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兹与青鸟【青见 aomi】

第54章 家人之由(下)

友幸凝望霙吹双簧管、弹钢琴的那种脸色,在他三岁的时候,希美也见过的。


从下眼角扩散到两边侧脸的蔷薇红,烫热、散发奶味甜香。皮肤全然被怜爱幼小的路灯光包容。漆黑色的头发,漆黑色的睫毛,薄灰色阴影遮掩下的两汪夜间浅湖,紧跟着她被银管支撑也支撑着银管的双手,折射来专注而朝圣般的光色。

那是他第一次听自己的长笛——从来都仅仅知道这双手会麻利地操持事业、为自己整饬各种杂事的友幸,第一次聆听这十根手指以及母亲的吐息之下诞生出的乐声时,所表现出的,大概就是所谓“惊为天人的表情”。


客观地说,希美并不吝于自己的身姿被他人仰视,而友幸仰视的眼神与青春时期接收到的、后辈们暧昧而艳羡的眼神不同:这是名为“依赖”的土壤里生长出的、无条件的敬仰,甚或是爱,关于这种眼神,不客观地说,与初识霙时见过的她的眼神类似。


整个休息日的晚间,直到十点,下北泽公寓旁的公园,贴临的两个秋千上,友幸仿佛在公寓旁熟悉的漆黑街巷中遇见巨大的流星、宝石或焰火那样,用一双小手捉到了闪亮的奇迹,他握紧秋千绳,不厌其烦地、用不成句子的软嫩言语,要求希美将那段主旋律吹过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全然忘记利兹与青鸟的别离所带来的感伤,只留下长时间吹奏的疲劳,以及被友幸当做神明凝视的奇妙感受。


希美明白,并不是因为自己有什么神圣之处才招来这样的目光,而是因为友幸……霙,将凝视神明、凝视奇迹般的目光如此铺展于自己的身上,自己,才变得神圣了——被爱者的光环自会为她添色,如是而已。


那么……将来的那朵绯色云彩,会否如此凝视自己呢?


希美心中竟因这般羞耻而不能告人的思绪涌起一阵近似于卑怯的狂喜。




工作日的晚间九时,仍加班,社长室除人声外稍显静谧。社长伞木希美与公关部部长德川亚子对话时,因为什么思绪的侵扰,抽筋般微微僵硬,不由得分神去看邻座已然八岁的友幸。


黑发顶着一片明黄略显清冷的灯色,稚嫩柔滑。他正熟练地为簧片缠红线,露出一副专注而明亮的神情。友幸最近确实长了个子,脸颊略微变长,手型也伸展开。细看可发现他很会模仿,指尖与指节用力拉线时的动作与霙相同,内敛、有条理。肌骨努力表现刚直,透出一股孩童美妙的认真。且,不知何时已初具了与自己的手相似的形状,这种小变化,足够又让希美因什么更久以后的事情,连缀起种种绯红色的柔软遐思。


话说回来,已经能举着双簧管,快活地与自己同台合奏一曲的友幸,那种仰视自己如仰视“奇迹”的感觉,他早已经忘了吧。



友幸自然不知母亲在叹惋什么,只倾身含住簧片,弓着身体悄悄而调皮地吹气,尽量不发出声音。从他拱下背部而露出的,屁股后边书包未拉紧的拉链之间,希美用目光攫住一只软塌塌的浅粉色毛绒兔子耳朵。

“嗯?友幸,那是……”


“社长?”

“哦冈……德川,你说到、对了!上次那批货没有如期交付东京分公司的事情……”希美回神,捏起文件匆忙应答。

“不是的,社长,”德川亚子为社长孩子般的慌张好笑,举了举手机,屏幕反射灯光,一闪一闪的,她欠身说,“不好意思,直人参加完同学的生日会,现在到公司楼下了,可能要我下去接……”


“哦,那快去,直人那孩子不方便吧,一个人?”希美几次见过因CRS(先天性风疹综合症)失明的直人,此时想起那张不含儿童水润感的淡黄色脸蛋、那双水泥浇筑般僵死的眼睛,便下意识观察友幸灵巧活动的眼珠子。直人和友幸同岁,因亚子未及时接种疫苗,孕期感染风疹病毒,进而感染给尚为胎儿的直人——这只是生命众多意外分支中细小的一脉,仅仅如此,两个同岁男孩的人生就因“残障”而有了巨大的差别。


