自明,希美大方承认自己的强势:已走到今天。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她拒绝哪怕一点点叫人厌烦的误会。
果然,霙抿唇,惊喜地看向她,明了和欣悦在她清澈的眼底如蔷薇色朝日般煦煦升起。
“是哦!”友幸不明所以,自顾指着自己的脸兴奋起来,“大家都说我和妈妈长得很像!眼睛呀,鼻子呀……铠冢姐姐也这样觉得吗?”
“希美,你……”
“铠冢前辈!要准备的东西都买好了!”几个和霙年龄相仿的男女在不远处的弹子房游戏机店面前向她呼喊,越过年轻男人尤其热心,用力招手道,“时间到了,该回去了!”
“时间……啊糟糕!”希美突然想起什么,慌忙抬手看腕表,对孩子急道,“友幸,约的三点半看去井上医生那里,迟了!”
两个年轻女人相对呆望一瞬。
“那我!”几乎是同时出声,霙抢了先手,语速比任何时候都快,一向低微的音量也急速升高变得响亮,但逻辑却不改混乱,显得可爱:“我在的乐团,音美,来这里巡演,在这里——剧场、希美你……”
“我会去听!”希美几乎是喊出声,仿若少年告白声那样清亮悦耳,让霙陡然露出幸福的微笑。她拉起友幸快步向医院方向走,向霙明明白白地交代——那是她向以往所有时刻的……精密部件,向日日夜夜中的自己、向恒久一生、终此一生中的自己、奋力抛去的救生圈,“之前!我之前的电子邮箱还在用的。”
“我知道了!那希美、小幸,你们快去医……啊,说起来小幸的身体没事吗……”
霙向后跑两步又奔回,凌乱着发丝地呆立半途、不知自己该担心哪件事的样子让希美乐开了,她咧嘴,指指自己的口唇,安慰说:“不用担心,只是乳牙要掉了,痛得闹人。”
“伞木君啦!是伞木君!啊呀、妈妈、铠冢姐姐!”友幸对此颇为在意,他不甘心地在原地小步跳跃、颠着声音纠正。
“好啦好啦伞木君,快点快点,迟到了可不好!”希美干脆拉着友幸奔跑起来,西装遮掩了她背部因奔跑而起伏的蝶骨,也再没有翻飞的后襟、裙摆予她少女时代夺目的光彩,口中唠叨也愈发像个大妈了,但青春气息的流露却是由心而发。马尾轻扬,前发摇晃,额头、面颊光润润的:细看会发现,两侧脸颊上有几丝漂亮的绯红色。
友幸,小手与母亲紧紧相牵,还是被大人拖着走,他努力大步迈进、却不曾仔细看路,因为他只默然地、呆呆瞧着母亲——从未见过母亲这样的神色,虽然表情上只是勾起些唇角的变化而已,可友幸明白,是眼睛:那双明亮的美目中暗暗涌起了天蓝色惊涛,浪涛起势凶猛,终究会在半空炸开碧色春潮、化作一场春雨,细密温和地浸入土壤。
是喜悦的雨水!好像,有什么要在那土壤里苏醒、蓄力、萌发了一样。
霙,则迈步稳稳行走。却、渐渐有跃起之感,接着,更似小步跑着去往与希美、友幸相反的方向,狂喜凝聚成身体上的力量和温度,她胸肩温暖,周身潮热,喜不自禁地眯起眼睛,几步间数次回望二人鲜明的身影,如同回望自己灿烂的、已被收归游戏宝箱的宝物,笑容丝毫不作收敛。
她胸前的坠子,随身体起落在日光下晃动、摇摆,每一次向上轻抛、都丢出灿灿光点,体态轻盈,流线如刀,仿佛下一秒就要迎向这天蓝色的长空展翅高飞!
那是,
一只银色的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