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努力的含义
霙观察友幸蹲在地上,将脏衣服一件一件地塞到洗衣机旁的脏衣篮中,觉得他煞有介事翻动胳膊和肩胛骨的样子很有趣。友幸擦擦手,回头道:“妈妈,脏衣服都放到这里面喔!”
“嗯。”
他仰起下巴抓脖子,又牵着霙的手借力站起来,兴冲冲地说:“那我带妈妈介绍房间。”
“嗯。”
……
“妈妈,听我说哦,阳介他哦,那么淘气的阳介,竟然开始学书道了!还有香子,在百货公司地下学模特步,她最近开始说,’将来要成为偶像’,还有惠美子家,说是种了好多白菜,我还从没有见过土地里的白菜……”
“嗯。”霙开始觉察到友幸是个话痨,她料理晚餐,研究自己并不熟悉的电饭煲,放米进去时找到的开关又在眼前失踪,探身折腾很久才重新打开了盖子。
米香味蒸汽烫了她的脸,霙脸上一痛,将身体弹开,稍微惊讶了一会儿。
“友幸也刚找到喜欢的东西,每天都在练习!虽然吹得很糟糕哦,”友幸在她身边杵着,不遗余力地表白说,“但是最喜欢双簧管了!”
“嗯。”霙摸摸湿润的脸,才从这话里找到些不寻常的东西,她转身,对友幸歪头,试探问道,“为什么……不学长笛?”
友幸就泡在长笛工厂里,希美又那么擅长吹奏,怎么看,友幸学习长笛都很方便吧。
“因为……”友幸立即摆出一副机灵的沉默样子,这样子实在看起来很面熟,那是谁遮掩心事的脸,让人看了心堵。他举起左手去,张开,霙才发现他中指与无名指两根手指有红肿、掉皮的痕迹。友幸抿嘴,欲哭般笑道,“这是长笛吹孔带给友幸的喔——因为长笛一直不喜欢我嘛。”
怎么会有这种别扭的借口?希美察觉过友幸的异常吗?
绞肉团推在煎锅中,霙将它翻了一个面,焦褐的表皮溢出肉汁,肉香狂风卷过鼻翼,友幸猛吸气,霙转眼,看到他小嘴巴边上已经翻出些口水,直着一双眼看她。
“汉堡肉。”她微笑,解释说。正是为小孩子友幸准备,才选择这个菜式。
“嗯,好久没吃过了。”友幸眼里泛起感动的泪花,“老妈很忙,好久没在家做过了。”
霙为了制住他的眼泪,将晾好的一盆米饭推给他:“友幸,会捏饭团吗。”
“嗯!”
时针走过八点,门锁才被人卷动出哗啦啦响。
“抱歉回来晚了,还是买了做好的寿司和西式点心,还有其他食材……喔,还有碳酸饮料,我们三人里应该没人喝酒吧,”希美踩着高跟鞋快步走进霙的视线,身影在她眼前晃动、行进、旋转半个圈,深色西装外套就被挂上了衣架。希美手中提着咖啡罐,半瓶咖啡水撞击罐壁,咣当作响,她弯腰换鞋,黑色头发擦过颈项与后背,“在商店街碰到认识的医生宫本,多聊了一会儿——友幸,宫本医生,那个宫本阿姨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耶。”友幸专心抓握饭团,他抹抹脸,揪下一颗饭粒塞到嘴巴里。
“说的也是喔。”希美搁下东西,笑着走去揉他头发,“上次友幸见到宫本医生也是友幸前年的时候了,她还夸你长得很漂亮呢。啊,霙——已经开始料理了吗?抱歉,我……”
