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家长开放日
家长开放时间在下午。
纵然窗外冬冷愈深、天色阴暗,正常的授课还在进行,可孩子们的心思却大多早已飞到下午去,因家长的到来和参观而期待或慌乱,小小的心脏跳得飞快而有力,课堂之上却仍安然有序,因隔着胸腔,无法听到每人激荡的心跳声。
后背痒痒的,一片轻薄的东西蹭了她的校服又顺势落下,被塞进她探向后座的手心,是折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
[今年还去温泉吗]
女孩看了纸条,拢拢肩上和额前的乱发,脸颊一动一动地像嚼着什么东西,她静时还算是个小美人,而此时眼神闪烁在讲台的班主任身上,无法收敛的淘气就破坏了那沉静优雅。
从桌下挪出小手,在此之前噼里啪啦地拍了几下,那是偷偷剥鸡蛋粘上的蛋壳碎片。旁边桌子响起书页翻动声,看过去,姐姐平静向她眨眼,她会意也忙翻了一页,向她咧开嘴笑时,姐姐已经重新凝神念起书来。
收回目光,兔子形状的笔尾小幅度晃动,口中无声默念几个字,不怎么工整的字迹落在边缘整齐的纸片上。
[去耶,你呢?]
[妈妈可能要出差,美国。]
黑发女孩,洁白干净的小手展开已经被前座小调皮揉成圆球的纸张。
[别去美国,和我们一起去温泉吧!]
是响子意料之中的回答。她的微笑虽几不可见,鼻息发出的声响还是被伞木羽机敏觉察,她向后转过头去、对响子乐了一下,对方的手却伸过来,捏下一小粒粘在她嘴角煮蛋的蛋白渣,歪歪头,在伞木羽脸颊泛红前、抽出纸巾捻去。
细微提示的清嗓声,是姐姐铠冢翼的常用信号,传纸条的两人立即转头看书,举笔划重点的动作一气呵成,三人默契得好似连体婴。
响子的妈妈们总是出差去美国,她便常常被短暂“寄养”在小羽和小翼家,因此三人亲如一体。从同一所保育园到同一所小学,甚至同一个班。虽然三人中最小最天真的小羽总声称:这是“命运的安排”,但响子以直觉笃信、是伞木阿姨在背后有所操作。
那是她的丽奈妈妈之外,最令她感到心悦诚服的人。当然,佩服与喜欢是两回事,她还是最喜欢最喜欢——被丽奈妈妈形容为“十分糟糕”的久美子妈妈。
……
热咖啡的香气充斥在她鼻间,一只温热柔软的手顺着她脸颊滑到下巴与耳侧之间抚摸,动作自然。被对方糯糯的毛衣袖子压着,伞木社长嗓子里发出表达舒适的轻响,按着那手的弧线凑过去,霙的声音在她上方响起了。
“希美,会着凉。盖上毯子再睡。”
十分钟的小憩,使伞木社长的脸颊又满载着元气,她妆容轻淡、目光闪亮,深缓吸气,眯起眼睛懒懒地,抱上霙的腰说:“不睡了,下午还去看小羽小翼……没吃饭吧?这么早就过来了?”
