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同一个夜晚
五月底,晚间穿帘风仍然包含些凉意。春树击叶声碎,树冠透过薄帘影影绰绰地显现,自然之境静谧和祥。
优子拉过一半窗子,回身懵懵地瞧着熟睡的夏纪,见她无意识地皱起眉头往被子里缩,直到整个脸都被遮住、卷成一团的身体才重归于静止。于是优子勾唇微笑,干脆将窗整个拉紧,不留一点空隙。
与这个成熟洒脱、睡着时才能显现孩子气的女人在一起,已经十年。
十年恋爱、八年同居的时光并不短暂,对优子而言,实在太长。
同事得知后,曾对她发出司空见惯的感叹:是啊,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优子,出于礼貌和社会人的边界很快附和了,可在她心中,根本不想单纯以时光的长度计算它的重量。
这十年,是她们各自人生剧情最跌宕、最五味杂陈的十年,是漫长生涯中最富有青春色彩的十年、也是逐渐失去着青春的十年……
如果这般意义的十年之中,两个人与彼此紧贴在一起,从未分开过,那么就与血肉黏合在一起、共用身体的连体婴几乎没有区别了——
一旦分离,势必会造成生剥骨肉、鲜血横流的惨状。
实际上在优子看来,与夏纪同于东京工作、居住这样长的时间,她们的关系从情感来说是连接紧密,从社会身份来说,却一直濒于断裂、岌岌可危。
优子甚至无数次想过,这样在社会身份上“无关系”的、“仅仅是合租室友”的两人,随时分开也是合理的——
虽然,她们实际上一次分手也没有经历过,想尽办法同居,适应彼此的生活节奏、饮食习惯、同养一只狗……不如说是为连接彼此做出了各式各样的努力。
但是,连“分手”都恐于说出口,不正赤裸裸地暴露出这份关系的脆弱吗:没有被社会所期待的、一段漂游不定的关系里,能付出坚持、使其延续的,也仅仅是这两个人本身而已……
——这样的漂游不定,直到今天终于有了改变。
她醉得记不清——晚上貌似只喝了酒?让她感到腹中空空。
优子光脚走去厨房,抬恰摸到冰箱门上剌手的划痕——这是几年前夏纪买的二手冰箱。优子心动的牌子、价格昂贵,这台冰箱因为划痕而降下半价,被夏纪虎视眈眈地瞄准了。
它到家的时候,夏纪欢天喜地,优子望着扎眼的瑕疵十分嫌弃,可当时二人生活仍然拮据,她也只得勉强接受。
她没有说谢谢,反倒跟夏纪赌气。
她心里抱歉了很久。
此时,在这春夏月夜,晚间十点,目之所及的这道伤痕也变得十分可爱,溢胶的赠品冰箱贴也变得可爱,连浴室传来的、花洒一滴一滴的漏水声,也变得可爱——
因为今天,她们真正地结婚了。
优子,终于让多年来一直歇斯底里发出拒绝的父母松了口。
“希美、香织前辈、明日香前……嗯,优子这回,终于拿了第一……”她酒精上头,脑子烧得热乎乎,数着手指默念些莫名其妙的话,而后点点头肯定自己,“第一名结婚。”
优子嘴上咧出笑意,拉开冰冻感十足的冷柜,反复看了几圈不同颜色的冰淇淋盒。
视线不清、难以辨认,她随意摸出一个,从橱柜掏出把勺子就向卧室走去。
“……优子?还没睡?”夏纪被虚浮凌乱的脚步声弄醒,睁着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唤她,声音很轻。
“醒了?过来,吃冰淇淋……”优子靠着门说这话时打了个苦味的酒嗝,杜松子气息闷闷地窜在齿间,她皱眉,被娇纵的出怒意忽地涌起,她无理地大声道,“都怪你今天不能喝酒,害我喝那么多!那么多!”
