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铠冢翼·2060·雨(一)
雨月
因下雨的缘故,不能得见夜晚的月亮。月色却像无声的乌鸦般切实扑落于窗台不远处的榉树树冠顶端。正逢树冠深绿并着新绿、鲜色繁交的季节,十字路口红灯亮睁着眼睛,鲜赤色混映着这绿,在雨夜中泛出一股暧昧的、饱含生机的光泽,阴柔而清新的树叶香气、在雨击水打中无尽地向鼻尖挥发而来,雨路幽暗、雨响如潮、仿佛置身于幽秘的雨林,一种无法调理的、季节性的欲情与繁思将窗边人深深包裹。
“……亚子老师去世得早,人家说她是被几个孩子拖累得……长男自闭症,次男双眼失明。不过好在、铃美健康活泼。但是……在亚子老师最辛苦的时候,铃美姐还是个满身奶臭、爱咬人的小娃娃。呼……那样不懂事、根本分担不了什么家事,只能添麻烦——亚子老师遇到母亲之前、那几年的生活,除了拿’生活在地狱’来形容、也没别的了……这种生活。
要是我,绝对活不下来的……嗯……
小时候、只要在公司呆着,母亲一出去……就把我托付给老师。我跟在老师身后,默默学了很多东西,老师很喜欢我,对我的喜欢甚至超过了蔓……亚子老师是我最敬爱的老师。
可我想起老师的一生,却只是觉得不合理,一滴难过的眼泪也掉不出来,我不明白……嗯……是为什么。”
“漏了蔓子姐呢!呼——蔓子姐……不是亚子阿姨的孩子吗?”
“蔓……?嗯、她能算是亚子老师的孩子吗。”
“啊?奇怪呀。她不是亚子阿姨和德川叔叔的孩子吗?还是我记错了?”
“喔,你说的是蔓子……”她因被质疑而迅速回神。
思维从海底深处游上浅水,浮泛着,灵魂也飘回这具因缺少日照而泛起苍白色的肉体里。她仍趴在窗边,转脸看向身后,吐气,一口水雾般的白烟从她无情绪无意识的两片红唇中间出发,悠悠飘散,幽灵般的触角逸散进房间四周隐秘的暗色内部。
上睫已被潲进窗内的雨水濡湿,下睫隐于夜内浓厚的阴影,两睫之间润红、丰盈的眸略微失色,待她抿唇、抬眼,身后人却能清楚望见:那目中光亮早被欲望透支,只余晦暗的深海红潮危险地起伏、波动着湿漉漉的苦恼。她落手将墨蓝色的电子烟草草搁在窗台边,手指些微的抽筋动向,很快被她以握拳用力掩盖。她深吸气、道,“是的,她确实是亚子老师的孩子,还有、我对你有一点要求、”
“……いちか,请你不要一说话就停,我很难受。”
“喔!抱歉,我自己没有什么感觉,所以忘了……”
“没什么,下次记住。”
“好的。”
她欲言又止,“对你……还有、一点要求,”她还是说了,说罢、就像逃避什么良心上的追责一般转回头去、将湿漉漉的双肩耸起来长长地呼气……也许因舒适颤抖、也许因苦恼颤抖,总之,最后那颤抖的脊骨处放松地凹了下去,景象到底让人安心。
いちか、出神地想,这凹下去的部分,仿佛是整盒刚开封的脂白色人造黄油正中间、被黄油刀柔力刮出一道腻腻的浅壑——如此形容正合适,这背的皮下不缺乏惫懒的新鲜脂肪,触感就也恰似油脂的润腻,瞧,冷藏物进入温暖空间、表面结出点点诱人、且小巧轻盈到难以流下去的水滴,她那曲线动人的白背上此刻……也渗出了同样形状的汗珠,一点、一点、一点……遍布其上。
而后,听见她肃声将自己发落了,“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很舒服,别弄得不愉快。我不想听到蔓子这种人的名字。”
雨势,在她表露对某人无端的厌恶时骤然增大,繁密雨丝互相哗哗地吵着架,推搡、碰撞,再激烈交融而闪烁微光。水光中、即刻落下骇人的闪电白光,她因打闪本能地发抖——讨人厌,一场雨……而已、何必以此极力展示着自己的嘈杂与凶暴……意欲将一切人声搅碎?