纵然关于疫苗已无需担心,希美却在心的哪个部位揪住某根弦捏紧,反射性的,宫本那消瘦脸颊的素颜又浮现在脑际:足以令她感到瞬间晕眩心慌——这样强烈到有些好笑的恐惧——明明是医生来着。


“谢谢您理解!我这就下去,几分钟够了,”亚子的微笑略带忧愁,“嗯,是没关系的,最近有了’小夏’,直人出门去我放心多了,再加上小朋友都喜欢小狗,来家里玩的同学变多,直人多少也开朗了些。”


“小夏?!啊是狗狗呀!!”友幸立即吐出簧片,吐吐舌头。他两眼放光,放下手里的活儿、跳下座位时愣了愣,转而机灵地回攀住希美的臂弯,小手隔着西服袖子捏来捏去,央求道,“老妈——老妈——让小夏和直人哥哥一起上来嘛,小夏是会带路的聪明小汪,一定很乖的——”


“聪明小汪、哈哈!那是’导盲犬’喔!嗯,本来也就可……”


“希美。”

从门边探来霙微偏了角度的、沉静的脸,她脑后团着松软的发髻,先向亚子点头致意,目送亚子离去后,脱下外边那件之前台风天常穿的浅色大衣挂在木衣架上,才向这边微微笑。


希美见之发愣,立即忘却了一切的一切:这张脸的特点,这样独特的表情自带一种亲密感。新婚的喜悦,即,全部以往的岁月迅速笃定于一生牵绊的喜悦,似乎在几月后的此时才迟钝地开始发酵,甜水内容物混入醇香味,水面浮起团团簇拥的气泡尖端,闪出令人晕眩的金辉。


似乎从重逢的“珍惜、珍重感”当中,从家庭的“安全感”当中,诞生出了新的闪闪发光的感情,希美不觉自己已将凝视神明、凝视奇迹的目光铺展于霙的身上,她只是犹疑半晌,最终决定将这种感情定义为崭新的“恋爱”。


希美不禁凛然。


“妈妈!看我缠的线!漂亮吗,整齐吗?”友幸大咧咧地凑过去,顺利讨到表扬和抚摸头顶的回应后,才快活地眯着眼睛,一步一步黏着霙走向希美。


“霙……’妇人会’刚结束?辛苦你去了,那种全是人的地方,这么晚一定累坏了吧?”


霙摇摇头,将皮包搁在她桌上,将发髻散下捋了捋,松软的发间散下一股熟悉的香水味。普通的一举一动也令她心折,只听霙淡声道:“不说话,只点头,四点下午茶结束,我就告辞了,花茶、蜂蜜吐司、烤饼、白巧克力……还有一些脆点心——吃得很饱、不累——后来见了宫本医生,希美,宫本医生,其实一点也不凶的,我提议一起吃晚餐,烤肉拼盘、蟹肉炒饭、冰淇淋、鸡尾酒和乌龙茶……鸡尾酒是宫本医生的。中间宫本医生总是笑,很漂亮,也温柔,聊得很好。”


霙边说边回味自己整个下午到晚间吞下肚的东西,说罢,眨眨她无辜的眼睛。


“诶!?明明我在的时候……”希美抓紧椅子扶手后仰身体,仿佛听到猛鬼被驯服的怪谈,不甘心是有的,但主要是产生了崭新的敬服。


“希美,戴隐形眼镜了吗?刚刚我又去附近拿前几天配的眼镜了,顺便过来,”霙不打算将就她的震惊情绪,从皮包中掏出个白皮革面的眼镜盒,打开,双手端起一副中梁为雕花合金的细灰框手作眼镜。霙探身向她,健康的眼球润泽着幽美的光色,她跃跃欲试道,“想看。”


“新的!想看想看!”友幸用双手按着桌边蹦跳,捧场极了。


“真是的——”希美嘴角已被无可抑制的笑意压迫,她边接过眼镜架上鼻梁,边发出甜蜜的、不够率直的叹息,“霙像小孩子一样,这种……”