“抱歉,是我太不小心了。”夏纪嘻嘻笑,并不生气,抬了抬直挺挺绷着的左腿,少见地、语气低哑地撒娇说,“我脚动不了,你过来喂我嘛。”
优子眨了眨眼。
“……哼,再开心也不能这么不小心,爸爸妈妈好不容易同意来着,你这么一摔跤,爸爸看你的眼神立刻变了,在医院门口的时候对我说——夏纪毛手毛脚的,真不靠谱。”
优子走去,潇洒地摘掉盒盖舀起大块冰淇淋,将勺子探到床头,在黑暗中胡乱搜寻夏纪的嘴唇,“张嘴——”
“啊——呜……噗、哇!你要毒死你刚结婚的亲老婆啊!”夏纪突然扭头大声抱怨,“又是抹茶又是红豆沙的!”
“嗯?”优子未料到正巧挑中了夏纪最讨厌的口味组合,她幸灾乐祸地咯咯笑了一阵,起身来,装模作样在一片黑暗里研究冰淇淋盒。当然,没看出个所以然。举勺大口吞下、才发现果然是抹茶红豆馅味,她口齿不清道,“出身宇治却讨厌抹茶,夏纪啊,真是个遗憾的女人。”
“要你管咧。”夏纪用家乡话回怼,撒娇意味不减,很快又摸着她的头发说,“晚上少吃点冰淇淋,天还凉。”
“唔。”
冰淇淋黏糊糊地融化在口唇间,吞咽时的状态与其说是冰淇淋,其实更像是温温的奶昔。
优子食道凉爽,心中畅快,激发得酒精在身体中流窜更欢,她扔下冰淇淋盒在一边床头柜上,扑上去亲夏纪的嘴唇。
被对方以抹茶味为理由拒绝,优子就干脆含了口冰淇淋、再去捉弄行动不便的她。
身体扭扯在一起,不一会儿就摩擦出热意,夏纪的睡衣被这双冰凉的软手撩至肋下。
她肋骨较一般人外凸,可能是因为没什么多余脂肪,腰身也多了些内凹的曲折。优子冰冰的手指在黑暗中细细抚摸,向上腻过那温热的峰壑,口中嘟哝道:“夏纪?”
“……嗯,别碰到脚就行。”夏纪低语,“今天翻身不方便、就这样……”
“不是问这个,色鬼!”优子奸计得逞,抬手使劲捏她的鼻尖,又笑闹了一阵,才拱着脑袋趴在她随呼吸起伏的肚腹上,歪着头说,“我之前有没有说过,你总爱涂的那种果茶味身体乳,前调果味儿散去之后,你的背后闻起来就像是抹茶味的来着?”
“……优子,这真是我听过的最过分的侮辱。”
同一个夜晚,霙带着友幸打开用来浸泡簧片的小盒,两人动作出奇得一致,希美则坐在桌边敲打电脑键盘,眉头轻蹙,手上发出细小的咔哒咔哒声。
过了会儿,霙余光见她转身自包里摸出一副眼镜,仔细架在鼻梁上。虽是普通金框眼镜而已,没什么特别的装饰,也立即吸引了霙的全部目光,手上削弄簧片前端的动作因此停滞。
“妈妈……好危险的。”友幸缩着手担忧地瞧那小刀,看见、尖刃离她指头很近,就缩头缩脑地小声提醒。
“没关系……倒是友幸要小心,”她将刀搁在一边,“别碰它……哦。”
“嗯嗯!”
霙想了想,觉得友幸十分听话,就将手中捏搓着的簧片递给友幸:“友幸先观察。”自己好专心凝视希美:
她穿着自己从前大学时代的睡衣,大小恰合适。
沐浴过的红润留在脸颊,马尾解开了:散着发的希美,松弛而随性。
眼镜框的金色流光,在那原本清皎明朗的五官上增添了些生动气息,电脑屏幕往镜片映上一片薄蓝的光,又为她明亮的眼睛增添一抹神秘。
此刻,这样一个随性、生动、神秘的完美女人,就好端端地待在自己铠冢霙的房间里!