怎能允许雨音遮盖自己严肃的命令。
在此刻难以挣脱的、身体与头脑内部激荡的苦恼中、她尽力抬高声音强调说:“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喔,我知道了,翼,都听你的啦。”
いちか、看见她发抖。
边说话、边动作、边随手捞起身边毯子长度的白浴巾遮在她肩头,一切行为的力度和速度都恰到好处。然而这体贴照顾的动作和没大没小的称谓似乎又引起了翼别样的别扭和厌恶,翼闭眼睛、决定只享受对方带给自己身体方面的填补。她收紧双肩、将束发的头颅深深俯下去,而因此得见全貌的、她柔白的后颈上,深色发丝合着雨水、一缕缕紧贴着肌肤,拧转出了生动的弧度。
いちか被这美丽景象打动,不禁伸出冻得发青的细手指、去拨弄她颈项上细软的湿发,耳缘……脖颈,两点美妙的、仿佛是从她那高贵的处女星座中遗失而来的、星点般的小黑痣,亦被雨润润打湿。
いちか被一层玄妙的、梦一般的思绪捕获,飘飘忽忽、深陷其中,她对痣本身产生了眷恋和想往:痣的分布、痣的形状,颜色深浅、大小,一切特征都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地融合于这具身体的风格、以达成绝妙的和谐,这样、便颇具现实感的美好,但缺乏创新精神。紧扣耳缘处的黑点和她担惊受怕的敏感性格很相称,而颈动脉处的黑点,则施放出一股猛烈的、富含理智的热情。
我真的很喜欢!いちか这样快活地想,于是也快活地、吻去她湿热的颈侧。
感受到抚触和亲吻……翼,则向窗外的绿树认真地眨眼睛。
这代表安慰、还是调情……或者、其中存在一种标记领地般的占有的强势?难道是轻佻的挑衅?不行,挑衅的话、不能原谅——在享受快意、压抑舒适的呻吟时,在翼内心深处,还一直惶惶不安地思虑着对方动作的具体含义:亦或……那是最不能忍受的东西:比自己小十岁的、这位叫做いちか的小姑娘,正对身下人表达着更深一层的……包容与体贴。
故而对做出这般动作的いちか,翼又因着自己的想象,产生了无止尽的厌烦。
在翼的高潮并着厌烦达到矛盾的最顶峰时、いちか却恰到好处地在耳边撒起娇来,她抱住她的肚子:“翼姐姐——”
翼这回开始意识到,只有在撒娇的时候,她才会叫自己姐姐,会像受困的小鸟、松鼠在狭小逼仄的笼子里苦恼地乱啄、乱转那样,本能地、苦恼地舔舐并胡乱亲吻主人露给她的一点点肌肤。
是松鼠还是小鸟?小鸟吧,品种最好是文鸟……原因自不消说。
いちか、那令翼无限安适的撒娇声、又在背后轻盈地响起来了:“翼姐姐,待会儿能要我吗?一次就OK,求你啦……求你啦。”
翼有一瞬间的心软。
趁着心还软。
她像以单手就从笼子里捉出了这只小动物毛羽丰乱的滚烫的身体,不留情地捏紧……一样,她志得意满、且因志得意满才能无尽温柔地……捉住了她的弱点。身体……完全臣服于她渐次收尾的、节奏恰到好处的攻进和束缚,意识、却得以从高处遥遥俯视她。
呵。
翼到底身心满足了,她极力抑制笑音与吟声、冷淡地轻轻回应:
“还真是拿你没办法呢。”
雨伞
今早、德川悠人拨来电话。
彼时她刚被枕边热乎乎的高中生强行拖出了被窝。
【蔓子那孩子……发烧、在床上躺着的时候,还一直说,好想听翼姐姐的钢琴。】
【翼,三个孩子里,你才是最像你母亲的那个。所以在我的眼里,蔓子这种失败简直就是那孩子的生命又一次……无望的轮回。】
【我们家的孩子……到底、就那样不行吗。】
电话那头合并着梅雨季稀稀拉拉的雨声,传来了晦涩的人言。
原来大阪也在下雨。
翼光着身体缩坐在地、用手机看股价以获得些许清醒,耳机中短促地固封着德川社长的话语,外间则绵长地骚动着雨音。她努力用晨起混沌的脑袋弄清话语中的因果关系,而后不禁将目光焦点移去不远处,凝眸:十七岁的高中生除去花边内裤,只套一件校服衬衫,也许是暂时忘记了内衣吧,她大咧咧地敞露着那光明满溢的、灿烂的少女前胸、以及因积食而略微膨起的小孩肚腹,赤着足踏来踏去。
包裹圆臀的部分,橘色内裤中间随奔跑不断拉出的褶皱,笔直、大方而温暖。那具棱角不分明的身体、刚钻进洗漱间温黄色的灯光下,不管是白衬衫、黑头发还是两条善于奔跑的腿,就立即吸收进全部室内橘艳艳的暖意。
仿佛钻进了另一个温暖的、自己无法触及的世界里。
翼面对十七岁的高中生,有一瞬间寒冷的窒息。
