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兹与青鸟【青见 aomi】

第20章 回溯相交点

“铠冢前辈的……孩子?”中岛洋太郎发声怪异,几乎是惊叫。他与佐藤孝太并肩而行,手指挥动时猛地撞上孝太的长笛,他顾不得小指剧痛,再确认一遍,“当真的吗?”




他想起大阪市中心,想起午后阳光,想起黑发马尾的女人,她手心里确实牵着一个小男孩。




不会吧。




“刚刚来问过,找妈妈,又走了,怎么?”佐藤根本不去琢磨其中合理性,他仿佛乐于一下子接受现实,中岛睨了他一眼,想,他在这种地方总是格外蠢笨。


佐藤更在意自己的长笛,他仔细检查笛身有无损坏。“小心一点,这是新换的,纯银比较软,”他说着轻捏按键,自言自语般念叨,“虽然签了新合作商是要换乐器不错,但直接从白金换到纯银,音色变化太大,我还是觉得,有点莽撞。”




“排演不是很顺利吗?而且我很喜欢银管朴实的音色,”中岛不忘抽出心思来反对佐藤,他低头摆弄自己的那支,转动管身,银光闪耀,璀璨着透出可爱之色,他由衷赞道,“管口做了钻石滚花的装饰,小细节很棒。配套的通管棒也好用,还给对银过敏的桐生定制了纯金吹口,这牌子……”




转过一周来,他在主管边缘瞧见雕刻而成的花体字商标。




“AOMI”。




“青见,说了很多遍吧,你怎么记不住。”佐藤孝太举起银笛来查看按键,在耳边按出哒哒声,“没说纯银不好,我刚学的时候,第一支长笛就是纯……”




“青见……”中岛在化妆间门外停住脚步,他看见铠冢自化妆台前侧过身来,正将圆面包拆成小块送进口中,她眯着眼睛咀嚼,腮和笑肌都鼓鼓的。中岛脑中嗡地响了,盯着铠冢泛出幸福颜色的侧脸,他双目失焦,“青见的社长是姓……伞木?”




【初次见面,我是铠冢首席的朋友伞木,请多关照了。】




“你才对上号?”佐藤说了些在中岛听来意义完全不同的话。他边鼓着嘴从吹口向长笛里吹热气,边理所当然地发号施令,“快上场了,记得给长笛保温,不要影响音准。”












“哦呀,伞木社长好啊。”优子拎起后背汗湿一块的上衣,掀开刘海抹去汗水,她在许多时日未见的伞木身边坐下——这是霙、还是希美特别安排的连座票,总之她不清楚。优子控制着观察希美的好奇心,尽量保持与从前无二致的态度与她打招呼。




伞木希美笑得露出牙齿,如少女时一般开朗:“新婚快乐,中川太太。”




优子感到被挑衅,她压下眉毛如博美犬发怒一般暗暗咬牙。夏纪笑她自作自受,被她猛拍大腿:“吉、川、太、太,你的脚是不需要了,对吧?”




比优子更亲近希美的夏纪,隔着优子不断与她谈论什么“冬天穿五分裤的保育方针”啊、“孩子的流感疫苗”之类的话题。希美从皮包里拿出母子健康手册,与夏纪传来传去。




夏纪简直像个散场了就要狂奔去母婴商店买纸尿裤的年轻妈妈——这让讨厌小孩的优子烦躁不已。为了打断夏纪,她转向希美:“话说你刚刚丢下友幸,一个人去干什么了?”




“喔,谈生意。”希美眨眼睛,说着将手机静音。场内即刻熄灯,黑暗降临之前,优子清楚瞧见咫尺间的希美,她将眼光投向阶梯,颊上脂粉均匀,口红鲜丽,睫毛夹得挺翘。距离当年素面不加装饰的希美、那个喜怒都清晰可见的希美确实已经很遥远。




社长、母亲——她心里产生些敬畏,不再追说。




“谈生意?”夏纪问。




“嗯,和音美有合作,”希美回神来笑道,“刚刚忘了说,今天音美舞台上的长笛就是青见的哦,纯银管,期待一下?”