希美早感觉到她目光不移地盯着这边,被盯得有些发毛,才看过来,她抬手扶住镜框边一瞬又放下,展开微笑,小声问:“这几年有点近视了……奇怪吗?”
霙如羞赧的小姑娘般点头,很快转了脸去,重又拿过友幸手中的小东西削起了苇片,娴熟地使刀刃推出丝丝刨花。
“……很美,”她气若游丝地说,“希美要注意眼睛。”
“嗯。我会的。”希美有些失笑地答着,拿过桌上水瓶随意饮下一口,重新面对电脑。
苇片经浸泡而柔韧,正如情愫因历久而不移——霙在令人安心的哒哒声中享受着自己诗一般的心绪。她边偷看希美,边以指尖点过湿润光滑的簧片表面,好像……在希美被弄湿的的唇缘游移点抚一般。
糟糕。
霙死死捏着手中哨片,又飞速瞄了希美一眼,而后任凭刘海遮住眼睑。
友幸努力观察霙的每一个动作,虽摸不了那闪闪泛光的利器,态度却十分认真热情,他叼起自己的簧片问:“妈妈,你明天演出会紧张吗?”
霙没有被孩子频繁的发问困扰过,一下子仿佛被问住,她很快轻轻摇头:“不紧张。”
望着友幸快要溢出求知欲的小脸,她又贴心地添了句:“已经很熟练的话,就不会紧张,如果还是紧张,把感情融入进曲子……应该就可以。”她边说,边用演奏家秀美的手指点住自己胸口,显得煞有介事。
“哦……”友幸很是崇敬地点头,用手掌拍上小小胸膛,眼睛闪亮,颇为捧场地脆声道,“我明白了!”
霙真的紧张过吗?友幸又真的明白了吗?
希美心下了然,噗嗤笑出来,她久违的回忆起霙在比赛中的姿态,她在自己身边,从未有过差错、练得最刻苦,“紧张”二字当然与她无关——那些长音、音阶、练习曲,余光瞟着她面带平静安然的表情、毫不厌倦地吹了一遍、又一遍……
而自己却是紧张的,每次都是。
越是不服输,越是在自卑与自傲中反复游走,越难以使心情平静。
可最后,她们即将分开时,一切都变得不一样,因为一切的自卑、自傲、争先还是退缩,在分别面前都失去了意义。
希美回想那缱绻温柔的毕业合奏,当自己放弃所有要强争先的劲头,用长笛温柔编织成放飞青鸟的那双手时,当轻巧的重量从自己的手心压下又消失,是青鸟蓄力蹬踏而后振翅而去时……
她的笛声忧伤柔和,承接飘落的蓝羽,其后仿佛化作一个绵长的吻,吻在这唯一信物之上。
羽毛的主人飞走了,她原以为、她将不再回来。
“我从没看霙紧张过呢,从国中到……”希美不禁感叹,声音缥缈。
而她满含感慨的话语却让机灵的友幸意识到什么,他立即问道:“国中?老妈会吹长笛诶,双簧管和长笛,当时也在一起吗?一起演奏吗?”
霙仿佛就等着这一刻似的,迫不及待地点头:“嗯,还合奏过solo!…… solo、就是,那时只有双簧管和长笛……只有老妈和妈妈两……”
她感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即噤声:长笛……现在似乎在希美的日常生活中失去了踪影,她制造长笛,自己却从未见她再演奏过、甚至谈起要演奏它……自己无遮无挡地对一无所知的友幸透露着从前那些事,是否会揭开希美的某道伤疤——她还弄不明白。
“哇!我,我想听耶!”友幸左右转头、乐呵呵地去看两人,那天真又强烈的语气加重了紧迫的气氛,让霙紧张到手心出汗。
“好啊。”面对电脑屏幕的希美竟爽快答应,眼光起落于屏幕与键盘之间,她抬头对友幸微笑,那面容透露着属于母亲的惯常温柔,过于熟练,“不过长笛在家里哦,回大阪就满足友幸,好不好?”