霙自然地按上桌面凑近,隔着一整张办公桌,在友幸面前,以柔软的唇肉轻吻她的唇尖,不慌不忙、主动出击,享受沁凉镜框刮擦鼻尖的触感。

希美在那双唇将湿气氤氲上自己唇间缝隙的开始就感到晕眩,隔着崭新的、透若无物的镜片,她将迷蒙的目光放空,想起曾几何时还细喘着恼道“受不了这样的希美”,需要自己抚慰说“慢慢来”的霙。

原来如此,霙已经变得无比坚强了——这就是新婚造就的魔法吗。


“好羞人喔……”友幸不够自觉,半捂眼睛嘻嘻笑。


为照顾幼童的承受范围,霙一触即离,摸摸她的脸:“戴上有不舒服吗?”


“刚好的啦。”

霙仔细观察她和新眼镜的新组合,目光扫过她与小银鸟项链的旧组合以及与粉带腕表的招牌组合,面上浮起微笑:“这也是’星星’……是我的。”


“又是’星星’?”镜片反射略傻气的光,希美想起某个放纵的夜晚,鼻尖、双颊都变得粉红而温暖。

“嗯,星星、羽毛……类似的,细小的瞬间,还是长久的,都好。关于希美的——我制造的。”


“……这样,霙制造的啊……”希美眨眼睛,抬手推推冰凉的金属制中梁。

“嗯,太好看。”霙即肯定,接着走向窗边被城市灯光搅拌过的浅淡月光,走向静静等待主人的白钢琴,似乎打算按例宠爱它一番。


友幸立即跟屁虫般黏上去:“妈妈我想听电影的那个!”

“<人生的旋转木马>……这个?好听吗,友幸很喜欢?”

“嗯、嗯、我太喜欢!……妈妈——听友幸说哦,惠美子今天送给我一只大兔子……”

“嗯,玩具吗?”

“玩具!但是惠美子教给友幸,是把兔子当成妹妹,练习换纸尿裤的。”


“这样……谢谢你,友幸。”霙回头,将月光润湿的眼神交换给希美。


透过崭新的镜片,霙双目中的棱角分明的光点也清晰可见。


“但是喔……妈妈,惠美子还说了,”友幸哼哧哼哧手脚并用,爬上钢琴凳跪好,犹豫片刻,突然主动张开两手抱住她,钢琴声止。

“惠美子说,不一定是妹妹,也可能是弟弟……但是友幸总会做个好哥哥的,像这样抱抱她,吹双簧管给她听,把好吃的、好玩的都给……啊,忘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友幸是想说……”


他松开霙,跪着退后两步,在自己与大人之间划开一条月色照凌的、用以表现郑重感的空气。他用那双柔嫩的眼睛看着霙,像望着某时的希美那样,幼弱而无知的脸,颜色竟变得忧郁了。他用新长的白牙齿压压下唇,仿佛是需要巨大的勇气来表现率直,一句话的工夫就涨红了两团脸肉,声音细微:“是想说,妈妈……你才最重要喔。”


正如饥饿后的丰饶更加可贵,降落过的人生在哪里被花簇般的彩色气球牵着升起时便更加美妙,只是他对于起落的体验有些早了——似乎奇妙就在于此,这张与希美相似的脸与“小心翼翼”和“忧郁”的新组合是霙未见过也不曾想见过的。夜间空色是清冷而厚重的黑蓝,此时,生命的宇宙感无比充盈,仿佛宇宙潮汐的一呼一吸、起伏涨落之间,自然流下一颗发热的、珍贵的陨星,湛蓝流星携带着巨大的愿望,未待任何准备就砸向她,让她沐浴在无边无际的光明里。


“我,我很喜欢妈妈,也很珍惜家……”友幸似乎急于展示自己是个哭包的事实,他开始用手背抹眼睛。

“妈妈明白了,”霙用轻语按住他欲哭的情绪,沉静道,“不要这样担心,友幸。”

“是因为友幸……总是什么也做不了……”


“已经足够了。”



