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五月日记(节选)(下)-鹿儿岛
高坂在此时敲门,一片光毫不客气地扑进来,高坂说响子想要邀请双胞胎姐妹还有小海一起去自己房间睡大床,似乎是话音刚落的同时,小羽在被子里滚了一圈跳起来:“要去!”,小翼眼睫毛动了动,也睁开眼睛,用温和的目光描摹母亲的五官,嘴唇动了动:“老妈……”
都在装睡啊!
希美无奈,用深呼吸驱散疲惫,舒展笑容说:“去吧,要听丽奈阿姨和久美子阿姨的话,不要玩得太晚,因为现在已经十二点了哦!”
“知道啦!”
两个小姑娘踩着拖鞋奔向高坂笔直的身影,夜间漂浮的灰尘也被光染上亮色,在她们的头发周围悠荡,很快她们的背影被光吞没,和高坂的身影融为一体了,希美眼前的景象摇晃、如水波般散开,她感到自己陷入幻觉的深渊,仿佛眼前的高坂变成了年少时突然拜访的高坂学妹,或是变成了其他人……是自己的灵魂飘离到年少的时光中,或是飘离到任何一个人、任何一段时光中的幻觉,总之与此身无关。
她觉察到自己疲惫不堪,不由得用力闭了闭眼睛。
“希美,希美。”霙——妻子在床的另一端温柔地呼唤她,将她从危险的状态中叫醒,用干爽、温热的手心覆盖她的手背,“在担心吗?”
“哦,不是在担心小羽和小翼,是……”
“我知道。”霙牵起她的手指,包在自己两片光滑的、温脉滚滚的掌心里,温柔得像捂住受伤飞鸟的羽翅,“下午,小翼跟我说。’老妈哄不好小羽,也哄不好自己,好担心’……这样说了。”
“啊?是吗?”希美为六岁小翼的观察力感到震惊,她哑口无言,心跳得飞快,只看妻子在暗夜中眨眼睛,听妻子缓缓说话,声音轻柔。
“小翼说……在日本,灾难是这样多,而且在大家不知道时发生的,那么,小翼就要学会能每一瞬间,都可以和妹妹、和哥哥、和老妈,和妈妈说拜拜。小翼并不害怕地震,也不害怕泥石流;小翼不害怕自己和妈妈、老妈说拜拜,也不害怕妈妈、老妈对自己说拜拜……因为小翼……知道自己就算说过拜拜,也是会被大家喜欢的。
所以,只要告诉小羽,’不管怎么样,大家永远都会爱小羽’,那么小羽也就不会害怕死,不会害怕和别人说拜拜了。”
“……我,还记得友幸七岁写的作文……”希美因震惊睁大眼睛,欲言又止后,全身冒着虚汗说,“小翼她……这……从哪里学到的呢?”
“不知道。”霙老实地摇头,她用手整理长发,建议说,“希美,有点饿了,出去走一走吧。”
五月七日 凌晨12时40分 晴 于鹿儿岛县屋久岛 宫之浦川边餐厅
可能是外国游客多的关系,菜单是手写英文,灯光有些昏暗,屋角悬挂的小电视播放娱乐节目,老板娘一个人坐在吧台玩手机。
夫人在对面将粉色软纸巾折成走形的千纸鹤,边偷窥我的正书写的文字,边将千纸鹤搁在有些油腻的木制桌面上。
——累了累了,先打个盹喔,等你的咖喱饭端上来,给我尝一口就好咯。
我点头答应,对陪我出来吃宵夜的夫人感到抱歉和感谢。
夫人靠在软包上睡了,趁猪排咖喱还没端上来,写写她好了。
夫人从名门大学大学院理科专业毕业后,选择回家乡经营面包房。我对夫人的决定并不惊奇,她是这样的人,开朗、乐观、但过于不计较、随遇而安。光是我记得的她上大学前的理想,就有护士、麻醉医、大学教授、东京都知事等诸多天马行空的妄想。要问大学、大学院的学习和研究生活能为她后半生的烘焙事业带来什么,恐怕她也说不清楚。
我在东京工作,当时我们未曾结婚。我是这样的人——是懒得移情别恋的人。假使整年、整年分别……我想哪怕三五年一面不见,我也不会想到要与她分手,况且,本身是我追求夫人。
