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间章一 痛みの中に· 疼痛之中
夏纪与优子二人就读于琉球大学,这年学校冬假放得早,她们却没有回家,理由是年中最热的几个月在宫古岛的海滩晒得太黑,样子看起来很可笑。
但夏纪其实并不觉得可笑,优子也不觉得,可能难以理解,但她们是各自认为:对方肯定觉得这很可笑。
所以为了迁就对方,只好……只好留在冲绳咯。
这年夏天刚确认恋爱关系的她们,在宫古岛雪白细沙与蔚蓝海水之间嬉戏,以晴空为幕纵情恣意地奔跑。
看上去无忧无虑的日子,似乎成为了她们大学时代最后一场狂欢。前三年恍然一瞬、即将消失殆尽,当毕业论文与就职事项提上日程,优子才意识到,再怎样如自由的小舟般、逸乐漂游于西南自由的海面,自己却始终被挂了牵引线……牵引线的那一头,是遥远而熟悉的本岛。
是家乡。
优子清晰感受到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逐渐拥有的、崭新的复杂。她知道夏纪的感情也是如此复杂:她们开始惧怕回去。
回到本岛、回到家乡,本身蕴含着走入地底一般的、令人恐惧拘束的力量。
怀着这般复杂,她们将火热狂欢的进度条逐渐走完。
心中的场景,像是冰凉晚风吹上海滩时,两只依偎在一起轻轻发抖的海岛猫咪——明明白日还在屋顶跳跃着大打出手、在沙滩上翻滚,互舔皮毛、无忧而快乐……
共同逃避后拥有结果,并不会令人满意。
12月23日 午后五时 冲绳·中头郡
她们坐在堤坝上,穿着长度仅七分的裤子和薄面球鞋。
南岛的冬天,阳光仍如春日里一般温暖,优子被夏季留了黑色素的脸颊仍然被此时的天光照出一些润泽的透明感。毕竟年轻,晒黑也好、磕碰也好,都难以给这样的身躯留下什么好用来后悔的痕迹。
她口上说着嫌恶——嫌恶与夏纪一同考进这所偏差值不高的国立大学,过彼此捆绑在一起的大学生活,一朝不慎、平稳的感情产生了偏颇,她们成为恋人……
她口上抱怨蛮多,可她并不后悔。
因为,也制造了许多难忘的回忆。
比如说,往返家乡的、冷气过足的飞机上,她们互相倚靠,在彼此的温暖中小憩;“美丽海”水族馆里,前一秒还在吵嘴,后一秒不注意时、已经头凑着头看起了鲸鲨;校园足球场边,观察夏纪汗水闪光的脖颈和小腿,或是……于音乐教室合奏一曲吉他。
再比如说……她看向此时凝望海面的夏纪,吊梢眼与高挺山根仍然让五官显得清爽,不过脑后马尾却消失了,只剩棕色短发半遮着耳廓,一副中性的样子,倒像个阴性气质过重的小少男。优子无意识地微微皱眉——那是她与夏纪闹别扭的结果。
去宫古岛暑假旅行之前,只为了她一句“不是跟‘男朋友’的旅行,连ins都不敢发”——夏纪扬了扬眉,竟当天中午就将长发咔嚓剪去了。
夏纪,在工学院的两座冲绳狮子像前站着等她,身上挂了一件男式T恤。
骄阳似火,夏纪脸上亮堂堂的,端起手笑问她“那,这样可以邀请你旅行吗,优子大小姐~”。
笑得、没心没肺。
当时,优子又惊又悔,扑到夏纪怀中哭得梨花带雨、险些叫路过的导师看见。
她明白自己并不想要什么“男朋友”,也不是想用赌气的任性换得夏纪的迁就,验证对方的爱有多深……之类的。
