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兹与青鸟【青见 aomi】

第43章 普通不普通

下午三时三十分整,大阪的夏日还可称为烈日,阳光从室内体育馆四面八方的窗子扎入,一旦遇见孩子们毛茸茸的头发——尤其是,遇见跑道中央小男生圆润的、裸露的,一上一下起落的肩头,就骤然变成整片过分温柔的鹅黄色丝绒。


他的上衣汗透了,湿衣变凉发冷,老师于是剥掉了他的运动衣。一年级将尽,他的个头还像幼稚园年长组的孩子们那样矮,脱去上衣后就更显得瘦小凄凉。


没有骤雨或飘飞的云朵为运动场遮掩出任何阴翳,因为阳光肆无忌惮、不容遮挡,包容鞍马的皮革、跑道的颗粒表面,包容了男孩——他白年糕般洁净的小身板侧面,他的小手、小胳膊、露出运动短裤微微打战的小腿,他半边不时抽动的鼻翼,他湿发黏附的、太阳穴直到眼尾的细嫩肌肤,从两扇沾了汗珠的、黑睫毛的夹角间,有一片色彩轻薄的、溜圆的湛蓝色:这一只瞳孔,正源源不断吸收着金色的太阳光。


在不常安静的孩子们制造出的、死一般的寂静中,仿佛观测被丢进角斗场,骨骼脆弱、姿态难看的病弱者,为了证明自身的判断,为了观测他终于不幸地牺牲,之前作恶的孩子们争先恐后买下了门票。



【广告台本


……


特写。

女孩(双手捧起长笛,喜悦的笑容浮现在脸上):现在,终于可以每周两回,实现和长笛的约定!


快拉镜头。

星野先生(走入画面,蹲在女孩身边,手搭在女孩肩头):’精巧,优美,世界认可’,’青见’专注乐器制造,更关注每个孩子的音乐梦想,在’青见’音乐教室——让不普通的梦想变得普通;让普通的孩子,也变得不普通吧!


弹出标示分店地址的地图。

音乐;星野先生画外音:音乐教室的申请方法及本年度授课方针,详细请参阅’青见 AOMI’官方网站首页最新通知。


弹出商标。

终。】



“大家辛苦了!星野先生辛苦了!伞木社长辛苦了!”


广告主角散散地退场,四面黑暗包容着摄影棚中色彩清淡的蓝幕,周围一片蛙声四起般的吆喝、道谢声,杂乱无章响了一阵后,另外的主角登入中央这片蓝色湖水。

这人表情不甚好看,妆容却像已被粉刷成完美到不能自由运用面部肌肉的状况,于是她正对摄影师,堂堂正正、理所应当地固守这一面神态。


她的怄气、不开心,给暗中观测的明日香新鲜而深刻的“任性”印象,关于情绪,霙除去平直的淡漠,就是被事业或爱人激起的一往无前且正面的冲动,也就是说,她的情绪箭头总是或缓慢或激烈地向前指去。像这样歪歪扭扭地打弯还是第一次。


“笑一个嘛!霙!”伞木社长笑眯眯,发话时几乎让整个身体用力。用力正代表了无力,谁都看得出,伞木社长经营感情时出现了小问题。


“……在笑。”霙说,却没笑。


“没在笑喔!”希美提醒说。她嬉乐的笑容类似某种恐怖的能乐面具,一旦戴上就粘附住脸部,难以摘下。


“嗯。”霙还是绷着脸说。

温柔、冷淡和本能的局促,在唯一光源下的她身上展现出奇妙的调和。如果这就是霙对待与希美的矛盾,对待家庭中矛盾的态度,那么出乎明日香的意料,霙其实是“不好惹”的,是“不驯服”的,是“会主动设置障碍”的,与其说她握有控制权,不如说是她那些被上帝之光滤过的纯粹喜恶和与之相对的真挚、纯净的生理反应,让常人难以面对。


“霙,我还等着吃意面呢。”明日香站在黑暗中出声打趣她,“快点儿,只要笑一下就好啦。”


与希美之间的对峙被“前辈”打破,霙于是眨眼睛,绷紧双肩,又摸头发,但嘴角、眼角和笑肌却怎么都不起反应——不幸,她将自己弄出故障了。


“不然我先来吧!霙先调整一下表情?”明日香走入蓝幕上前救场,描画成艳冶颜色的面颊与霙一比,像是薄雾里跳出了郁重的晚霞,将绘有圣母与天使的油画涂抹上大片又蹦又跳的靛蓝与桃红色。这片极彩贴近霙娇弱的耳朵,她笑出整齐的牙齿,“希美的话,要给她一点时间慢慢道来嘛……还有啊,她刚刚和我说,霙现在美极了,好像提前看见了结婚那天的妆容……好感动……什么的喔!”


