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愿望的温度
友幸如往常一般用光光的脚底拍打地板、向自己的房间跑去,飞速溜过她身后时对她道:“妈妈早点睡,晚安!”
“嗯,”霙看过去,用平静的眼神制止他翻跟头,见小家伙黑发蓬乱,忽闪着眼睛傻乐,她微微笑道,“晚安,小幸。”
友幸消失于她视线之中,不消两秒钟又啪嗒啪嗒地跑回来,从墙后探出一个脑袋,这回目光带了成熟和认真的意味,五官秀致俊俏,正如她的妻子希美正经时的神态,他皱了下鼻子,小声道:“妈妈,帮我和妹妹们也说下晚安哦。”
霙为友幸的童言感到心中温暖,少见地露出十分舒展不拘的笑意,轻轻抚摸腹部——今天下了课回到家就安安静静的没再动过,估计是休息了,她向友幸轻轻道:“妹妹们睡得很香,哥哥,也早点睡。”
友幸忙乖乖点头,大眼睛喜悦地眨了两下,他太期待见到妹妹们了!等她们躺在摇篮里的时候,他要用双簧管,把好多好多甜美的曲子吹给她们听。
“我回来啦!”
希美的声音响起在玄关,无人应答。
友幸睡了?难得霙管得住他。
希美总是叫友幸早睡,但霙却纵着他。记得最滑稽的一次是去年秋天开学前夕的一晚,那天她深夜下了班,悄悄推开房门时,本想着两人都睡了,却被通亮的电视机荧屏闪了眼睛。她站在玄关,与端着游戏机慌张回头的霙和友幸相望无语。
霙还同友幸一样,叼着棒棒糖。
友幸倒是知错,早早躲去茶几后边不敢出声。可霙却含着糖语焉不详地说话:“啊,希美……欢迎回来。”
只有教起双簧管来才会严格约束友幸的,这么心软又迷糊的霙。
她不禁微微弯了嘴角——二人都早早睡下,却叫她有些不习惯。
此时,她的妻子没有安然入梦。
霙正为一些小事而烦恼,别说好好睡觉了,她实在是清醒得不行。
昨天孕检的时候,医生说她有些发胖。
“虽然体重还没到警戒线,但毕竟是双胞胎,要格外注意饮食和活动哦。”
希美倒是,医生说什么她都频频点头,甚至戴上眼镜掏出电脑敲打排列着注意事项。
她知道希美是紧张自己,可那认真的样子,却使她越发在心里确定了自己发胖的事实。
霙先是在梳妆镜前俯身,缓慢伸手,将右脸颊扯向一边。
胖了。她默念,淡淡的眉毛皱起来。再是凝望恶鬼一般凝望着不远处静静躺着的体重称。
她几度站上体重秤时,需要微微探头、才能越过突出的腹部去确认上面的读数。
怎么称都是那个可恶的数字。
霙带着懊恼从鼻间呼气,手指将落下的发丝捋到耳后。
那身材,在身后刚进屋的希美看来却是丝毫未变。她随手将西装挂上门边衣架,愉快悠扬的声音就传进霙的耳朵。
“咦,我以为你已经睡了呢!”她松松领带,活动着紧绷一天的身体。
霙回头,她还在体重秤上站着,有些无措地看着希美走过来——她衣领凌乱,身姿带着些慵懒,双眸却还是清丽有神。希美伸胳膊去牵她的垂在身侧的手,“洗过澡了吗?”她问着,目光向她脚下瞥过去。
霙恨不得马上蹲下去捂住小小屏幕上的无情数字,自己的手却越过思维先行一步,去遮了希美的眼睛。
“啊。”
二人都是轻轻出声。
霙有些慌乱,可希美的声音带着愉悦,仿佛被她笨拙的行为逗乐了一般。
手心被希美的睫毛扫过,像小刷子似的挠着她,那红润的嘴角勾着,笑意盎然。霙仿佛可以看见自己手的阻挡下,希美清亮若湖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真是的,霙。”她将她的手牵下来握在自己温热的掌中,现出与她料想一致的美丽双目,此时正好笑地瞧着她,“在担心什么嘛,增重很正常啊。”
“恩……是在担心……”霙犹豫一下,低眼看着自己说,“是不是现在……没有吸引力了……对希美。”
的确是思虑不足的单纯苦恼,可刚一出口,二人之间的空气就旖旎绵软起来。这话对于彼此来说是像是暗示,霙的脸更红,她能看见对面希美的眼底有层层波光暗涌,惊异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一般,微笑着半张开了唇。
是出于小心,可实在是太小心,半年之间,希美都仅仅是拥着她入睡。
她始终不敢问,就算某日在夜里静静端详希美的睡颜,渴望着希美的抚慰,也渴望看见希美在自己指下化作春水的样子。她却怕希美会义正辞严地说:为了安全,绝对不行!!