霙发觉希美向自己眨眼睛,友幸也看过来。
“嗯,”霙附和说,“回大阪。”
霙想,希美做了母亲很多年,可能只是习惯了哄孩子……
霙为她的游刃有余而感到一些哀伤,她们,尤其是希美,已经不能再做喜怒形于色的少年。事务繁杂,为了高效地解决问题,隐藏情绪是她的基本功,对珍贵的家人,更不能肆意倾泄自己内心的伤痛和委屈。
果然,她见希美点点头,再度专注于电脑屏幕,没有后话。
【在铠冢家里都还好吗?】
【都好!放心吧妈妈。】
希美回复母亲的消息时,门那边响起扣击声,霙的母亲在门外问,需不需要蕨饼和布丁当宵夜点心。
“啊,我来,”希美抢先于霙站起,她开门接过托盘,不好意思地说,“抱歉,麻烦母亲了,应该叫我帮忙的。”
霙的母亲看上去心情平复了许多——大概老伴也给她做了心理疏导吧,面上未有半点不悦颜色。
她探头看了桌边的霙和友幸,后者正向她腼腆笑着喊奶奶。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惊奇和慈爱,对希美和悦道:“这么多年只知道‘希美’这个人,却都不知道希美爱吃什么,如果是布丁的话,你和友幸应该都喜欢的。”
“希美,”她不等希美开口道谢,又悄声说,“我一直放心不下霙,也想了很多你们之后的事情……但是,不必再说很多托付的话了,我先前也有些任性,你们两个今后的陪伴、扶持是相互的……既然成家了,就好好地、幸福地生活。”
“妈妈,”希美的声音有些哽咽,“谢谢您。”
老人为这称呼一笑,眼光不由自主望向希美锁骨之间的项链吊坠——那是女儿戴了许多年的东西。
她欲言又止,进而莞尔摇头,面上细纹抖动了许久,最终只展开笑容,说:“就算有困难,但既然是一个家庭,朝一个方向共同努力的话,生活会给你们报答的。”
只要同心、勇敢向前。
“我明白的,妈妈。”希美的笑容真诚而明亮,“我记得了。”
霙的母亲面上铺开释然,点点头。
“来啦——要吃什么?”希美端着托盘笑意盈盈地转身。
“蕨饼。”霙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注视她的背影,这会才放下心来。
“布丁!”友幸端坐举手,舔舔嘴唇。
“那我和妈妈一样吃抹茶蕨饼吧。”希美笑,“宇治特色哦——”
“嗯——老妈狡猾,我也想尝尝!”
希美放下托盘,散下的黑发被台灯光丝丝缕缕包裹成金黄色。发梢掠过霙肩头衣料,霙看见她镜片后黑漆漆的长睫毛,睫毛眨了眨,那温润的眼睛里,含着朦胧光点的瞳孔肿,是属于她的宇宙与银河。
希美确实变了,变得精明利落,变得成熟温柔,但,在让她心动这一点上……丝毫未变。
心动,却不能亲密地贴近,这是过早拥有一个孩子、与希美变成三口之家的霙,所拥有的小烦恼。
在友幸的嘴角被黑蜜弄得惨不忍睹,自顾擦拭时,霙忽然凑上前在希美耳边——并非说话,而是偷偷吻上她耳侧的头发:松软而黑亮的、带着与自己同样香波味道的头发。
她实在是,太喜欢希美了,这份憧憬和爱恋终于再也不用抑制,今后的每一天,都可以在咫尺之距尽情挥洒对希美的热情。
友幸作为孩童还不能欣赏苦涩,他有些后悔逞能尝试了蕨饼,被茶苦蜜甜纠缠得直皱眉,意识不到二人在做什么,只问:“妈妈,老妈,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吗?”
