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你就是证明
将于这日晚间在宇治文化中心举行的音美演奏会,作为宇治川花火大会重开的序幕,作为现任首席的告别演出受到瞩目。因会场限制,规模较以往各站小,然而许多粉丝即使没有买到票,也追随着“铠冢首席的告别演出”来到宇治,音美官网的演奏会录像碟片预售服务窗口于昨晚关闭,原因是订购人数远远超出上限,首席铠冢的魅力于此可见一斑。
霙起个大早参与排演去了,直到八九时左右友幸才起床。希美带着他探望过父母,乘着大好晨光在黄檗站一带闲走。空气中已经可以闻见夏日萌动。无论草叶花瓣还是人们被愈发热情的太阳光照亮的面容,仿佛都提高了饱和度,从朦胧微凉的春季中剥开来,露出夏季鲜艳甘甜的内在。
路过居民区的面包店,友幸闻到小麦粉与烤炉烘出的焦香气,便走不动路了,他指着玻璃门内油亮乖顺的圆面包吞口水,眼巴巴地看她,希美笑着答应,牵他走进去。
店内人不少,收银台前排了长队,她刚要撒开友幸的小手让他自己去挑,队伍中有个高大、身材精瘦、穿着衬衫西裤的男人忽然回头,他看见母子两人,眼神一亮,希美也恰巧注意到他,男人用一手端了托盘,对她摇着另一只手,宽宽的下颌微动:“伞木社长,你回老家来啦?”
“德川社长?”
“德川叔叔好。”友幸口上问好,却捏紧了她的手向她身后缩,一副抗拒的样子。
“是友幸,小乌龟啊!”男人笑着离开队伍向这边走来,没什么脂肪的大手精准降落去揉友幸的脑袋,眼光则上下打量伞木女士。她少见地穿着常服,衣裙并不繁复,应着薄薄暑气裁得轻柔,白茶色打底、苔色与曙色小花点缀得悠然自在。顺畅而下的颈肩上一丝闪光,是银制的链子,锁骨下方坠着只小鸟。德川的目光转了一圈,回到她脸上来,“怎么,伞木社长是……”
“带孩子来听音美的演奏会,”她微笑着眨眼睛,保持社交距离,“德川社长,近期在宇治有活动吗?”
“来听音美演奏会啊,不愧是乐器公司的社长,”德川悠人客套一句,而后迫不及待地指指店门边展示橱窗,热切介绍道,“以为您知道呢,我们东友和京阪电车合作的弹珠汽水最近在这边推广,看,抹茶味的,连我那个讨厌汽水的弟弟喝了都说不错。”
伞木女士知道,这位东友公司的德川社长虽对自家的饮料赞不绝口、如数家珍,但这些含糖饮料他一口也不会喝,据说尝一口就赶紧吐出来,怕是连它们的味道都不大清楚。
德川悠人自诩健身达人,克制饮食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热衷在国内外的跑友会、健体比赛上展露自身的矫健与强壮。不仅如此,还热衷于向身边人灌输此间心得,宣传教义一般走火入魔,带着一点不自觉的自傲自大,一切都与他遵循的“合理利己主义”不无关系。而这种思考方式,又完全体现在他经营公司的策略、追求女人的态度上。
他追求过伞木女士,开始时凭着热情,自我感动般一往无前,遭到拒绝后也可以立即表示理解万岁。总之只要说服、满足了自己,一切都不是问题。
他独自逍遥,单身至今。
这个叔叔很讨厌——友幸加固着对他的印象,他望向窗边绿莹莹闪光的玻璃瓶,似乎尝到怪味道,偷偷吐舌头。
“这样啊,”伞木女士只是转头瞄了那些瓶子一眼,她放开友幸,垂睫嘱咐他,“友幸,去挑你喜欢的吧。”
友幸仰脸摇头,脑袋如拨浪鼓一般乱晃,他揪着她的裙子不撒手,伞木女士只好搂住他后背。
“哦,还有一件事,”德川见她不顺着话锋走,便攻势强劲,主动提起,“弦他的店没在开了——大阪南堀江那家。”
“不修乐器了吗?弦。”伞木女士抬眼疑惑道。
德川抿起嘴唇,目光越过鼻梁去看她,一副了然的表情,不过并无责备的意思,实际上他从开始就摆出事不关己的姿态,自上帝视角俯瞰一切。此刻他粗眉毛压下一些,语气听来热情,却实是冷漠:“呀——因为身体的事情。你知道,肌萎缩侧索硬化症*,只会越来越坏的,现在胳膊没力了,天天待在老爹家里,佣人照顾着。”
“是仙鹤*哥哥吗?他怎么了?”友幸想起那个人,拽拽母亲的衣裙,小声问她。
“嗯。”伞木女士默了一瞬,向他肯定地点头,微笑道,“是仙鹤哥哥,他没事的,不用担心。”
“改日我去探望一下,带着友幸。”伞木女士看向德川似笑非笑的脸,那表情确实是在质疑她说空话。于是她面色庄重地补充道:“从宇治回大阪后,要等一周左右,之后我会过去的——我近期要结婚了,事情比较多。”
“结婚?!”这下轮到德川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手一歪,两根全麦法棍呲溜溜地滑着垫纸要掉下去,他赶忙稳回托盘,瞪圆双眼急迫地问,“我都没听说,怎么突然要结婚?对方是……”
“是妈妈,我有妈妈了哦!”友幸冲上前一步,护着母亲,向他宣言般说,“妈妈吹双簧管可厉害了,以后要教友幸的!”