只是存了坏心,想看看夏纪难堪之中不服气的、恶劣的反应而已……
优子头一回……她不知道,夏纪到底有多看重这段关系,因为她的奸诈狡猾她的任性妄语,头一回没有收到同样富有攻击性的反击,却真的……换来了那可怕的迁就。
此刻,夏纪的手臂撑在身侧,肌肉形状和青色血管的走向都很清晰:她在体育系社团小有名气,身体因大量运动、被雕琢得更加匀称有形。她被时光塑造出许多痕迹而不自知,优子不禁好奇——自己是否也是如此呢。
她摸摸自己头顶的蝴蝶结发饰——或许没有吧。
“其实我们可以去东京来着……既然不回家,去哪都行。”夏纪突然说。
“去东京做什么?”优子低头敲打手机,她假意问得漫不经心。海风猛地侵袭她的头发,头发翻飞、盖住了脸庞。
夏纪履行职责,将她的头发拨去耳后。
作为一个女朋友的职责。
“东京这两天下雪了哦,白色圣诞,不是一直想看吗。”夏纪语气随意地说。
她捏起身旁一滴饮料都不剩的铝罐,双手向着罐身用力,轻易将它捏扁,然后就将这被挤压过的小东西松松握在手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她望着午后五点钟的海面,太阳作为一个白色小点已经开始褪色,好像瞬间就会变暗沉没到海平面以下。
不过还好此时,它是那么炽热且和煦。
优子抬头,只是愣愣看了她的眼睛,又低下头去把弄手机,手上发出敲打屏幕的细碎声:“算了,不要。”
“为什么,优子不是说圣诞节要配雪才行的吗?说冲绳的圣诞无——比乏味来着?”夏纪的声音里终于多了一些生机,优子感到,她好像在笑。
“不要就是不要,我懒得跑。”
“那好吧。”夏纪耸耸肩,顺手捞起优子面前的饮料罐,惊讶道,“哇,你都没喝嘛!”说完就端起到自己唇边。
“你干嘛!”优子伸手去抢。
“不喝就是我的咯。”
优子闻言气怒涌起,不巧海风一下子来势凶猛,再度将她披散的头发刮地盖满了整张脸,手上捞空、错失良机,她以为所有物要被夏纪抢走,臭脾气一点儿也不饶人,铆足了劲愤怒地骂,“可恶!臭夏纪,那是我的!饮料小偷!去死!”
她一只手向浸满夕阳的空气里乱抓,想着兴许还能抓破夏纪的脸呢,下一秒,手心却被塞进满满当当的饮料罐。
“拿稳哦。”对方轻声说。
优子的头发从眼前落下去,挂上了鼻梁,她看见夏纪站起来伸懒腰,脊背全部伸展开,向后弯成一个漂亮的弧形,阳光铺洒在她整个前面半身。
“唔——”她满足地张大嘴巴打哈欠。
“那,那个……”优子对刚刚自己的行为感到一点点抱歉,真的只有一点点。她说,“下次别这样捉弄我。”
“你不喜欢?嗯!那不做了嘛,抱歉。”夏纪的回答很爽快。现在,她开始旋转腰身来活动,很有节奏地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棕色短发仿佛感受到了活泼的气氛,随之一同摇摆。
“抱歉。”优子嘟哝。
“诶——优子干嘛道歉呢。”
“不应该那样骂你。”
“错了,”夏纪否决她,俯身要捞她的手机,“比起嘴臭,是要为你一直敲这个道歉。既然留在这里,那就该好好享受阳光,跟我聊聊天。”
优子看着自己的手机心头一紧,飞快地说:“你管我!”她一爪子抢回手机、胡乱塞到裤袋里。“然后呢?我们去哪?”