希美看到料理台边的霙,仿佛意识到自己沉迷于什么思绪里,混沌不清,忽略了霙的存在,不过她很快松动面部肌肉,摆出无懈可击的漂亮表情:“我晚了,今天本来……”
“欢迎回家。”霙从希美进门就一直僵硬着身体,这时在围裙上擦手,说出最适宜的话。
“我回来了。”希美笑意盎然,示意友幸背过身,大步走去,在霙闭上双眼仰起脸的时候,这个人仅仅是拥抱了她。
霙仰头,无措地眨眼睛,“吻……还以为是,吻。”她大胆地、小声解释心情,希美不再动作,前胸薄壁传递心跳,错乱后回归平稳,稍微平稳后又立即错乱,类似一种风刮过去导致了寒冷的颤抖,她在激动或是害怕——霙回手拥抱她的后背:拥抱她脆弱的心情也很好。
这样脆弱的希美,很快又不老实地活跃成若无其事的状态,不如说若无其事的她才让霙有失去掌控、难以把握的无力感,但是正因为对希美行为的安心成为了温床,被支配的无力很快就在其上生长成枝繁叶茂的、对希美攻击力的期待。霙期待着,感受到希美咬她耳朵时湿润的疼痛,声音爬进她耳道中:“吻……都留到晚上吧。”
“嗯……”霙噎了一下。
希美松开她,走去桌边摆弄购物袋,朗声道:“对了,今天在超市买了好食材,石川县产,说是下午刚到货,能买到它好不容易呢。”
“什么,是什么东西?”友幸握着一颗饭团两步跳过来。
希美将一片片码放整齐在塑料盒中的鱼肉展示给霙,嘴巴动了两下:“河豚。”
霙立时面色发白,向料理台缩了缩。
“骗人的啦哈哈哈!霙那是什么表情嘛!肉的颜色这么粉红不可能是河豚啦——是赤鲑鱼片,放心吧,霙那么喜欢河豚,我们家不会买来吃的。”希美笑痛了肚子似的解释说。
“喔。”霙点头——我们家。无论是刻意还是无意,希美的措辞都让她感到舒适。
“但是,有的河豚会被吃掉哦。”希美笑,她开始说友幸听不懂的大人笑话,霙想,亦或是认真和自己调情呢?不过希美没有掌握此时该摆出的暧昧表情,她眼神单纯,连嘴角弧度都坦然地展示光明磊落。
她会改变,变得形式化而老练吗?还是说,自己将要一生接受、习惯希美如此单纯的调情方式呢?
霙反手抓握料理台,双颊已在她无知觉中变成绯红色,她低头自语:“那就,用希美的方式吃掉吧。”
“嗯,”希美说罢假做无事地抓住咖啡罐,手微微抖起来,她啊了一声,“糟糕,今天咖啡过量,看来是一夜都睡不好了。”
这下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霙干脆整个转过去,耸紧双肩,专心对付汉堡肉。
汉堡肉、土豆沙拉、寿司、饭团、西点,将开饭时,“假日奶奶”还送来了小丸子和炖菜,晚餐显得过于丰盛,一定会剩下不少东西了。
希美盛赞她做的汉堡肉风味细腻,一会儿又客气地问她家里有没有不习惯的地方,三人干杯后她长久地失神,霙察觉希美思绪分裂有异,她想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咀嚼,而后抬起目光,提醒说:“那个。”
“啊?”
“晚上,做那个……”
“什……”希美错手将杯子打翻,茶水全被友幸的新衣服兜住,“抱歉友幸!”