“是女性。”伞木女士瞧着一脸懵地念出“妈妈”的德川,终于撇下眉微笑着解释,有幸福洋溢在她脸上,“是音美的首席铠冢。”
“那弦他……”德川未多思索伞木女士的结婚对象,只是脱口而出弟弟的名字,他蹙眉,身板也不再挺直变得弯曲。仿佛终于拥有了些自己的感情般,德川叹气吐出的声音在发抖,眼球不住地左右颤动,“弦,他知道这个消息……会很开心的吧。”
伞木女士默然点头。
德川吸气,他蹲下来,一张古铜色的瘦脸对着友幸,笑纹挤在眼角,他抬手揪他的腮帮:“小乌龟也变得勇敢啦——要健健康康的哦,龟万年!”
第一个将友幸称作“小乌龟”的,是乐器修缮师德川弦,他是德川悠人父亲的私生子。与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大不相同,这是一个纤细病弱的男人,他曾以柔软指尖点着友幸哭花的小脸,语调如春水:我是仙鹤哥哥,你是小乌龟,鹤千年,龟万年,我们可以保佑你妈妈健健康康,快点好起来的,小乌龟不要哭了。
【射手座的人很理想化呢,总觉得像是会给长笛的每个按键取名字的人,哦……您不会这样吗?抱歉。】
【伞木小姐,你在我心里就像是小鸟一样。】
【我想哥哥那样的人才能配得上你。】
【实际上,伞木小姐病的时候,我才感到我们真的平等了,你看到了,我是这么懦弱、心思丑陋的一个人。可是,我真心希望你和友幸都好……不可以再见你了,这双手只会弄脏你的翅膀。】
孩子的手在掌心越捏越紧,伞木女士只是直视前方,不再说话。
而友幸,感受着“讨厌的叔叔”揪他脸肉的痛楚,恍然回忆起颊上被什么东西触痛的事情。
那是将近六岁的7月盛夏里。
一个冰爽激人的铝罐。
罐体冒着极寒的白气,啪嗒贴上他闷红软热的脸颊,友幸吓得猛跳起来,被公园长椅背硌了肩膀。他皱眉,睁着一双水雾迷蒙的眼睛抬头,在他眼前出现一只拎着碳酸汽水的手,那手漂亮,却瘦削苍白,有青灰色从皮肤下泛出来,很不健康。
透过刚刚被冰到的惊吓,可以想见汽水美妙的滋味。
汗珠从眉头落下,正滴到眼睛里,他看着面前用厚西装包裹自己的女人,没有接过心心念念的饮料。汗水刺激到眼睛,仿佛唤发了他内心的伤痛和委屈,他低头抹泪,小声哭起来。
女人没有问他缘由,只是无奈笑说:“友幸不喝的话,下周才有机会了哦。”
友幸终究没抵过碳酸饮料的诱惑,他吭哧吭哧地哭着双手接过去,手心是代表喜悦的凉意,而内心难过却还是无法被遮掩或抵消,他仍然抽噎着,黑发被汗水黏上额头,短袖衫贴在浃湿的后背。
“我想要爸爸,”他哭得嘴唇发抖,嗫喏道,“不要’讨厌的叔叔’,要仙鹤哥哥那样的,好吗?”
“被小朋友笑话了是吗,我听老师说了。”伞木女士并未回应他的要求,她二十九岁,面颊瘦得有些惊人,脸颊以不大明显的弧度凹下去。厚西装挂在她肩上显得宽大,露出袖子的手背现出几多清晰的青色线条。夏天穿着很厚的衣服,鬓角却未曾出汗。
她的身体确实出了问题。
友幸完全不敢向上看,只是固执地、重复地要求道:“我想要爸爸。”
“因为什么呢,是不是小朋友们……”
“不是!”友幸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脸颊,他扑过去努力用双臂圈紧她的腰,铝罐壁上的水在她西装背面洇开一大片深色,他抽噎着小声说,“妈妈教了我,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我不会理那些小朋友……可是,妈妈病到住院了,友幸很担心妈妈会……从来都没有人来保护妈妈!要仙鹤哥哥那样的爸爸不好吗?”