高中生将前一晚弄湿的床单、被罩和枕套全部丢进了洗衣机,嘀嘀嘀地戳完按键,又大方地钻回到自己这边阴雨绵绵的灰色世界来,不仅回来,她还向她咧嘴笑,似乎是怕打扰她的通话,没有出声,口型是“要迟到了”。
翼点头。
高中生小跑去衣帽间穿戴的时候,迟钝的洗衣机恰好起了反应,隔着门板,咕噜噜、哗啦啦地、闷闷地运转起来,她在噪声中望见了、那头黑色长发在她奔跑时温顺地拍扫着她后背的白色薄襟,翼只想,翻腾一晚上也不会乱……
真是令人艳羡的发质,跟她的母亲一样。
【对于德川叔叔来说,不被喜欢,就是蔓子感情上的失败吗。】她口唇轻动着发出反问,口缘被潮湿的空气一并润泽,薄唇富蕴雨日绵密的光色。
【叔叔……面对那孩子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实在已经焦头烂额。如果有冒犯你……叔叔是粗人,也不懂这些,请原谅叔叔。】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您把我说得很糊涂。】
【小翼不懂的话,叔叔可以再解释一遍。那孩子……】
不。
【……蔓子……在我眼里只是蔓子,不是’那孩子’,我不想、也不能把她和其他没认识过的人混淆在一起。】对蔓子的看法,翼完全撒了谎,撒了完全的谎。她将下巴搁在膝头,伸出左手去拨弄自己的脚趾,趾尖在上个星期天,被高中生擅自涂上了亮晶晶的甲油,鲜橘色与无情绪的柔软脚趾碰撞,发出不和谐音。【还有,叔叔,我的感情生活和母亲的根本不一样,还请不要拿来相比。】
“翼,能为我扎一次头发吗?今天想带着你的’作品’去上学!”
翼挂下电话,人间生动的色彩又近在眼前。
她捋捋乱发,面向衣衫齐整的少女呆了呆,想:她是要以此向同学炫耀什么吗?那样的话,简直轻浮到令人讨厌。
“坐过来。”翼放下手机,摘去两只耳机。
翼的坏心眼:擅自将她平时扎的双马尾改成母亲一般的高马尾,剩下的那根橘色皮筋被她没收、套在自己手腕上。
又重新握起撒不开的手机:“去上学吧,要迟到了。”
没有夸她绝妙的发质,没有夸那黑亮诱人的颜色,没有夸她的脸配着这发型实在可爱动人……翼吝惜自己的夸奖,现在,她要随时对自己的小情人降下恶劣的、不讲道理的惩罚。
“呜……”いちか似乎有点为难,对向梳妆镜甩了甩黑马尾,几缕稀疏的黑色前发也跟着摇晃。她捋捋乱发、又在一片沉默中自我肯定说,“好吧……我还是很喜欢,挺精神的!翼,谢谢你!下次我也给翼梳头发吧!我最喜欢翼长长的、软绵绵的头发了!”
いちか。就是这样,从不像西村茜那样主动招惹、冒犯过来,每字每句都向自己反发逆言和嘲弄。亦不像德川蔓子那样,对于自己故意为之的强势和恶劣,只尽心尽情表演受伤失落、弱不禁风、楚楚可怜。
いちか。则像是在自己小巧的练习册上精心排列算式、不断以橡皮擦去污迹那样擦去敏感多余的心绪,固守它的洁净,作品,最终展现出印刷物般的利落天然。
可是这种人为的“简单”,在期望得到一点反应的翼的眼中,依然是可恶的对抗。
いちか……我。
到底在期望你的什么呢。
翼面对二十七岁的自己,有一瞬间不安的恍惚。
“翼、来不及了,得拜托你晾一下床单——抱歉没煎鸡蛋,昨天买的两个纳豆卷就在冰箱里,冰箱门最上面一格,都留给翼啦!我在路上买个面包就好了,不用担心。还有,快穿上衣服哦,翼要上一天班,受凉感冒了就糟糕了。中午记得小睡一会哦,昨天睡得晚,翼的黑眼圈快要藏不住咯。”いちか,在没开灯的玄关处,抱紧她那瘪瘪的书包、弓腰换上学生鞋,嘴里叽里咕噜,向这边唠叨个不停。
翼愈发厌烦,闻言不耐地背过身子,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用弓起来的裸脊对着她。
“我出门咯!”
她想象,いちか甩动着自己精心梳理的马尾,跑向电梯的样子。
那色彩……
“嗯。”待自动关门声传入耳朵,她才发出对方听不见的、没什么大用的答应声。
いちか是个忘事精,没带雨伞。
翼意识到了,但恶劣地没有提醒她。
翼握起自己那撒不开的手机,她想随便搜找一家店。
是刚刚做的决定,她要将自己“软绵绵的长发”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