希美面上泛红,在桌下握住霙的手,眼波闪亮。她笑语道:“说友幸的样子太糟糕,像个小花猫脏兮兮的,快去洗一洗。”
“呜,讨厌啦!”友幸很要面子,他捂住嘴巴起身就跑了出去。
很快,听见浴室水声响起。
猝不及防间、霙被希美反过来吻上了眼睛,她慌忙闭目微微张口,只能看见一片黑,眼球隔着眼睑、接受柔唇的脉脉温热。
对方软软的嘴唇拂过她的睫毛,沁凉镜框刮擦她的鼻尖,热气呵过她的鼻翼,又迅速寻着她的唇瓣而来,轻贴时啄咬了一口,唇间溢出轻笑——希美仿佛,是很喜欢吻她的唇,吻上的时候,是很开心、很陶醉的……
如果问询缘由,希美会怎样回答呢?
“希美,”她没有好好润色言语,问得别扭,“嘴唇……很喜欢吗?”
“嗯,很软。”希美倒是完全领会了。
希美喜欢软的东西吗。
想要抚捻自己下唇的手被希美牵住、无法动弹,希美略强势地侵袭而来。
霙走了神,记起不久以前那漫长又甜蜜的初吻,自己做不到主动出击,只配合希美的节奏,回应着她,渴求对方更多的主动,虽然生涩,却也能步步随之深入,不至落了太大的下风。
而这次,一想到希美黑发倾落、而架上眼镜的样子,霙便在唇瓣相压的开始就感到晕眩。明明是她先凑过来招惹了希美,却在关键时刻精神不支……
霙懊恼着自己的脆弱——要练习得更强才行,就像吹奏双簧管……
希美本打算深入接触,感受到她气息短浅紊乱,于是好心地将吻转移到她微微抿上的嘴角,那温热湿润的呼气吐息,伴着霙气息奄奄的话语一同响起:
“……受不了。”
“嗯?弄痛了吗?”
希美离开的那一刻,霙落睫垂首,如溺水者般张口呼吸,艰难发声解释道:“不痛……是……这样的希美……我受不了。”
她反握希美的手,再也不敢仔细端详她的面容,只听见希美一声轻笑,代表着体贴与温柔。霙不明白为何希美可以这样无私、无边无际地展露温柔,不过希美确实成熟过自己很多,已经是个如海一般包容的人,这海要将她溺毙般,深邃、水波舒展:“慢慢来,霙。”
霙抬起眼光才发现,原来希美也是羞容娇美、红潮敷面了。
“嗯。”她轻点头。
今后,还有许多时间,可以让她们慢慢来。
水声停止,冲进门的友幸并不知两人相对面红的原由为何,只自顾可怜巴巴地请求:“那个……我、还可以再额外吃一颗布丁吗?”
……
“我想试试。”丽奈用不容拒绝的语气。
她们并肩坐在宇治川边的长椅上。只因沉迷于合奏,以两瓶乌龙茶就撑过了傍晚到夜全黑的数个小时。久美子将自己的上低音号搁在腿面,嘴唇已经因不断吹奏变得微肿。丽奈发出请求时,久美子第一反应是仔细擦拭抹弄自己唇边的水渍。
她看见星星的碎片在丽奈双眸中闪耀,月光在她脸颊打上淡薄光华。
久美子沉默,让川水静流声填塞耳道,手指在上低音号金键上按动着无谓的节奏,目光飘向身后树干与叶片交错成的黑影。
“现在,还是不要……”
她没有准备好。
接吻,也许自己已经有些讨厌那种事情。因并不算愉悦的、关于恋情的回想重叠起来——她用记忆一遍遍加深着令人反感的印象。并非将矛头指向秀一,只是有些荒唐地自我意识过剩了,似乎,撇开那些“不需要了”的时光和画面,久美子还是久美子。
丽奈却不管不顾——她总这样。
她搁下小号向久美子挤过来,坐得更近,大腿侧面压在一起。丽奈带汗的手指摸上她的脸,捏开贴在她唇边的发丝:“久美子现在在想什么?”