“没事,老妈。”友幸咕噜道,他还嚼着满腮汉堡肉,任由希美拿来毛巾、扯出纸巾为他擦干,而后跳下椅子跑去卧室,“友幸再换个衣服咯,真拿老妈没办法。”
希美望着友幸离开,才倒吸一口气,对霙惊愕地摆手:“霙,在友幸面前……”
“长笛,拆长笛的事。”霙解释说——她想有些事情,不借由长笛为媒介,说不清楚吧。
“——吓死我了。”希美像每个三十岁的女人那样抚心口,“我跟优子一样了。”
霙即时被逗乐。
螺丝刀、钳口带软垫的平口钳、弹簧钩,一支卸去笛头的半旧长笛,不过按键皮垫似乎都是崭新、一块用以收集键轴和螺丝的插孔板,还有一张擦银布。
希美在茶室矮脚桌上铺好蓝布垫,按开台灯,灰尘无所遁形,霙也在聚光灯下无所遁形。“等一下哦,我去找找东西。”希美说着站起身走出茶室,踏在榻榻米上的两只脚后跟晕红可爱。她洗过澡,湿漉漉的黑发在霙眼前打了卷,霙——可说是老老实实地跪坐,按着双膝,小学生似的等待老师归来。
“糟糕,眼镜和隐形眼镜式好像都丢在办公室了。”不一会儿,希美扒着糊纸拉门无奈道,“就这样吧。”
“那今天算了……”霙犹犹豫豫。
“只是没有眼镜而已,”希美失笑,“霙不要那么紧张嘛,近视不严重,像这样在门边站着也可以好好看见霙的,看得很——清楚喔。”
“嗯。”一句接着一句,霙低头想,都是故意的吧。
希美走过来坐下,掀起一阵香氛的热空气,她端好架势,胳膊贴着她的胳膊,湿发蹭着她的湿发,黏黏糊糊的,霙却压过来,蹭得更紧了。
“好,这就开始。”希美舔舔嘴唇,拿起长笛转过一个圈,手指捏捏靠近尾部的管体,将足部管拆下来,举起螺丝刀开始解说,“长笛在木管乐器里最好拆,霙的双簧管相对难很多。”
“嗯。”
“这支长笛……没有头部管,不过拆装用不到,没关系。这是工厂里仿照村松长笛制作的’老前辈’,当时我还不能胜任长笛制造的各个流程,像这样的几支产品有很多不足,就用来做一些拆装、保养之类的练习——上次换皮垫之后很久没有动它,估计锈蚀很严重,霙不要碰哦,会弄脏手。”
“嗯……村松……”霙用手掌搓搓膝头,努力接收希美话中的信息,她抬头思索,终于回忆起这个本土知名的长笛品牌。
“是村松,村松先生很厉害呢,我很崇拜他,”希美抚摸笛身,正如抚摸它陈旧而璀璨的过往,她在台灯下轻眨睫毛,眼里露出属于某时某刻谈及向往之物时的、青年人的光华,“从拆解进口长笛,制作出自己的第一支长笛开始,1923年,那时候甚至全日本演奏长笛的人,还不到二十个……从那之后三十多年过去,到1957年,村松先生已经做出了他的第一万只长笛。”
“相比起来,我有很多不足啊,一万只长笛——可能是四十年、五十年都没法企及的高度呢,”她面对霙舒开笑容,平静笑容下隐含一些爱折腾、不肯安静的傲气,“而且,在村松工厂、公司工作的……几乎所有人都会演奏长笛,整个’青见’想与’村松’相比,又是很自不量力吧。”
霙一时呆愣,微微前倾身体,问:“希美,想要……比过村松吗?”
“怎么可能……抱着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嘛!”希美哈哈大笑,双肩随之颤抖,霙为她的达观松了口气时,希美又危险地安静下来,她正襟危坐,虽然散发、还身着松垮单薄的吊带睡衣,却睁着一双认真的眼睛严肃道,“开玩笑的,霙,我——想要把村松’比下去’,非常、非常、非常想。”
“那要怎么……”霙听见她坚定、可怕的话,两耳一并麻木了,她仿佛看见年轻的社长、仅三十多岁的希美终日埋头不休,时刻苦恼的样子,更惧怕她因受挫、失败而颓废,因为毕竟谁都明白——青见仅仅是刚出巢的黄口小雏,是不敢与村松、雅马哈那样的隼鹰试比翅膀有力的。
“放心,我有自知之明,霙想到的,我都想到了。也苦恼过……前两年真是每天苦恼地睡不着觉呢,”希美边自嘲着安慰她,边将一只发黑的短键轴卸下来,白皙的手指尖立即染上银锈脏污,希美毫不在意,拆下B键,又举起了螺丝刀,凝神,灵巧地转动连通整排按键的长键轴,长长一条捏出来时,还配上合适的解说,“像这样,全部,都想通了。”
希美从来都是如此,不惧脏累地努力过的吧,霙想着,希美曾评价自己是“努力家”,难道她不是更胜一筹,甚至有些过分拼命了吗?