也就是说,在爱的热情方面,无异我是掏出真心、离不开对方的弱者,正因如此,她被我送上感情支配者的地位。如果分开,我认为,必然要她提出且决断。
不过很快,她就将分店开到了东京,让我吃惊。
那个暑假,她满脸雀斑的大弟弟大学毕业,鼻根总覆盖着一片害羞的橘红色的小弟弟也已成年;刚刚国中毕业的小妹妹面容最娇美无暇,像一颗雪白的天然珍珠,这家中唯二的女孩与夫人不同——夫人不仅长年面红,且有雀斑,头发蓬松,质地杂乱,像面包表面的橘红色肉松粉。
新店开业,长年在棒球社团做投手的弟弟们强壮、黝黑且高大,负责一些体力活,小妹妹就在店里做自告奋勇的“看板娘”,小妹妹举止大方、自然,就像散发光辉的小星星,热情和快乐与她的每一寸肌肤都那么调和,举手投足间,连那红色的指尖都扬起温暖的特质——这让我想起高中时代,刚认识的、当时的夫人。
如果放在同样的高中时代去比较,夫人是四个孩子中最灿烂的太阳。也许正因为是大姐,她才选择做最热情的那一颗吧,不仅如此,她的光亮从弟弟妹妹身上迁移出来,无私地照耀过包括我的许多人。
现在去回忆那时,不可思议的感情就在心间升腾起来:原来我从不是被“一见钟情”咒语附身的人,自身的性格特质让我难以因一面之缘就倾情于谁,哪怕对方是天上的太阳。
也许是因为开始时忽视了,当霎时注意到太阳的温度时,就不免被她的光和热扎伤皮肤,于是从伤口中喷涌出幻觉般庞大的、后悔的力量:就算是变成恋爱和婚姻关系中各种意义上弱势的一方也可以。“我爱她,且愈发爱她。”——这本身就使我感到安心。
幸好我渐渐发现,夫人不仅智慧,且忠诚而温和。
下班总是很晚,夫人做事体贴,会为我准备宵夜,她比母亲更加溺爱我的身体,包括我生物钟和菌群都紊乱的胃和肠道,午夜十二点,她像致力于将猫犬喂养成气球的坏主人那样,将软饮料和面包点心端出来。
顺便一提,现在溜出酒店来吃咖喱饭,也是夫人将我宠坏了的缘故。
“你怎么都不发胖——肚皮也紧紧的,真羡慕耶!”她会先用红手指半带笨拙地捉弄过我的胸腹,而后用拳头托着下巴,火热的、刚做好的面包那样惹人喜爱的脸颊挨近来,口中热风吹我的鼻尖,是漱口水的橘子味。
饮料,春夏多是果汁,秋冬多是冲泡的可可或煮奶茶。面包和点心并不是当日卖剩下的加热过,而是新鲜出炉、光泽闪亮的好东西。
我坐在暗红色、泛着细微光泽的木制吧台边,鼓起两边腮帮,对着碳水化合物大快朵颐时,夫人百无聊赖,会同我谈她学生时代吸纳的那些知识,我想,这大概就是她学生时代全部骄傲的所得,于是每每耐心倾听,后来她变本加厉拿出书照着念,我也毫不反感。
咖喱饭热气腾腾地端上来了——此时店门口走进两个女人,接着又是两个。伞木社长、铠冢老师;吉川和中川妇妇向我们打招呼。
——把孩子“甩了”一身轻松,我们出来喝点东西。
中川说着,被妻子吉川狠狠打了一拳在背上,我听见“砰”一声。
——什么“甩了”啊!
——难道不是吗?希美,霙?难道不轻松吗?
三个女人围着中川打在一起,夫人同时醒了:“啊——”她像动物园里饭来张口的小老虎那样,指指嘴巴示意我喂食。
那么暂时搁笔。
续。
夫人养成了在我吞咽宵夜时“讲课”的习惯,今夜也不例外,她讲述“服从”的多种类型,还好她表达清晰且被众人体谅,四人中连吉川女士也侧耳倾听。忘记一提,夫人为梦想中的“东京都知事”曾备考公务员,买了不少政治和行政相关的小册子来阅读,事后她坦白,那只是为了摆样子来捉弄我。
——你可不必这样用心尽力做,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相信过。
我无情地说。
——读了就读了,技多不压身嘛!