“哇!伞木社长已经会藏着不说了?”夏纪惊喜地笑,她瞧希美以一笑做回应后,眼光总飘向阶梯处,夏纪稍微推测,就立即明白她在担忧什么。




“友幸喜欢跑来跑去的,真让人担心。”希美简单感叹。这么暗,会不会摔跤呢——希美笔直着上半身,她明明坐立不安,却强携着淡然向二人笑言,“担心他的门牙,刚豁了个口,另外一颗要是磕掉就太不好看了。”




优子想象友幸齿列洞开了窟窿的样子,不禁被她的玩笑逗乐,但一瞬间,优子又看见了从前那个强装无事的希美,笑容在脸上凝固:她总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希美高中时曾嫉妒霙的才华,并且为这份嫉妒,将自己贬得一文不值。




利兹与青鸟。




原来希美一直都认为,自己才是那个不肯放飞手中鸟儿的利兹,原来是她一直跌跌撞撞地追逐、挽留,难过又难堪。




她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优子怎么好再向这样的希美发怒,怒她与霙更加要好,怒她身为霙的“唯一”却不珍惜,怒她包揽了霙一心一意、全力付出的喜欢和追随。




希美隐藏伤口的做法太狡猾,这让优子想要发怒却使不出力气。因为她开始明白,每降下一次怒火,都是在希美绽开的伤口上再燎过一把,让伤口边缘卷曲焦黑而恶化溃烂。优子仿佛俯视着她,看希美痛得蜷起手脚,缩成一团。




这样,恶人不就是优子了吗。












“爷爷,借过一下,不好意思!”




“哥哥姐姐,借过,不好意思!”




市长致辞开始的时候,她听见孩童悄悄说话的气声向这边挪过来,优子仔细端详黑暗里那个比记忆中更长大一些的男孩,而后不自觉地看向希美,她也注视着友幸,眼底在舞台光映照下泛起波纹,粼粼生辉,虽然是太微小的变化,还是被优子完整地记在心里。




“夏纪阿姨,优子阿姨。”友幸简单招呼时有些害羞,他抬手搓弄自己的头发,蹦到希美身边。




“演奏会快开始了喔。”夏纪笑。




“来,坐好。”母亲的感情在悄声细语里荡漾,希美用指尖温和地拂过他头发脸颊,将总是翻斜的领子重新整理端正。




“好好送到了,面包。”他扭扭屁股向后坐,在希美耳边说悄悄话,“那个,老妈,不知道为什么好紧张,心跳得很快。”




“是为妈妈紧张吗?”希美语调伴着演戏般的担忧,捏了友幸的小手,翻过来点着手掌哄他说,“手心里写个’人’字吞下去*,会好很多喔。”




“哦,好的。”友幸郑重点头,接着飞快地用指尖划手心、吞咽着空气,傻里傻气的样子不太像他玲珑剔透的母亲。




“可爱吧。”希美突然凑过来对优子说话。语气不是夸耀显摆,陈述句而已。恰巧市长致辞完毕鞠躬谢场,一时掌声乍起,希美呼吸,热气吹到优子脸侧。优子在这躁动的气氛里浑身一烧,本能般说了实话:“嗯,不太像你,傻乎乎的才可爱。”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优子羞窘地拧了眉,没等她道歉,却听希美噗嗤笑出声:“谢谢。”




干嘛道谢?优子觉得一定是被希美耍了,又摸不着头脑,只好闷闷地唔了声,坐正身体望向舞台。




她夸友幸可爱的语调,像在念另外一个人。






“是妈妈。”友幸望着舞台上的女人轻悄出声,那纯净童音只临近的人略微可闻——






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耀眼夺目。




手握双簧管的她优雅端庄,是双簧管成就了她,还是她成就了双簧管?大抵是一心同体,相伴相生。


薄红洒落的轻纱裙摆被她的步伐掀动,如树梢樱浪,浮绯点点。她容颜静美,发丝如缎整齐柔亮:内敛、可爱、可亲,舞台之上除去她的一切都沉沦于虚无,景深愈小,她便愈发清晰。




这是她的最后的演出吗?是飞鸟最后一次展翅了吗?会有人质疑吧:巅峰时期却甘心隐退,一定是为了谁——恋人、家庭。那是所有瞩目者最不想看到的景象,可事实却正如此。




优子心中惶惶,她为组成家庭的三人担忧,担忧三人受到伤害。连即将开始的演奏也成了凄然绝唱。




她心下不忍,闪躲着视线,却被舞台上霙投来的含笑眼光吸引。不对,霙注视的是……优子转头再次看向希美被薄光映照的侧颜——她目色温柔。




极尽温柔。




社长、母亲、霙的爱人。




优子忽而头皮发麻,一些往事涌入心间,混沌的情感在她体内翻涌。










五年前,东京夏夜。




“我不信。”优子手指颤抖,而后凝望掉落在地板砖上的一点白色牙膏,她的两条胳膊垂下去,一手拿牙膏,一手提着牙刷,她想把它们扔到地上去撒气。她抬不起头,脖颈后边被人敲进了钢钉一样疼痛,“我根本没听说,希美她根本是……骗人。”