伞木女士愣着,没想到仅五岁的友幸会说这样的话。她眨了下眼睛,伸手摸到孩子汗湿的黑发,虽然硬度不足,但发丝确实已经开始变得坚韧了。
“友幸,不会的……怎么会呢?”她撇下眉尾安慰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话很无力,滞了片刻,最终只好叹息,“对不起,友幸……一直以来……都对不起。”
母亲的道歉声如刀子般刮过友幸稚嫩的心脏瓣膜,他鼻根酸楚,突然放声大哭:“不要……不要道歉,妈妈,是友幸错了!是友幸让妈妈生病的……”
妈妈之前住了几天院,由爷爷奶奶、仙鹤哥哥和恰巧在医院遇见的明日香阿姨来照料。他捏着明日香阿姨的维生素药瓶,倚靠在她满是烟草气的怀中,偷听到医生和奶奶的对话,才知道致使妈妈住院的原因仿佛是自己。
【这样下去会穿孔的,腹痛严重的部分患者会出现休克。十二指肠球部的穿孔可穿破胆总管,穿孔加重,肠道坏死也有可能,不是小事,请一定要重视。】
【好的,我们一定会重视。】
【病人休息了,您可以详述病史吗?】
【……女儿有慢性病史,五年多。听她说,开始是妊娠反应导致的十二指肠球部溃疡,这几年一直有腹痛,但是不严重,大概是吃点止痛药的程度。最近她工作太拼,睡眠、饮食都不规律……】
友幸钻进明日香阿姨臂弯里,不敢看妈妈的睡颜,他的心脏没拍子地乱跳,被渗入衣料的烟味熏出了眼泪: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做了坏事。
伞木女士闻言心下了然,她蹲下身,抬手用拇指抹去他脸颊上乱糟糟的泪水。
“友幸,听我说几件事,看着我,”她抚开他的刘海,友幸的小身板仍不住颤抖,伞木女士直视他哭肿的双眼,认真道,“第一个,让友幸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妈妈自己的决定,不管发生了什么,友幸没有任何错。”
友幸不必为此自责。
“第二个,妈妈作为大人,没有照顾好自己,让友幸担心……妈妈向你道歉,以后不会这样了。”
友幸也教会了我很多。
“第三个。’爸爸’不是为了照顾妈妈而存在的,仙鹤哥哥也好,’讨厌的叔叔’也好,只是因为妈妈并不会像喜欢’爸爸’一样喜欢他们,所以现在没有给友幸找’爸爸’的打算。未来,某一天,也许会有谁和妈妈结婚,但那一定是妈妈喜欢的人,也一定是友幸喜欢的人,这样说,友幸明白吗?”
“友幸要是不喜欢呢?”
“那就不要嘛。”伞木女士孩子般笑起来,眉宇舒展,眼睛的光彩无法泯灭,在他心中闪耀着。
“友幸的意见,那么重要吗?”他小心地问。
“当然,友幸是……”她顿了一下,友幸手心的水滴流过小臂在肘尖滴落,掉入油绿的草丛湮没不见,铝罐已经温暖了,他愣愣看着母亲的双眸:多漂亮啊,像蓝色的湖水。
“……说友幸是妈妈’活着的证明’也不过分。”
所以,只要有友幸就够了。
友幸听不懂。
伞木女士指指铝罐:“汽水不凉就不好喝了吧。”
一周只允许喝一次碳酸饮料——这是妈妈给他定的规矩。友幸破涕为笑,赶忙拉开了拉环:“妈妈,今年生日快到了,我想去工厂看怎么做长笛!”
“好啊,但是长笛的零件很多,你之前在仙鹤哥哥那里看到了,键轴和螺丝都很细,还有,没打磨抛光的按键、吹孔什么的会割手。事先约好,不可以乱动乱摸,也不可以塞到嘴巴里。”伞木女士控制不住自己的唠叨。
“嗯!”友幸只顾答应,十分乖巧。
现在,他全都想起来了——友幸是老妈“活着的证明”,仅仅因为友幸是老妈的孩子吗?
他仍不明白,只是默默挣脱了叔叔的揪扯,揉着发红的脸颊,牵住母亲的手躲在她侧后边。
也许之后,会有谁给友幸解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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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肌萎缩侧索硬化症:即渐冻人症。运动神经元的损伤导致全身肌肉逐渐无力、萎缩,影响运动,且累及呼吸、消化系统,最终造成死亡。
*日语中“弦”与“鹤”同音,罗马字写作“tsur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