“以后不能这样睡,”霙没理她的打岔,天气越来越冷,自己已经多次担忧希美这样囫囵的午休会伤身体,她却总不听。虽然知道是因工作繁重、不得不在其中穿插匆促的睡眠,可她还是忍不住有些生气,“不然……我就每天来。”
“监督你。”她努力加重语气强调着。
希美胳膊在她腰间圈着片刻、没有回应。霙知道希美不可能被自己的话吓到,只是担心她又要睡了,在耳后别上头发、低头去看她,却冷不防又被那人抬脸亲了一下嘴唇,明丽、含着成熟韵味的脸离得很近,笑意柔美,声音像是悄悄话:“霙,下午还早,要是现在不饿,去……”
霙的胃却抢着叫了一声。
“……饿了啊。”希美忍俊不禁,霙手两搭在她的西服肩膀处,她抓紧她肩头,懊恼地皱脸来。
浅底钩彩色针的棉柔毛衣、使她看起来又暖又松软,希美抱着她、如同抱着一个大娃娃,她在她腰间蹭乱了些刘海,提议道:“冬天嘛……去吃拌甜豆,酿豆腐和热乎乎的鲑鱼饭?关东煮也不错,我喜欢豆腐浇汁拌饭。”
霙的注意力瞬间被希美描述的绝美滋味吸引去,那是两人都熟知的小店。只听时令菜名,眼前便能浮现门头样貌与主厨的面容。霙想着那清酸的拌菜与焦香鲑鱼肉,说:“鲑鱼饭吧,再加份……鱼籽。”
“哦哦,要大份的,”希美仰视霙,因食物的话题周身,仿佛她都变得更温暖起来了,她摸了眼镜、架在鼻梁上,这样她柔和的表情便能够无比清晰地呈现在自己眼前,希美的下巴搁在她腹部,“不能喝酒……那就点一份甜品,烤挞配冰淇淋吧——铠冢老师,孩子们在吃便当和学校午餐定食,妈妈们会不会太过分了?”
两人如做贼般面对面偷笑,霙笑罢认真点点头,不知是同意她关于甜品的提议,还是同意她关于“过分”的判断。
不过,做母亲也是要享受生活的嘛。
室内田径场散发的橡胶味,经年都散不去,伞木羽却奇怪地最爱这味道,从刚上小学校开始,她就在跳高跳远上展露出惊人的天赋——比起哥哥的双簧管和姐姐的钢琴这等音乐才能,她更喜欢与跨越跳高的鞍马和土色沙坑为伴,也不知是不是因此,二年级的她已经比姐姐铠冢翼和好友高坂响子高了半个脑袋。
“高度换了!下面是我们的明星选手哦!”体育老师面对着这样多的家长们有些激动,一整个下午都如打了兴奋剂般高亢,“二年一组的伞木羽同学,是夏季运动会的跳高个人冠军,差一点——点就破了二年级的最佳纪录呢!”
伴着他夸张的嗓音,小羽出场,比平时更短的运动裤下,露出一截未被晒成深色的白色皮肤。
头发高束成精神的马尾,软软的发质又为她增添了沉静温和的气质,她向观众台咧嘴露出牙齿,小手挥舞向她的母亲们和对着她举起相机一阵猛拍的哥哥。
“小羽!”姐姐与响子并肩坐在一处、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喊她,响子对她点点头,对她的能力深信不疑;姐姐却满脸紧张,她生怕小羽又磕着碰着哪里。
细而健康的,女孩子的小腿动起来,在场里带起一整狂风般,有力而迅速地迈步奔跑。
小小白鞋像两个飞跃的点,马尾若流在天边的细云,后背衣裳被空气鼓起。在转瞬合眼又睁眼之间,她的弹跳力与两条胳膊的支撑力爆发出来,整个身体完美飞过那对她来说相当高的鞍马。
场中,大人孩子们欢呼起来,在体育老师聒噪的主持声中,伞木羽向着自己的妈妈、哥哥、姐姐与响子处,露出并不张扬的微笑,有些害羞。
小羽奔跑过来,姐姐为她递上御寒的外套。贴在响子身边,再度沉下了一团暖暖的气息,红色长袖衫盖住她洁白的短袖衫。