因此被“拒绝”的话,那多羞人啊。
“……不会啊!不会的,”希美收了神,忙轻柔安慰她,手掌贴上她的腹部,隔着绵纱衣料轻轻抚摸,看向她周身的眼光含着爱惜,“霙……很有吸引力。”
这几月间更添了柔和到令人目眩的光辉……怎能不爱?
“我去打水给你洗脚。”希美笑,见霙回神颔首,才后退两步,牵着她从体重秤上稳稳下来,将她轻轻按坐在床边。霙抬头,恰逢一双水亮的眼睛,和印在脸颊上面半湿润的吻。
大阪的夏天十分潮热,霙的肩上是熟悉的、希美手心的体温,耳旁吹过比流动的空气更温暖的风,是她唇中吐出了细语。
“……就在这里,等我一下。”
……
“希美。”她想起什么,侧转头,用掌心覆盖她的手。
“嗯?”
“为什么,今天没有……”她不知如何启齿,另一只手下意识放在自己胸前。
这里……希美不是一直,很喜欢的吗?
“哦……”希美愣了一会儿,霙的内敛话语总是很难弄清含义,但经过她长久的锻炼,已然十分好懂。她温和一笑,解释道,“这里……不行的呢,对小朋友不太好……”
“……”霙在暗中羞红了脸,转回头去装睡。
希美懂的总是比自己多。
……
封闭空间中闷出余夏燥热的温度,友幸在宽敞后座上摊平了自己比之前窜得更细长的腿脚,深色绒垫和光滑的小腿皮肤接触,黑发散在耳侧。
鼻翼微动,他嗅了几下,听见驾驶位门的拉开声,看见漏进的光线之间挡了人影,女人坐进来,关门,给自己扣上了安全带。
“老妈,车里好像稍微有点味道啊。”友幸注视着她的背影,坐起来、挪上稍显狭小的安全座椅,母亲的黑色马尾在座位之后隐约闪现,新风的运转吹拂声响起,伞木女士微微皱眉、环顾了车内。
“嗯……是有点,”她赞同友幸的话,有些困扰地估计道,“暂时还得通风,不能给妈妈和妹妹坐呢……一会买点活性炭包吧。”
“嗯,正好去给小羽小翼买手推车!”友幸因想到妹妹们欣喜异常,感觉到凉风扑面、舒爽无比,在宽阔的车内环境中伸直了双腿,快活极了,“好宽敞,这大车厢可以塞下十个我!”
伞木女士同着儿子的喜悦一道牵起了嘴角,开心于可以凭自己的能力让家人拥有舒适的生活。她从后视镜里观察着闲散半躺的友幸,这小子只在一年间,就从教室前几排的萝卜头长成了最高的那一撮,现在头顶已经稍稍越过自己和霙的肩,实在不像个刚过九岁生日的孩子。
之前担忧他不长个子,现在又担忧他长得太快。
母亲的担忧总是用不完啊。
“老妈,”友幸挠挠头发,并没有思考她的忧虑之处,他目光向窗外闪了闪,欲言又止,等了两个红灯,驶过了四个红色邮筒后,那声音才弱弱飘出来,“……谢谢你。”
这之间的沉默,伞木女士没有出声耐心等待着。她熟悉友幸的性子,这孩子的真心话,总是在不经意的静默中兀然出现。
友幸早想丢下羞涩和拘谨道出心声。
即便是对着最亲密的母亲,说出这话时,他的心跳也快得吓人。手指也抠着绒面的坐垫,因生长太快而变瘦的脸蛋泛起红云,他微微低着头不敢叫母亲看到他的表情,同时也期待着对方的反应。
“嗯?突然谢什么?”伞木女士虽猜了个大概、还是明知故问,后视镜里映出他有些凌乱的发顶,如一只胆小的小动物躲进了草丛,目光与母亲避开。男孩噎住片刻,收回了自己放松的腿脚:“老妈……一直以来麻烦你了。”
刚刚经历了妹妹的出生,听到了妈妈和阿姨们关于婴儿事情的交流。以至于当他试着抱起柔软如花瓣的妹妹时,手心汗流不止。太小、太精致了,他恐惧损坏她分毫,一动也不敢动。
他想,自己也曾在老妈的怀里,从小羽和小翼这么小,到如今的样子……