“嗯,呃,”久美子看着手下一起一落的按键,“过两天的音美演奏会,还有花火大会,见到铠冢前辈,不知道她的长相、性格和说话方式有没有变。”
她只想岔开话题。
“说起这个,下午我被秀一拉进了同学会的群,看见伞木前辈也在里面。”
“……诶——?伞木前辈吗?伞木社长会来?”久美子惊呼,而后突然意识到什么,“秀一……”
只加了丽奈,说明秀一也在避开自己。
“他让我拉你进去,”丽奈叹口气,看向前方碎月铺洒的河川,“久美子,我现在有些嫉妒秀一,他占据了你一段很重要的时光,直到现在还能让你的情绪产生不小的波动。”
“干嘛嫉妒那些奇怪的地方啦,明明丽奈让我产生的;波动’更汹涌吧。”久美子淡笑,暗惊丽奈又一次读懂了自己。
“久美子……就一点都不嫉妒泷老师吗?”丽奈转头直视她,手指点在自己唇上,面色平静却语出惊人,“这里,泷老师也吻过的。”
久美子“诶”了声,肌肤战栗、汗毛竖起!
她不料丽奈会发动自毁式的袭击,想要说“其实无所谓”,却喉头一紧,她呆滞着表情,喉间不住地吞咽,不明白自己要作何反应,甚至不明白自己该有哪样的心情。
丽奈见她这样,竟畅快地笑了,说:“既然久美子不明白,不如试试再说。”
她眨亮眼睛,将黑发别在耳后,很快凑上来握住她一只手,不待她逃,馨软的嘴唇就凑来贴住了她的——只是贴着。
她们睁大着眼睛,在黑暗的河边,只看得清对方的轮廓,视力被削弱后,唇间触碰的感受更加清晰地印在心中。
简单潦草的,不能称作是吻的触碰而已,可仅仅是两两相贴,连同方才的话题,却勾起了一些酸酸的……嫉妒。
那么柔软温暖的唇,是别的人……也吻过的。
犹疑,使她们不约而同分开了彼此,汗湿的手却更加紧地相互捏着。思绪繁杂地撞击着久美子的胸腔:激越、心动、嫉妒——尤是嫉妒,那酸涩的感情使她意识到,自己确实想要将丽奈据为己有。
她可以现在就占有丽奈。
不知是哪一方先起了头,回过神来,已然又吻上对方的唇,谁先张开口喘息又被谁顺理成章地侵入,一切都不明了。相知十几年、却从未体验过的湿润亲吻中,有什么正在悄悄变化,索取的欲望和对彼此身体的迷恋如破节而生的春笋,竹竿窜高着,细叶向四面八方伸展,逐渐变得宏壮繁盛。
相望了漫长岁月的唇齿眼眉,以友情为名去描摹了太久,如今却厮磨在一处,以爱、以嫉妒为力量的亲吻和对视勾勒着彼此。
本就肿胀的唇刮擦着更多一层的痛苦,瘙痒疼痛让津液漫溢出嘴角,为忘记疼痛闭上双眼,亲吻却在纯粹的黑暗中愈发无制,难舍难分。
占有的愉悦盖过微不足道的嫉妒,在黑暗里偷得的欢喜更加迷人,这场吻直到双方几近窒息才作罢——方才攻得最猛的丽奈,如今埋在她胸前喘气,吐息香甜。久美子看见她的背脊上下起伏——自己狂擂的心跳,也被丽奈的耳朵全部收了去。
半晌,丽奈猛抬起上半身,晶亮的双眸直视她,认真说:“我……并不讨厌。”
“……我也。”久美子慌然答应时,才发现自己脸庞处、脖颈间的汗水已经肆意流淌,丽奈按着她的大腿,她甚至感觉不到痒,只看见丽奈眼尾溢出了愉悦的情绪。
十分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