优子抓起饮料罐大口大口吞饮,像迷失沙漠干渴良久的人,心脏咚咚地跳。
去哪。
水族馆已经去过很多次,修缮未成的首里城不便观赏,更何况,圣诞节没有家人和老朋友作伴,实在寂寞。
最后,冲绳的冬天……没有雪。
“我说啊,我们出海去追鲸吧,大学二年级和同社团的人去过一次……”
“我晕船。”优子打断她。
夏纪看着她的脸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指节扣她的头顶:“那没办法了。”
她转身,向来时光顾过的饮料小店走,海风将她短发撩动,将她的薄衫撞向后背脊梁,透出纤瘦流畅的线条来。夏纪手里扁扁的铝罐随她摆臂前后摇晃,尖角处一闪一闪地和落日余晖遥相呼应。
优子看见这样的夏纪,不知怎么就感到了她的寂寞和无可奈何,这也许是她擅自施加给当事人的情感,和夏纪本身并无关系。
可无论怎么说,她确实是清清楚楚地,从这开头过于莽撞的恋情里,从自己即将丢失的青春里,感受到了寂寞,和无可奈何。
她不由自主地起身,久坐而麻痹的双腿跑起步来带有生涩的痛感,她追到夏纪身边去,看她的眼睛:“喂,我说,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假的。”夏纪斜眼向她微笑,又胸有成竹般目视前方。
“那我们去哪里?”优子有些惊喜,语气,倒像是对旅行期待度过高的孩童。
“嗯……我想想啊,”夏纪冷不丁握住她身侧的手,指头磨蹭两下,接着与她互相扣起了手指,前后摆荡,“先去左边那家有红伞的店吃菠萝披萨,披萨、你喜欢的吧——下面两天开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你会开车?”优子本对她成竹在胸的样子抱有期待,没想到得来这么一个无脑回复,不禁嘲笑她,“夏纪你得妄想症了?”
夏纪脚下猛然刹停,她咧起嘴角,晒黑了的脸颊一半打上浓郁夕阳色,覆盖了神秘又迷的人滤镜。
她松开了十指紧扣的手,在优子恍然若失之间,那手探入裤袋,摸出串当啷作响的东西、举起来是黑乎乎的一颗,带着没品味的挂饰。
优子定睛一瞧,竟是车钥匙。
“你什么时候买了车?!”优子的大叫里埋着兴奋,“不对,你什么时候考的驾照?……
“喂,到底什么时候,你……”
“可不是为优子准备的哦,驾照我早就拿到了,车是去年冬天买来在这短期旅行用的,二手,”夏纪有些得意,“大出血来着。”
优子心里某个地方,突然开始下落,落到柔软踏实的地面上,甚至难得一遇地想要夸奖夏纪计划性十足。但此时她还是想要先问问题,更多、更多的问题 :“你……现在都买车了,快毕业了车怎么办?你要留在这里吗?不是说,要回去工作的吗?”
在夏纪眼中的优子,没有注意收敛表情,仰脸皱眉、看起来像是要哭。眼球上方一层饱满水膜,闪出整圈高亮的圆。
她还是孩子脸,晒黑了也像洋娃娃。高中生,不,初中生?近来、六年级身高过于生猛的小学生都显得大过她一些。这样娇小的她认真起来的时候就格外可爱,或者说,显得可怜。
“傻瓜优子,”夏纪又想哭又想笑,“你是一直想问这些进路的事情吗?为什么之前都不问?”
优子难抑被夏纪激发的哀伤,她将头垂下去,不自觉摸上裤袋里的手机,语气懊丧:“我怕你没有计划……”
已经完全不是旅行的话题。
夏纪叉腰微笑。
“果然毕业了还是想要去大城市——话说、谁会为了一辆二手车就决定今后的进路嘛,”夏纪扔出这么一句,胳膊一伸、强携着她向店门前撑满了红伞的小餐厅走,“就职活动,要麻烦优子跟我一起琢磨了哟。”
“真是……我知道了啦。”优子身上又松快又发麻,悄悄抬手抹泪。
这趟旅行,夏纪将优子的雷点踩了个遍:
在看腻了的水族馆无谓闲逛;
大清早招呼她下海受冻;
和弹三线的海岛少年勾肩搭背;
开着车、还同她无意义地争论有关老友伞木的种种问题……
就连这辆不宽敞的二手车也是优子最讨厌的老爷车型,音响损坏放不了音乐,夏纪的行驶技术也烂到令人晕眩。
但她们,也于水族馆的深蓝色角落接吻;
在坚硬礁石上互相依靠静坐,被黑云压着头顶直到身体失去热度;
被海岛少年用三线弹婚礼进行曲戏弄;
终于在平安夜、刷到伞木希美发在社交网络的戏雪照片,才一并松了口气。