当时,只有老妈一个人。
伞木女士躲开一些后视镜的映照——从镜子里看得到的眼光,也可以反过来看得到自己。
她扶着方向盘的手有点僵硬,余光扫过商场旁的热闹景致,慢悠悠驶进地下车库,光线暗淡。
有一些水光终于可以不被抑制地涌现出来,她稳稳驶入车位后,才用右手掌根悄悄将湿润揩去。轿车尾灯在墙壁之上投射红色光晕,随车子的静止而熄灭。黑暗里,友幸听到前座传来温和的声音。
“友幸……我们既然选择了彼此,这都是老妈应该做的。”
真的足够了,有他这份心情。
伞木女士转脸看友幸,正前方有别辆的近光灯靠近,光亮覆盖她半边侧颜。
友幸仿佛看见母亲的眼底满含着诸多回忆,星星点点,令他感到温暖和感动,伞木女士伸手拍他的脑瓜,“老妈也要谢谢你!走吧!去挑手推车。”
“嗯!”
被老妈拍过的地方麻麻的,他欢乐地蹦下车,两手交叠着盖住头顶,迈着如母亲一般轻快的步子,如以往无数次跟随她一般,走在她身边。
“双簧管,我会继续加油的!”他气势很足,说出了令伞木女士感到熟悉的话语。
是了,那是霙站在高高的楼梯上,被校服衬托得身形纤细,她用风般柔软却笃定的声音对她承诺:会继续吹双簧管。
因为希美,喜欢她的翅膀,盼她展翅高飞。
友幸一个猛子扎向街道前方,灵活穿过繁杂的人流,如刚学会拍打双翼的幼鸟,期待着母亲携它翱翔于更远的天际线。
伞木女士稍微停下脚步、重新审视自己的孩子,想起他的道谢,心中了然:他盼望着回报母亲在他幼儿时期的付出,盼望着双簧管被敬爱的妈妈认可,盼望着,自己能拥有一技之长,成为让妹妹们骄傲的兄长。
改变身份的不仅仅是自己和霙,还有友幸——现在,他已经是哥哥了。
她知道,哥哥想成为家人的依靠。
……
温热的空气由窗缝溜入室内,首先触到她的鼻尖,再是搁在窗台的胳膊,此时的身体比平日都要敏感一些,她能知觉到些许空气冷却的迹象,回头望了望安然甜睡的两个小婴儿,她嘴角勾起不自觉的柔和笑意,手指抬上去轻巧将窗子关严。
霙慢慢走去婴儿床边,带着几分好奇,端详她的小雪团们。
仿佛是感受到妈妈的靠近,不老实的妹妹首先睁了眼睛、抬胳膊踢被子。霙心间柔软,默念一句小羽,手刚伸过去、就被小丫头抓住了食指,粉红肌肤、紧紧的抓握、和比自己更高的体温,都透透露着十足的生命力。
霙明知小羽还毫不晓事,却暗暗将一个活跃又开朗的女孩形象与她重合,看得入迷,门开,霙也未顾得上立即去看是谁来。
“霙。”
“妈妈,嘘——”
她的妻子和儿子,此刻做贼一般滑稽,一个守在门口警惕地左顾右盼,一个怀揣着什么东西弓腰遮掩。希美简单吩咐友幸,男孩点头,如实施绝密任务一般郑重,霙抬起上半身不明所以地看去,希美快步走来按她坐下。
丝丝缕缕炒酱味从希美怀里散发出来,盖上闷着白色水汽的简易便当盒,热乎乎的,被塞进她手中。
她吃腻了这里分配的定食,一直想吃的炒面。
“被护士发现、就要挨训了,”希美很是紧张,“快吃吧,我叫友幸放风。”
霙低头半晌,抬起眼光,无奈又欢喜地看着越发没有原则的希美。希美正熟练地抱起小翼,面颊在那熟睡中恬静的小脸上蹭了蹭,一直安静睡着的小翼被蹭醒,茫然听面前的人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语:“下午醒一醒,晚上少闹妈妈哦。”
霙将那热意捂在手心。
绝对,会被宠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