“这是右手按键组,这里有一颗小螺丝,看。”听希美提醒,霙点点头,倾身细看,希美有些艰难地将一颗全然黑掉的细小螺丝卸下来,捏在手指尖:“这颗小螺丝很容易生锈,稍微不注意,锈蚀可能黏住周围的部件喔。”
“嗯。”霙快盯成斗鸡眼了。
“我想要’青见’专注的,就是这样的小地方,”希美将螺丝包在擦银布里蹭了蹭,再拿出来,圆球似的小螺丝立即亮堂了不少,她说,“从这里,把村松、还有别的什么,都比下去。”
“一颗螺丝?”
“噗,”希美笑她听不懂话中深意的可爱样子,几乎和她脸贴着脸,耐心解释,“是’专注小处,取胜于细节’的意思。长笛和音乐一样,都是艺术品,除了适合初学者的’基础款’以外,青见的高档长笛,每一个部件都是全手工打造,我希望它们像音符那样精致,再加上结构和外形上也有青见独到、特别的设计和改造,就算提高很多成本、一支长笛的制作时间延长到六七个月也没有关系,只是为了长笛的完美……”
“希美。”霙轻声打断她神采飞扬的演说。
“嗯?”
“很漂亮。”霙用眼睛漾开微笑。
“什么?”
“认真的希美,很美。”她再度表白时,两颊并着耳朵红热地烧灼羞涩。
希美似乎不习惯这样被霙夸奖,她很快嗯了声,将头低下去喀啦喀啦地摆弄银色按键,手指动作显得有些多余繁杂:“总之,想要这样获得很多修造师、演奏家……获得……世界的肯定。”
希美的目标,越过以往所有挫折,变得更高了。
但现在的希美,还是个不服输的青年样子——她还是个生气蓬勃的、略带毛躁的、可爱的青年。霙见到她的不完美,酝酿好喜悦情绪,刚要开口,透过糊纸拉门传来闷闷一声响,霙吓得缩脖子,听见友幸用清亮的声音大叫:“没事!我的文具盒掉地上了!”
“收拾好赶快睡觉了喔!”希美看看表,回应,“十点多了,明天还要值日吧。”
“明白!”
“啊。”霙这才想起友幸的事,连带着回忆起希美的反常,面色骤变,“希美……友幸,好像不喜欢长笛。今天做料理的时候……”
“是这样吗?应该不是因为吹孔卡到手指的事情吧,”希美听罢霙的描述,有些怔愣,她微微弯腰低头,似乎在灯下思考自己的过失,片刻,她用手指拨弄着插孔板上根根直立的键轴,皱眉道,“大概……是我的问题,是我在长笛上太拼命了,友幸的心很敏感,而且对周围的人受伤这种事最敏感。他貌似对长笛制作感兴趣——大概也只是小孩子的好奇心吧。好像从没听他说过喜欢’青见’、喜欢长笛,也没说过要学长笛……”
“怎么办……”霙脸上立即显露惊慌。
希美为霙的体贴感动,她想用手抚摸霙的头发,但看见自己手指仍脏兮兮,遂作罢了。她将胳膊搁在桌面上,双肩裸露、耸起一些:“没关系,我总有办法,放心,况且青见,不止电吉他和长笛哦。”
“什么?”