钢琴声再起。霙与友幸更后面的对话并未传到神游的希美耳朵里,她托腮发呆,久久思虑霙口中“星星”的浪漫象征,思虑她“爱的举动”,为她渗透般细密的爱恋欣喜、且惴惴。


因为说到“爱的举动”,就不得不联想到久美子请教育儿问题时透露给自己的、高坂口中那可怕的“爱的象征”,高坂肆意描述的“响子”,无疑是以此要创造一种家庭场域内可怕的渗透仪式——看样子她其实早早准备,此时已经开始不久了吧。不过在希美看来,比起渗透,那更像是高坂不容久美子拒绝、举针扎入她最粗壮静脉的强力注射,管那是毒汁还是蜜水,总之都会快速致人变异:对于高坂来说,当然并不会致力于指望拿某位“响子”、“莉子”、“奈奈子”为名的女神般的梦想捆绑久美子自由自在的手脚,她根本没有自降身份地“指望”过,因为她开始就对那般“爱的举动”高傲地、自信满满且志在必得。

这种志在必得的笃信已经固化到她的生命本身中。是普通人,不如说是正常人所缺乏的——做不到啊。


霙,则更像是体贴的护士,轻手轻脚将没有任何性格的生理盐水点滴入自己的血液循环内,开始仅仅是为了保持血液的支撑力,可不知何时变的质,自己清而薄的血液已随世界的全部液体一道,成了粘稠的、涌动的绯粉色糖浆。现在想来多么孩子气——竟还旁观者般担忧、暗暗打趣久美子呢。希美面上略微失血,再次咬唇凛然:那将是霙创造的“星星” 没错,但并不可能细小,因为她或他,是自天边而下直砸向自己心脏正中间,炸破出血瀑、扬起白烟的,一颗滚沸的粉色陨星。


不久亚子牵着直人,直人牵着棕短毛的拉布拉多犬“小夏”走进来,友幸便兴冲冲地跑去揉搓大狗。希美与亚子短暂交谈后,在孩子欢笑的嘈杂声中趁势站起来走到霙的身边,如好奇的猫般,观察她触弄琴键的手指,观察她侧脸边露出的起落的睫尖,观察她被驼色薄毛衣包容、承载垂发的圆匀肩头。


她想起今年最后的台风天,十月初的第一个星期一,那个微风湿润、卷着水腥味的晚上,一家人按例晚间散步,停下来购买水果时,霙第一次穿了这套亮眼的搭配。站在水果店足够明亮的虹色灯晕下,站在果味四溢的空气中,和友幸凑着脑袋探讨许久的霙,回头,晃着她松软的、变成金黄色的发丝提议说:想买香蕉,再买一颗香瓜,希美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就是在那时候,站在店面口的希美穿黑色大衣,两手插口袋,下意识愣愣地摇头,在这摇头的当口,她感到自己瞬间像是变成了彼时年轻而笨拙的、无论母亲问什么话都没主意的父亲。霙微笑说’知道了’的瞬间,希美望见她发间露出的驼色毛衣衣领,才察觉到天真的冷了。从重逢的春夏到秋,很快就是冬天,时间怎么这样快?希美不得不仔细感受、进而抓住生命本身在岁月流淌中珍贵的牵绊——她们之间,在日常中相伴度过的每一秒时光,都在无声编织这种牵绊。


把每一秒普通日常的碎片连缀起,变为牢不可断的绳索,将彼此连系得更紧——她们在气温的变化中,在景色的变化中,在万物的变化中长久不变地依存,最终会互相渗透,变成彼此身体的一部分,其牵绊甚或超越了时光之锁。


这大抵就是家人的缘故。



“下星期在名古屋的全国大赛……希美,想要在那之前,去北宇治看看吗。”霙突然仰头向她。


“诶,霙想要去吗?”希美贴着她坐下,左手立即被霙牵起来搁在黑键上,无名指合着蓝钻光辉奏出一个闪亮的音,“教希美弹,”霙心血来潮般随口说着,随意把弄她的手指,“上次回家也没有去北宇治、南中看看……其实没有特别想去,爸爸妈妈也回老家住了,只是听说的——佐佐木同学也确认过,自由曲是<利兹与青鸟>,所以突然感觉,有点想念。”


“嗯……北宇治啊,”希美轻轻哼过,察觉到霙正引领她奏出某段熟悉的主旋律,她心下为泛旧了的回忆颤动,不由得转换话题,“那个佐佐木同学,是双簧管担当吧。”