漏洞百出、到处是雷点的旅行,却让优子找回一点刚陷入恋情时的悸动,那是不管不顾的、眼中只有对方时才能产生的,某种恋爱的悸动。
只需要向前行驶的恋情,只需要向前直冲的悸动。
这份悸动属于冲绳,属于几年来同在冲绳的彼此。
12月24日 傍晚六时 冲绳·国头郡
身在海边一片宽阔的崖边草地。天色已暗,石灰石峭壁模糊成整片黑色剪影,只有最突出的那块象鼻石的轮廓清晰可见。海水在其上冲刷、拍打不停。
优子敲打着手机屏幕,孤立此处,呆然聆听了海与石的协奏很久。
头顶蝴蝶结被风摆弄得东倒西歪,她干脆抬手摘了去,合着手机一并塞回口袋,抱住双臂抬头望天。白月小巧如吊坠挂饰点缀穹顶,上半部分的天幕沉于深紫色层云之上,仿佛蓄满了漫天忧愁难言的心声,那样沉闷。
天缘亮起整条夕色,好似泄露出的橙色熔浆,那样美。
她听见,后方传来夏纪轻轻拨弄琴弦试音的声响。
“从哪来的吉他?”优子转头。
“后备箱。”夏纪手臂伸直,递了个塑料袋给她,“有啤酒和油炸砂糖,茉莉花茶是我的。”
“嗯。”
优子点头接过,眼睛看着夏纪,看见熔浆的细金点缀在她眼瞳中,夏纪拇指挪移,模仿着三线的弹奏方式,指腹嘣嘣地拨动,让和缓朴实的乐声自琴弦间流淌出来。
“不要唱那个。”优子突然制止道。
“什么?”乐声一停。
“《泪光闪闪》。”优子转头去看海面,看见深蔚之上浮光跃金,她的眼波也在闪动,“不要唱,歌词……有点不好受。”
【晴天也好 雨天也好/浮现在脑海中那个笑容/在遥远的回忆中褪色也好/寂寞着再去恋爱也好/一想到你 便泪光闪闪/一直想见你 一直想见你……】
唱得那么抒情,好像,从此见不到了一样。
“那即兴换歌词吧?”夏纪笑着,并不改手上弹奏出的旋律,用掌根在木吉他上缓缓拍打节奏,琴声、节拍声不止。
她润唇开口,嗓音略略低沉,与海浪声相比、更显得和缓而温柔。
“……青空也好 碧海也好
还想与你一同观赏
艰辛的日子里、流泪的时候也好
誓不分离 何生忧虑
一想到你 便能微笑
一直喜欢你 这心爱的你……”
优子听得浑身战栗发麻,却不舍得涨红着脸打断她,不舍得打断脑海中翻涌而出的幕幕回忆。她再度望向峭壁,想,礁石蚀刻的痕迹,能够以海浪撞击出的轰鸣声为证明,而她们身上被年月留下的痕迹,大概只有对彼此的记忆……作为证明了吧。
“太肉麻了。”优子抱紧双臂小声抱怨夏纪,声音小到连自己也听不清。
就当没说过吧。
12月25日 凌晨五时 冲绳·濑长岛
优子坐在副驾驶位。
她从三点开始敲打手机,直到现在都手指不停。夏纪则很累的样子,将头歪在一边睡觉。
车外面,海岸上高高的苇草丛遮住一半视线,毛茸茸的边缘被半明半暗的白光打造得虚实不定,优子侧头看了眼景色,她想、这时出去一定很舒服:远离空军基地,噪声很难传来,外面大概只有清透到足以穿入晨光的鸟鸣,混响着海水触角拍打珊瑚礁的清凉声。
可她好像被困在车里了,就像,她们好像一直被困在冲绳。
优子放下手机,一直维持紧张声色的脸颊绷得酸痛,她想,有人会明白吗?抱怨晨间电视剧里出现的同性 爱侣叫人“早饭都咽不下去”的母亲,新年参拜时、可能会遇到的香织学姐,还有……伞木希美……优子老人一般叹气——希美实在让人看不懂,明明还是大学生,就颇有些职场人的狡猾,除了一些营业性质的ins美照,失踪是常态。
优子在手机上与父母用言语周旋三日,最终没敢坦白自己的恋情。
她又想哭——这三天来总想哭,这回、是为自己的不争气。
她已经流浪——已经被流放在最南边的海岛,固守着远离一切社交关系的安全感,好像再也没有资格和勇气到达任何向往的地方。
“在想什么?”夏纪沙哑的声音惊醒了优子,眼尾上吊的眸中露出朦胧初醒的迷离颜色,她吸鼻子,好像略微有些着凉,视线穿过优子微乱茶色落肩发的缝隙,到达车窗外的某片芦苇尖上。优子猜想夏纪看见小灰蝶之类地东西,因为她面色愉悦、全神贯注。
现在盯着自己看的话,夏纪清透的眼光会变得沉重吧。
夏纪见她不回答,打呵欠道:“我……下车去逛逛。”
优子,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她扑去夏纪后背将她抱住,只是为了阻止那只开门的手:“等一下,不要下去!”