“没什么,”希美少见地遮遮掩掩,她眯眼睛,“是说况且,还有……这样一来,友幸恰巧喜欢上霙的双簧管,想要学双簧管,不是很好吗?”她语气欣慰,并无任何遗憾的情绪,而后低头取下一根根键轴,专心将长笛重新组装起来。
“等下……我去洗手,霙先在卧室等我吧。”某个瞬间,希美突然在零件的磕碰声中轻轻说。
话语间,一滴水从湿润发尾掉落,落在她锁骨下面,顺着莹白的胸线慢慢淌下去,像她热出的汗水。
“嗯……”霙头晕目眩,两条胳膊用力支撑身体,肩头因身体所感的新奇燥热渗出一点润湿,茶室内很快陷入蒸桑拿的闷热中,她昏头昏脑地想起还有事没问,就口无遮拦道,“希美,开始学会拆长笛,是因为上次说的弦吧……德川弦。”
“啊?是啊。”希美说到此处,又是一副失神的脸,霙立即知道自己踩到了某个雷区,似乎这就是影响希美心情的原因。霙心跳加快,某些酸痛难忍的无奈情绪被回忆起,从左胸心房开始,流入主动脉,一针针扎入更细、分布更广泛的血管里,最终漫上头颅,冰凉的刺扎感弄痛了她的脸颊和耳际。
霙抬手,湿润掌心抚弄自己被扎痛的耳廓,小声、保持无情绪地说:“希美……喜欢过弦吗。”
她错过了几乎全部,当然无法怪那个生命垂危的、温柔的男人,也更没办法怪罪一直拼命努力的希美,可是……霙急怒冲心,左胸滞闷,了不得的嫉妒、自悔和后怕让她体会到难以忍受的痛感。
“不是……”希美攥着长笛讶然,她没有动,声音如躯干一般僵硬,口唇也开始打架,“霙,不是,没有过——虽然认识他很久,就算是某个瞬间想要在什么地方依赖他的帮助,也从来没有’喜欢’过,换句话说就是’心脏咚咚跳’的感觉,从来没出现过。”
“喜欢过……也没关系……”霙闻言放下心,才得以违心地表露大度,她紧接着穷追不舍,额头汗水已经弄湿了前发,抬眼说,“那希美心情不好是因为……”
除了德川弦,除了自己,除了友幸,霙想不出其他能让希美露出那样表情的人。
“说起来……”希美用擦银布蹭蹭手,肩头塌下来,比之早些落寞时更加落寞,“今天被德川弦拒绝了,他拒绝我去探视,说只有’死’可以让他变成普通的’死者’,普通的人,还说,我和霙的结合很’梦幻’。霙,我有没有说过,在弦的眼里,好像他自己是带着罪来到世上的,所有人都在根本上高他一等,更别说是他眼中的’伞木社长’,他说自己会嫉妒……可能还会憎恨,但好在他很善良,从来不伤害别人,现在……也没机会伤害谁了。”
“可是……他说的梦幻是什么。”希美用手掌略微遮过嘴唇和鼻尖,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声音捂在手心里,黏黏的,“霙,我不知道,对我来说,事业上的’努力’是什么,和霙结合的’梦幻’又是什么。”
“希美……”霙握过她的手,在半空中停顿,接着紧捏她的手指,压成白色。
台灯下,希美初醒般抬了抬眼睛,有些恍惚,她看见霙眼底有同样熟悉的颜色,于是顿悟了什么,忽而解脱出来——霙和自己站在同等的位置上,如今自己的痛苦和不解,也必然和霙的痛苦与不解相连。
因为已经是家人。
希美的手指在霙指尖变得汗涔涔:“下午和他通话,他说……要见面,只有遗体告别的时候。”
“其他的呢?”
希美摇摇头:“只对这些话留下印象,其他的都不太记得了……抱歉霙,我今天脑袋不太好呢。”
她自嘲的笑并没有引起霙的共鸣,霙就像是为她“脑袋不太好”而伤心似的,嘴角向下撇。
“希美……”霙想起那个无法挺身而出的自己。
不该将“解决问题”的希望全丢到希美身上,友幸都能够站出来勇敢面对,为什么自己要躲在两人后面,规避难堪呢。
“当然我知道,他……生命快要结束,就算是说胡话我也要尽量接受。但是即使是这样,有些事情我也想要和他弄清楚,霙,”她看向霙的眼睛,“我弄不明白他话里的对错,就主动找到宫本医生——不是偶然遇见。她是接生友幸的主治医生,我们在商店街的咖啡店聊了一些当时的事情……我还没有对霙讲过。”
“嗯。”霙点头,将下巴前伸,就像是在说,多说点吧,我想要听更多。
只有坦白才可以将封闭的心门敞开,但能够做到坦白所有的人,又需要多少伟大的勇气。