“吹得很好。”霙眨眼睛,将旋律转回《人生的旋转木马》。

“佐佐木同学,有抱着强烈的感情在吹奏吗?不会比当时的霙更好的吧。”希美笑看自己屡屡击落琴键、创造错音的手指,指尖反射性地冒冷汗了。

“佐佐木,比我聪明,和希美一样聪明——而且还是个了不起的’努力家’,长笛担当是一年级的男生,非常有天分,我想,北宇治既然已经拿过关西大赛金奖,就不用担心。”霙以教师的口吻确定道。


“是吗。”

“嗯,佐佐木,来年春天的第一个……差不多,是唯一一个我指导的学生,我很期待……期待她’青出于蓝’。”霙以话语和希美的发言相呼应,抿唇微笑,将希美的手抱在怀里,凝视她不大情愿被凝视的眼睛,“那,希美,等合适的时候,正月、毕业式,或者,樱花开的时候,再一起回去吧——和优子、夏纪也约好了的。”


“喔,我其实都好啦——那去嘛!就这样定了。”希美方才嘻嘻笑。


“到时候也……”霙突然紧张似的,回望目色安恬却漂浮无依的直人,又对蹲在小夏身边的友幸眨眼睛,才转回来捋捋侧发,屁股在白皮凳子上挪了挪,小声郑重道,“到时候,也有,那个……突然想到……”


“什么?”希美推推眼镜,握住她的双手凑近她的脸,低语,“说什么?”


霙抓起她的手深深低头,忽而开始在她掌心写汉字:“’苍’(あおい,音同’青い’,aoi),如果是男孩的话,’苍’,如果是女孩的话,就是’碧’(あおい),写成’葵’(あおい)也好,我觉得很可爱,希美……觉得呢?”


还太早了吧!什么都没开始呢!希美这样想,却明白不能对用了心的霙这样说——她的妻子一定怀着甜蜜的心情,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地思考过很多遍,或许和优子、夏纪也探讨过,才郑重说给自己听的吧。希美随即大力点头肯定:“嗯!我觉得很棒!男孩的’苍’是这两年很受欢迎的名字……女孩的话,后面那个……”


霙摇头:“想听希美别的建议,因为希美比我聪明——’友幸’,这样的名字,我想不到。”


“可是真的很好啊!’あおい’,多好嘛——我一听就喜欢!”希美无奈抱怨。

“就是想听希美的,希美一定想过。”霙开始发挥她那可爱的固执,仰着自己白润的脸逼视她。


“我……”希美心的气球被那目光扎破,糖浆漏曳,不溶的糖粉亮晶晶撒了一室、落了一身,她自然想起回味过多次、侵蚀过她的心的、九月二十二日的那个纯白色的恋爱的梦,于是用目光在白钢琴漆面、琴键之上强迫症似的描摹霙粉润的双目,小鸟、风铃声、柔光以及完美的翅膀……翅膀、翅翼、羽翼……天使……不觉间,希美浑身发汗,喃喃出声,“翼。”


“翼?”

“……’翼’,我想,如果像霙的话,就是’翼’,男孩或者女孩都适合的名字,女孩的话,显得尤其清爽帅气。”


“我……好喜欢!”霙当即欣喜道,“就要这个,就是’翼’。”


“那’あおい’呢?”希美慌乱道。


“没有这个好。”霙美滋滋的。希美看她眯缝着眼睛的高兴样子,想她总是这样宽容。希美的心、所有傲然奔涌的血水被宽容的力量再次浸染出悲伤的味道,再看一眼温驯乖巧的直人,就再也不能隐藏担忧——月光如水,将希美微颤的眉头晕染出灿烂的浅蓝色,她握紧霙的双手,真挚地说:“我很担心,也害怕过,但是这次,总之不会要霙再等了,我……会好好支撑霙的,作为’家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用我的全部所能来支撑霙。”


被重复过的诺言之所以被重复,是因为承诺者从未忘记,这是当然的。而不寻常的是,她为它赋予了崭新的内涵。


“我相信希美,相信友幸,所以,虽然担心,但完全不会害怕——我很愿意相信未来的……那种幸福。”霙才是作为“安慰者”的那个存在,她倾身吻吻她,然后抱住她,“……其实不只是我……不只是……嗯!有一些话,到时候再说给希美听。”


“什么话,什么时候?”