“为什么?”夏纪莫名其妙。
“不准!”优子埋头在她侧过来的胸前,倦意在深吸夏纪身上味道时达到顶峰,可她不能睡,她要用这双臂化作最牢靠的锁,将夏纪锁在车里,锁在自己的身边,“我出不去,我除了夏纪,什么都没有了……知道吗,笨蛋……夏纪。”
她开始哭泣,并把话说得很绝,她不在意夏纪是否会因此嘲笑自己幼稚,现在、她就是要用疯言疯语来表达自己的感情。
“优子……”
“什么?”优子抬头,泪光闪闪地问。
夏纪抓住她一只手腕,反客为主,神情端肃认真:“我们是共同体,优子,谁也‘出不去’,我们因为同样的不为人知的‘罪’,被关在一起了,你要记住……”
“我们最终都会倒大霉,是吗?我们是共犯,会害得彼此很惨很惨……是吗?”优子崩溃得要大哭了。
“优子!”夏纪稍微向她压过去一些,眉头轻锁、目光炯炯地逼迫她直视自己,低声再唤她,“优子……首先,我们要相互信任,如果需要牺牲……我不希望那是你。”
优子的希望,不也一样吗?笨蛋夏纪!
优子抬手抹泪,她听见窗外清晰空灵的鸟鸣,仿佛来自天国。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可她总觉得会是个大晴天——她一晚没有睡意也未合眼,观察天际线由晦暗到明亮……她像个哨兵,警戒地观察这个对她、对她们并不友好的世界,现在,她终于心弦松弛,任由倦意侵略了神思。
此时的她,正是最坚强又最脆弱的时候,正是最冷静又最躁动的时候,她没有回答夏纪,看着那双明亮有神的、恋人的眼睛,苍白的脸颊挤出一丝虚弱却娇美的红色,她用手指戳夏纪的肩头,小声说:“喂,那我们做吧,夏纪?”
“做什么?”夏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个,就是……那个。”
夏纪反应过来时,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狭窄车厢里:“圣诞快乐。”
从下而上掀起优子薄薄的短袖衫时,她偷瞄了一眼窗外——冲绳当然没有雪。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可她总觉得会下雪,因为她昨晚梦见轻巧的雪片在优子肩头积起不薄不厚的一小堆纯白色,她穿高中的校服,远看像个小精灵,却因与自己脾气不和而不堪近观,于是,自己就站在教室窗台边端着双臂,远远欣赏高中的优子。
那些时候的雪并不珍贵,那些时候的优子也并不会拱着一头亚麻色的头发、脆弱地钻到自己怀里。
可不变的是,她们仍然年轻,日晒和磕碰难以给这样的身躯留下什么好用来后悔的痕迹。
现在,要留下一些痕迹了,她想。
心脏嘭嘭顶到胸膛最前端,她看见优子故作镇定的脸色,放置在自己颈后的双手却渐渐失血变凉。优子露怯了,她小声询问:“会疼吧,我说……会疼的吧?”
“躺着放松、应该好一点,”夏纪胡乱说,自诽道:毕竟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弄痛你……总之……
继续下去吧。
她抱优子躺下去,看见熟悉又陌生的躯体呈现在自己眼前,这种呈现,此时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所以她格外小心地征求意见:“怕痛的话,那……不进去了吧。”
优子咬咬下嘴唇,口中斩钉截铁地倔道:“不行!”