“就快两岁了,希美亲口说的哦,还给我看了照片,长得和希美好像……”夏纪罔顾优子挤掉在地的牙膏,她将嘴角强牵出弧度,两人像是葬礼上相对默哀的亲属,此时或许该点上一支线香,熏一薰彼此含着哭音的鼻腔。




夏纪深呼吸,努力解释的样子好像陈述供词:“今天晚上二次酒会,目黑川附近碰到希美,她来东京营销,产品是电吉他。她住在下北泽,邀请我们参加生日会,是孩子的……”




“反正是什么’把前男友的孩子抱过来养’之类的鬼故事吧!希美她一定还单身……还……”优子不知怎么就陷入了崩溃情绪,她万分抗拒看见希美身为母亲的样子,她更怕……那个人会受伤——霙,希美连霙也不告诉了吗。




“优子,”夏纪双手拍她的肩,而后手掌落在她头顶心的发旋,正色道,“希美没有结婚,但那也确实是她的孩子,他有名字,叫伞木友幸。”




优子甩开她的手突然蹲下去,头埋在膝盖间断然道:“我不能接受。”




“这是你能决定的吗?”夏纪叹着气一同蹲下来,“生日会我去就好了,优子不喜欢小孩子我知道,但喜欢小孩的人也存在,比如说我,比如说希美……”




“什么喜欢小孩……你不懂,你根本一点都不懂,蠢夏纪!”优子闷声骂完了,抬起头,眼下已是红痕一片,“你知不知道,很多人眼中——塞了孩子在一个女人手里,女人就能带着这孩子拼命活下去。母爱,保护欲,责任……可是,凭什么啊!夏纪,自己创造出生命这种事情很愉悦吗?能抵过以后的所有不公平带来的痛苦吗?不说别人,希美这种人也需要孩子做支撑吗?说起来仅仅为了找一个支撑就生下孩子,给了他生命,那只是喜欢虚幻的孩子而已吧 ?真正的孩子会发烧、腹泻、哭闹,那么弱小,时时刻刻可能面临死亡,那会让母亲将自己的命和他系在一起!希美她……”




优子鼻头泛红,双眼流露出浓厚的悲哀。




“她的命和那孩子的连在一起了,希美还是希美吗?!”




“优子?”夏纪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对不起,我说得太严重了。”优子心弦颤抖,身体也是。她倏而站起,用手背抹脸,逃也似地钻回浴室。




一个孩子而已。优子不停地揉鼻梁,手指渐渐糊上温乎乎的泪水。




一个孩子而已,可是……可是她怎么办啊,霙……怎么办啊。




那个孩子会取代掉希美心里霙的位置,成为她最重要的人。一天、又一天,成为一个单身母亲生存于世的全部指望:希美终于要以自己的主见和决意,将霙彻底放开了吗。




远飞的鸟儿,霙,就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




她没有家了。








夏纪出现在浴室门口,果然看见优子小声念着霙和希美的名字哭得正欢,她失笑,走近前拥抱了她,看着浴室镜中相依的两人,安慰她:“没关系的。”




优子呜咽着推拒她的怀抱,最终还是松了全身骨架倚靠她肩头,她听见夏纪轻轻说:“希美和霙,她们不会断开的。优子,两个人既然可以越走越远,那说明她们之前曾经相交在一点,沿着走过的线追回相交点很快的,不是吗?”




“说的什么歪理。”优子斥她,却破涕为笑。






霙含起簧片,白皙手指按下了银键。




优子自希美面颊上挪回目光,不敢再看。她心房缩动,疼痛又舒爽,她不禁以手捂口缓缓呵气。伴随双簧管的第一声天籁般的吟唱,优子眯起双眼,灼烫的泪水自酸痛眼眶内侧翻涌而出,决堤而落。




不是绝唱!




是希美正微笑着上举双臂,要接住她阔别经年的归鸟——






她们走回了相交点……这样一定,一定会幸福。






优子低头将哭声压抑成细细一条,她能看见的只有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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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有在手心画“人”字后吞下,用以消除紧张的“妙招”,实际是心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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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修第二版 2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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