夫人是乐天派,从不对我发脾气。
——权利关系并非短暂,而是恒长的关系,所以要求安定的、权力者和服从者之间的权力关系,这样的服从共有六种类型:盲从、信从、赞从、欲从、忍从、被操纵。
夫人口若悬河,不熟悉的名词刺激了我的耳膜,似乎更加刺激了求知欲过强的伞木社长的耳膜,连老板娘也抬起头来,而未等我咽下口中湿软、香味浓厚的咖喱饭,伞木社长就发问了。
——信从、赞从、欲从、忍从,没听过诶,是什么意思呢?
——先别着急,“盲从”和“被操纵”,伞木社长可能也没有完全明白呢!
……
——原来如此,“盲从”是信赖和尊敬做基础的服从,也就是说,本质上可以理解为是对“英雄角色”的期望吗?
伞木社长说完,被铠冢老师从上到下仔细打量过一遍。
——是的,“被操纵”是服从者不自觉地服从权力者,是权力者利用心理和技术上的手段催动服从者;“信从”,像是以自然法为基础,对权力者的决定权予以伦理上的认可。
——那我绝对是被时刻操纵啊,夏纪那么狡猾。
是吉川第一个将自己代入了“服从者”的位置上,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喂,你才是吧……
中川同她争吵。
——那我应当,是“盲从”希美。
铠冢老师像认真听课的学生那样举手,姿势可爱又好笑。原来老师一直将伞木社长看成她的英雄吗,这倒是我第一次了解。
——霙,我们先听完……
——嗯。
——“赞从”是对“权力者决定内容”的“同意”,权力者需要就决定的内容对服从者进行“说服”。
——那是高坂她们一家,民主得可怕,不过到最后,总是一个大高坂和一个小高坂胜出就是,久美子手握虚假发言权。
吉川优子精准吐槽过,引得大家都笑起来。
——剩下的“欲从”和“忍从”放在一起理解吧,大家都知道“糖果和鞭子”吗?“欲从”嘛,就是对权力者发放“糖果”有所期待而服从,“忍从”,是对权力者施放“鞭打”有所惧怕而服从。
——听起来怪怪的。
中川脸上漾起坏笑,遭到妻子的斜视后,她端起玻璃杯大口饮下气泡水。
——那明日香她们两个呢?你们两个呢?
伞木社长好奇地问横山她们,又问询我与夫人的状况。
——明日香……不明白,起码她也是权力者吧。
吉川思忖着。
——不,从根本上说,明日香大部分是,被操纵。
铠冢老师认真地、一针见血地说。
在场的其他五人,包括我,闻言长长地吸气、缓缓点头,每个人的肌肤上都泛起不明显的鸡皮疙瘩:“是这样……”
——那我们呢?
我刮干净白盘子后搁下银勺,凝视夫人的脸,问了她这个问题。
实际上我不很清楚,比起将夫人看做夫人,比起将恋爱看成恋爱,将婚姻看成婚姻,我更像是被母亲照顾了,换句话说,更像是被高我一级的物种饲养了。但夫人又确实时常显露出恰到好处的幼稚和脆弱,让我照顾,让我感到糊涂。
——我被你操纵嘛。
夫人冲我傻笑的一瞬间,我在心中清楚地了解到,其实是我,一直被夫人操纵了。
我不自觉地服从着她。
也罢,被太阳操纵,又有什么不对呢。
结语:
这本日记写到最后一页,暂且搁笔。鉴于上本日记的遭遇,容笔者在这里插嘴。
中学时,笔者偏爱阅读推理小说,在夫人的鼓励下也意欲自力创作,但直到现在此刻,笔者仍没有学会撰写推理和悬疑,实际上,连撰写剧情流畅的小说也完全做不好。笔力不逮,只是将生活、旅途中的所见所闻记述如上,见笑了。
在笔者的估计上,夫人会兴致勃勃地,将这些不能见光的东西公之于众,她大有可能会欣然得意,对你喋喋不休。
如果你不幸阅读到这本日记,更加不幸遭受到夫人的“荼毒”,请原谅夫人的傻气——原谅她对笔者的偏爱。
在此致歉。
五月七日 凌晨2时30分整
佐佐木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