“真是好气势。”夏纪笑了,笑得脸上飞红,夸奖她的方式也很笨拙,但本人完全没有自觉。
对于夏纪的调侃式夸奖,优子亦无法回嘴,因为她的脑袋已经不清醒、紧闭起眼睛、搞不清夏纪在手忙脚乱还是游刃有余,只试探感受夏纪弄到哪一步,似乎是湿纸巾擦拭了的湿凉手指……那一点冰凉滑到热乎乎的腿面上时,她睁开双眼、抗拒说:“先吻我,笨蛋!”
你才是笨蛋。
夏纪心里条件反射式地回击,却沉默着依言吻她的下唇。直到优子喉咙里发出浅短可爱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手上的湿凉感仍然令人不适,可优子以全身所有的温暖向她表达接纳,愿意接受她带来的任何触感,甚至、是疼痛。
优子太过努力,直到承受不住流出了泪,才缩着身体轻轻喘气,面露难色。
却依然不吭声。
优子,太拼命也不行。
夏纪的心中奇异地为优子的回应和坚持感到满足,那是和斗嘴时的征服感不同的,一种渴望给予爱护的感情。
要爱护她,可这紧要关头,气势上也不可以输,不是吗,夏纪?
可不想一辈子被优子笑话呢。
优子,一声声喊她夏纪,那纯美轻盈的声音,仿佛春季盛放的朵朵樱花发来的邀约,随着樱花前线,从最早绽开粉色的南岛,到都市,到故乡,一阵狂乱的粉白花瓣飞舞过眼前睫尖,她眼花缭乱地想,这确实就是今天要降落的雪了。
“优子?”她问。
“嗯……”
夏纪听见优子后背蹭在皮椅座上发出的刺耳咯吱声,刺到耳中,提醒她,这已经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痛。”
——她把她弄痛了。
痛的话才好——她甚至知道优子此刻是这样想。可……会有伤口吗?会流血吗?她略带恼火地问自己。
“夏纪,笨蛋……”优子察觉到她的迟疑停顿,又忙安慰她说,“不痛了。”
她说假话。夏纪皱着眉想。
“嗯,乖……”她终是倾情地阖目、吻她的嘴唇,像去吻被水沾湿的一小块玲珑月影那样小心翼翼。因一个真实相接的吻,优子的躯体又化作了真实的、华美的月光,为了叫这样珍贵的月光不要逃离,她必须紧紧扣住月亮的软弱之处。
泪水轻溢、疼痛是必然的。
这必然的疼痛,又意味着什么呢?这疼痛之中,又将诞生出什么呢。
现在,还没有人能知道。
疼痛不是目的——这是在寻求疼痛的过程中所了解的事情。
只是稍有缺损的内心,确实被疼痛的感触、圆满地填补了。
风止浪息。
“感觉……怎么样。”夏纪笑眯眯,凑近她耳边问。
“什……什么。”
“嗯?我的技术?”夏纪抬起身,歪头露出可恶的天真神色。
“最烂,糟糕,烂透了!”优子大声说,脸上从鼻根红到了耳尖。
夏纪已洞悉她的假话,所以哈哈大笑。
优子小睡了一会,晨光丰足时,她随夏纪下车去闲走。
圣诞节,冲绳没有雪,只有无尽的阳光毫不留情地披洒下彻,优子想,果然是如自己预料一般无雨的大晴天。车门刚关上,自然之声就一股股涌入耳道,海浪,海风,鼓动不停。
她们已经被某种东西锁在一起,现在她们是互相知道底细的“罪犯”,唯一的指望、唯一的光明是对彼此的信任。
优子走了两步,仍然感到一点点疼痛,但那是完全可以忍受和遗忘的感觉,她也足够信任夏纪的温柔。
小跑几步、追上了前方腰身纤瘦、手上分枝拂花的夏纪,蔚蓝海面也更多地出现在她眼前。冬日的海水更有透明感,像她此刻无比清澈的心绪一般。
是的,优子深呼吸,想:一定,
这份疼痛里,刚刚,一定诞生出了什么美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