“今天之前,优子和我说了一些……还是担心霙没法融入我和友幸之间的话。优子联系霙了吧,也很担心霙的,我明白的。之前我并不是很担忧,现在才知道优子已经不把我看成’希美’——她把我和友幸看成一体了。”希美苦笑,“但是,抱歉,霙,大概确实是这样,不仅因为友幸是我的小孩,而且和友幸一起渡过的日子,从开始就吃了很多一生都难忘的苦头,我……当时是蛮横地固执己见也好,坚持过那些……才通过试管得到友幸,出生前他又是超重什么的,局部麻醉效果不好,变成全身麻醉,说起来当时我没有意识,连医生的’恭喜’也没听见……这些,很多,都是我对自己太自信,没有料到的事情……
所以我想,有时候,人不是因为想要坚持愿望才去坚持,一旦体验过不幸,就会知道自己其实没办法摆脱不幸,知道自己的无力,知道自己其实没办法保持什么高贵的’完好无损’,这时候能做的只有尽量对抗命运摆布。而且做到这一步,会发现已经不能回头,就像忘记了最开始的愿望似的,只记得一直向前,不能停地……向前。”
“希美……”霙按痛她的手指,当然自己的手指也承受着同等的痛楚,她声音摇动,“那时候很痛吧。”
“不,那都没关系啦,而且友幸不是个好孩子嘛!其实我第二天就恢复精神,推着轮椅到处逛了,不过是那几天里产科忙成一团,因为出了很多状况,有很多更加不幸的事情发生,真的很吓人呢——宫本医生清楚记得那一天。她说相比之下,友幸和我就像奇迹一样平安无事,只是……”希美用对比的方式带过全部,才进入主题,“看过那些,才知道还有那么无法承受的多不幸,觉得自己好像可以忍受很多,可以接受很多,也可以因此放下很多,不管是自尊心,还是一些自我坚持……也是这些,告诉了我霙的宝贵。
今天和宫本医生聊过之后,似乎也能回忆起当时那个做什么都充满干劲、自以为什么都明白的自己。可是到底,用自己的幸福去面对弦的不幸,还是觉得愧疚,因为没办法理解’死亡’,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抱歉啊霙,明明霙今天刚刚到家……我还一直摆着副消沉的脸,让你担心了吧。”
希美想要勉强自己笑的时候,霙摇摇头,说:“三回。”
“诶?什么?”
“希美,已经道歉三回了。”
“啊,抱……”希美说道此处立即收声,呛到自己咳嗽起来,霙努努嘴笑了,抬手小心将她的前发拨整齐,露出一张亲切的脸。她为自己的熟练暗中欣喜。
“希美的’努力’,和很多人不一样,希美,是明知道会遇到不幸,还是坚持前进,”霙低低头,说出的话让希美落下一些睫毛,眼波流转,“因为希美决定……希美要强地,决定过了,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希美都会强迫自己前进,所以,只有简单的’努力’的话,不会有现在的希美,弦,没有看到无论如何都拼命前进的希美——而且,希美在我眼里,已经很完美。”
“霙……”希美为霙的话、为霙的肯定脸红,耳尖窜上热血。
“还有梦幻……梦幻,是弦,也是别人唯一看到的。但是,希美和我,至少今天开始要明白……要承担,保护’梦幻’的责任。”霙看样子是拼命思考过了,说话时憋红了脸。
“连’梦幻’也要拼命保护,那不还是逞强吗?”希美发自内心地摆出一副笑嘻嘻的脸,好似忆起很久之前的自己,她朗然地说,“现在是拉着霙、友幸和我一起逞强了……但是!果然不想放手啊!现在霙对我来说……”
“那就不要放手。”霙打断她的表白,只是轻声要求。
“好。”希美意识到霙的认真,她收起笑容坐正,用眼睛来表白全部心情,很快倾身过来用凉唇吻她的脸颊,软声说,“我去洗手了,霙就在这里等?”
“希美。”霙坐起身叫住她,鼻尖润湿。
“嗯?放心,准备的东西都买好了,而且——”希美张开十指,“都剪得很干净,嗯我看看——霙也是喔,一起洗吗?”
“不是,”霙鼻息潮热,直喷火似的,她急道,“希美,听我说,去探望弦吧,我们带着友幸去探望……德川先生。”
“可是……”
“是我想要去,关于这一点,他只是拒绝了希美,我还没有答应。”霙声音含有坚硬的成分,“因为,我是希美的妻子,是希美的家人。如果是希美重要的朋友——我想要去探望。”
良久,希美才点头,轻声答应:“嗯。”
“谢谢你,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