“秘密。”

“秘……啊真是的——霙像小孩子一样……”


“希美才是小孩子,是不会珍惜自己的……小屁孩。”霙发出不常展示的轻柔笑音,用顽劣的语声逆反她。



一边,德川直人瑟缩在母亲德川亚子身旁,一手握紧盲杖,一手紧紧牵住友幸的手以感知他的存在,他俩似乎短时间就成为了好朋友。直人一直聆听钢琴曲,忽而偏偏头,好奇而礼貌地问母亲:“弹钢琴的人,是之前伞木社长在发布会上介绍的,那位会吹双簧管、弹钢琴的演奏家吗?”


“嗯!是妈妈!伞木社长是老妈,是’演奏家夫人’,演奏家是妈妈——两个妈妈,这样的。”友幸蹲在身边比划着热心解释。

因先天性疾病,直人的智力发育同样显得迟缓,一直没能理解其中逻辑就羞红了脸,恐怕惹友幸不高兴,他只得抿抿唇,转而点头赞美:“真好听,我好喜欢音乐,也非常喜欢钢琴,如果眼睛能看见,就可以弹……”


“看不见怎么不可以!”友幸急得拍拍小夏,将趴睡休息的年轻小狗吓得震动后脊,向他投去埋怨的目光。友幸摸摸他比自己修长的手指,再拉着他摸自己的手指,“感觉到了吗,直人哥哥的手很漂亮,比友幸的漂亮,多适合钢琴呀!而且惠……而且我知道,有那种盲文写的乐谱喔,啊,亚子阿姨——”


“不要,妈妈,”直人哀求般按住母亲的手,向母亲身边缩,无神双眼似乎也漏下轻薄的悲伤,“只是说一说而已,我……本来就不可能,还不如只是听一听。”


“直人,既然喜欢的话,就试试也……”


友幸似乎在男童的脸上看到哪个年轻男人妄自菲薄的痛苦颜色,“不可能的事情……”他咬牙,鼓足一整个小身体的力气,半晌,友幸大声控诉说,“不可能的事情,不就是’奇迹’吗?为什么……直人不想要成为’奇迹’呢?”


“我……”


“听我说喔……有一个很棒的哥哥,不久前告诉友幸,他说,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奇迹,希望它发生在友幸身上,一直保护我,”男孩水色湛美的双眼,几乎是徒劳、却不遗余力地,将源源不断的、宽和的希冀注入对方无光点、无回应的双目中,“友幸亲眼见过很多’奇迹’喔,友幸不会忘记,所以一直相信奇迹……直人哥哥,也要相信奇迹、然后变成奇迹,好吗。”


他摇摇对方的手,收到轻点头的回复,才嘿嘿笑了。



“奇迹?和直人哥哥在说什么呢,友幸?”希美的耳朵捕捉到敏感词,不禁就这样越过霙,大声问了。


“嗯……什么都没有来着,”友幸刚否认,便收到霙探究的目光,“老师”的眼神虽不严厉,却更加有威慑力,于是他努力歪着脑袋想了想,很快向钢琴边你侬我侬的二位笑嘻嘻道,“说,友幸最喜欢’妈妈’了!两个妈妈都是喔……”


这普通日常中的夜间十点,希美被友幸盯着瞧,她分明看到他专注于自己时,眼中两汪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深遂的湖水,折射来专注、朝圣般的光色,那是仰视的眼神,却不是角度的缘故,只因为那瞳眸中照映着无限的敬仰,或说是爱。


友幸进而扬起嘴角、眯缝起眼睛,希美进一步发觉他弯弯的眼睛里,确实轻柔地浮现出那般与巨大的流星、宝石或焰火类似的、闪亮的“奇迹”:


那是夜间十点,下北泽公寓旁公园的秋千上,自己被长笛辉煌光色点缀的、26岁的面影。

作者留言

(已重写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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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别担忧自身黯淡无光,某个瞬间,你身上奇迹般的光芒,会有人永远不会忘记。

那么,以“翼”为名,新生活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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