刚刚小羽素色的、亮眼的身姿,她始终难以忘记。
她就像,一片没有重量的轻柔羽毛。
……
数年后·运动馆中。
那荧光色的女孩又高又瘦,是场中的焦点。
她有些过于高了。
骨骼细长、流畅,肌肤雪白干净,头发修剪成了刚能扎起的长度,接在脑后像个小刷子,自上而下,远望能看见荧光橙、黑、白、黑的整齐色块,分别是上衣、短裤、露出的大腿、小腿袜。
高坂响子太熟悉她的颜色了,伞木羽有不同配色的三套运动搭配,虽然今天的也很利落好看,不过她更喜欢灰色袜子搭配紫色上衣的小羽。
那套是她过生日时,自己送的。
小羽是运动衣、小翼则是华丽的羽毛笔套装。
从小到大,送给两姐妹的都是成对的小东西,直到今年,小羽小翼才收到了她不同的礼物。
也许因为长大,也许因为和伞木羽的关系变得不同——高二,今年秋天开始,她们交往了。
丽奈妈妈知道这事,她并没有阻止,一如既往检查自己小号的吹奏成果时,也并未更严格。只是每次见到小羽时露出的表情,变得比以前奇怪——几欲张口、又一言不发,最终总是被久美子妈妈一脸尴尬地拉到边上去。
之所以会在训练馆等小羽,是因为秋冬天外面冷,小羽说训练馆的长廊比教室更暖,还隔音,可以练小号。
这所高中的训练馆限制无关人员进出,不过至于无关人员响子:监控室的老爷爷很喜欢听她吹小号,再加上伞木羽逢人便进行的热情介绍,响子出示学生证后,就得以在温暖的长廊练习,免受冻手之苦。
十二月中,很少下雪的大阪,此时天空中竟飘起了小小碎白,响子透过小小斜窗看到的时候,无知无觉放下了手中的乐器,吹痛的嘴唇也没了知觉。
她水润的眼里映着亮亮白光,唇瓣也无意识张开着,露出一点牙齿。
听说在妈妈们的家乡,下雪并不是太稀罕的事情。
“小姑娘?”监控室的爷爷觉察到乐声停止,将她叫醒。
“雪。”她按捺惊喜、回答说,“爷爷,大阪下雪了。”
“哦——少见呐。”
今年……会是白色圣诞吗?
“响子——”拖长的声音从身后挨近到耳畔,她握住小号回头,运动服外搭厚大衣的高个子姑娘正低头看自己,脸颊红扑扑的两团云将她俊俏的五官也映衬得柔和,响子抬手、将她蓬起来的发丝弄顺,按捺着激动缓缓重复道:“……大阪下雪了,你看。”
“哦!真的诶,”伞木羽抬头望去,她第一次在大阪见到雪,但在宇治见过好几次,所以显得并不是很惊奇,她向响子伸出手,“走吧,回家……”
见响子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她便会意地试探:“响子?没有在冬天回过老家吗?第一次看雪吗?”
响子背上乐器包,点点头。
“咦?”伞木羽先是惊奇出声,再从头顶到鞋尖仔细打量了响子,直到对方鼓起腮帮子、揪住包带一副愠怒恼火的表情,她才笑道,“雪很好玩的哦,可以用它打雪仗、堆雪人,小时候到秋田,还和哥哥姐姐一起造雪洞玩……不过现在雪很小,像书页一样薄……”
响子摇头:“那些一会再说,现在重要的是,我没带伞,小羽带伞了吗?”
滔滔不绝的小羽才闭口,老老实实呆立着摇摇头——她被两个妈妈暗示明示、要和恋人做一些浪漫的事,比如堆雪人什么的,可是响子的发言却总是出乎她意料。
“小姑娘,用这个吧。”老爷爷皱着鱼尾纹、笑得慈祥,从窗口探出胳膊,将一把直柄的黑伞递过来,晃了晃。
“啊?爷爷你没关系吗?”小羽个子太高,只能躬身和老爷爷对话。
“没关系哟,爷爷我还有一把。”他摆摆手,“明天见,小姑娘们。”
“谢谢您!”
要是透明的伞面就更好了,这样白色雪花就会层层叠叠挤在顶上。
小羽偷偷想着,将显得有些巨大的黑伞在二人眼前展开:“小心地滑呀,响子。”
“嗯。”响子淡淡回应,心里却实是激动不已——踏下阶梯,就立即有雪片窸窸窣窣地打在头顶的伞面纤维膜上、发出闷响;自伞缘掉落下来的碎片那么新奇;花坛、小路、远远的屋顶,都覆了最亮眼、纯洁的薄被。世界如加持了圣光,璀璨如天国一般。
她不敢想象,自己时至今日才见了人生的第一场雪。
举着伞的女孩小心翼翼,生怕有片绒花掉在响子肩头、融化成水湿了她的衣衫,走在她身侧的女孩也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对雪的好奇暴露在年纪更小的小羽眼前。
因着小心翼翼,两人的脚步不似平时那么和谐,明显错乱起来。这样挣扎的行走终于在经过学生会的两层小楼时破了功,导火索是软软的一声呼唤。
是姐姐翼。
却叫了响子。
被叫到的女孩在理石地上滑了一下,险些崴了脚。
伞木丢下伞、紧紧抱住女友的时候,恍惚看见了姐姐温笑浅浅的脸,她一点也不慌乱,好像一切早都被她料想到了。
怎么会,明明和妈妈一样的笑容,妈妈却是呆呆的,软软的,从来想不起要打什么坏主意。
漆黑的伞掉在一边草地上,从伞顶斜飞下、从天空中落下的白色浮雪落了她们一头一脸,黑发女孩扶着小羽的腰、慌然抬头,面前的那脸蛋还是红扑扑的,挂着的雪粒化成水滴,像急汗一般从她脸上流下,小羽张大眼睛盯着她:滑稽、又可爱。
响子咯咯笑了,歪在她怀里笑得不能自制,白色冰晶一片一片黏在她黑发上,衬得那脸更加莹润。她伸手捏起小羽胸前的白绒花,很快,冰凉的水流过她的指尖和掌心。
“啊,姐姐,你带伞了吗?”小羽想起这么一出,边问姐姐,边抱住响子不松手——明明现在就可以放开,但响子的身体那么柔软温暖。她的胳膊不听使唤。
“学生会有伞,我还有一些工作,”铠冢翼——铠冢会长从那门口施施然消失,不忘嘱咐她们,“你们先回家吧,雪天,小心路滑。”
“哦,好的姐……”
“嗯,再见!小翼。”
步调变得一致,伞举得低了些——响子抱住了她的胳膊,身体也贴在她的侧面。街景越来越白,行人越来越少,两双鞋在雪的绒毯上咯吱咯吱踏出大大小小并排的浅坑。
“响子,你冷吗?我的运动外套比较厚耶。”
“我穿了你的外套,你穿我的?穿得上吗?”
小羽一时哑然——响子的外套容纳不下自己的肩宽,顶多做个披肩。
眼看着一会儿就要到响子家门口,临近分别,她欲再搭话,又不知怎样打岔,又想到可能会见丽奈阿姨那严肃的面孔,她就直发怵。
偷偷地低头看,响子两手将自己挽得好紧,比妈妈挽着老妈还要紧。而且她的脸……也红了起来?
一阵风裹挟了碎白飘过她的视线,飞过了响子绯色的侧脸。
“响子……”她先停了脚步,喃喃出声。
“嗯?”响子呼气,一团热乎乎的白云飘出她的口,眼光也闪过来——潋滟美丽,不可方物。
“我……我可以、吗?”
“嗯。”对方紧盯了她,抿紧了唇。
第一次,小羽不知该怎么形容,可能是自己在发抖,也可能是响子将唇闭得太紧,总之,知觉上没有太特别,太陶醉的感受。
只有心中的激动令人飘飘忽忽、如在云间。
稚嫩的贴紧结束以后,响子鼻根都红透的样子也实在让她心醉头晕。
果然吻不是重点。
喜欢才是。
“哎呀,现在的年轻人……”忽而,颤颤巍巍的声音经过她们后面,银发的老奶奶慢慢走过。
响子飞快地扭头咳了声,松开小羽的胳膊。
“丽奈妈妈今天在家,就到这吧。”
“那,那伞给你!”
“别总把自己需要的东西给我啦!你回家吧!”响子推她,笑颜实在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