明日香当然是狡黠地半撒谎,不过,霙裹在她高大身材阴影下的身体,便忽而从发间、脸颊上腾出又甜又暖的味道。

霙捏紧手指,不受控制、半带傻气地笑容满溢着,不是画中圣母,像半空中脚丫子都透出新鲜粉色的小天使。


身边,仿佛一大团幸福的羽毛飘起来了。


“好了,看镜头——!”明日香调皮地眨眼睛,敏捷的一个滑步让开了位置,恍然暴露在灯光下的霙的笑容,将被记录在大阪音大的教员介绍页上。



午间一时三十分整


这是伞木拜托他的事情。


德川悠人叼支棒棒糖,硬质的嘴唇抿成线。

高大身体因蹲下的动作蜷成一团,他两手抓住隔挡校舍的竖直栏杆,像狱中囚犯渴望、又唾弃外界晴空那样,眼睁睁地向内张望。被暴晒的操场中央还是老样子,不时窜过几个放弃了午休,被足球牵着到处跑的小学生。


轻易就回到了少年时,失去母亲的第七年,满脸青春痘的高中生德川悠人,每日中午都像一团屈辱的垃圾,从学校脱出,随风滚落到阴暗的角落里,偷窥将母亲“杀死”的“凶手”,那个雪白肤色的七岁男孩,在操场边树荫下静坐读书


物是人非。


现在这位肤色润白的七岁男孩,正在操场边树荫下埋头用小手指抠簧片,上方空气中的绿叶正发出蚕虫食桑般的沙沙声。男孩的黑发柔软而干燥,在七月的暑气中飘动着,显露出幼儿特有的温柔。很快他眨眨眼睛搓搓手,鼓起腮,将手中小东西吹出滑稽而响亮的哨声:“……哔——”


“友幸,友幸!”德川趁他抬头,用庞大身体制造出的、比簧片声更加滑稽的拟音呼唤他,“噗呲——我在这儿呢!”


“德川叔叔?”友幸意识到有人喊,向这边望过来。

身处被孤立的学校,见到熟悉的人便能露出惊喜的眼神。他起身跑向德川,露出树荫的身影无比灿烂,童音甜美地颠簸着,“怎么来这里?老妈让叔叔来的吗?小铃美没在一块儿吗?”


几乎是同时,操场上的几个男孩子像警觉的小狐獴般嗅到了他人带来的危险味道,他们立起身体,胆战心惊又精神奕奕,小孩子完全没有自觉:自己已陷入某种可耻的、人性之恶的危险当中。


“嗯是,叔叔一个人来的。你老妈昨天跟你说了?”德川用舌头转转糖果,他自诩对男性之间的对抗极敏感,像雄狮般那样抬眉望去,几个小兽瞬间缩起脖子。


“但没说有什么事,”友幸怕晒,用一手挡住额头上的阳光,一手指指他口中的棒棒糖:“德川叔叔为什么吃这个?”


“男人不能吃糖吗?”德川汗涔涔地条件反射道。


“ 不是呀,但是叔叔以前绝对不吃糖耶,会胖胖不是吗?”友幸天真地说。


“哦哦……叔叔现在变得爱吃了,也可以吧?”


“可以!”友幸不假思索,又认真地教育说,“但是不可以吃太多哦,老妈说过会蛀牙,但是喔,妈妈吃很多糖的时候,老妈就不……”


“好嘛小家伙,不说这个了,”德川不喜欢被教训,起身站得很高,大手一挥,骄傲展现自己衬衫褶皱透出的饱满的大臂和胸肌线条。他招呼友幸,“过来过来,到校门口来。”


“干嘛呀叔叔!”友幸笑嘻嘻地贴着一面栏杆跑过去,“到底干嘛呀?”


“背对我哈,”德川抓住友幸,简单摆弄让他背向自己,趁其不备用两手卡着他的腋下,只是稍微用力,伸展两臂的小孩子就像只羽翼不足却奇迹般滑入天空的小鸟儿般,飞去了德川的头顶上。伴着友幸微不可闻的叫声,德川用小臂和手固定孩子的腿,朗声得意道,“不许在叔叔脖子上尿裤子。”


“呜……”友幸的手指陷入他的头发,虾米般蜷起身,像用整个身体去团抱一个大皮球那样,拥抱着他男性的、巨大又汗涔涔的头颅,他仍感不安,于是剧烈发抖,牙齿打战,“友幸已经长大了……才不会尿裤子!”


“那我听友幸妈妈说,你前几天还尿床了。”


“妈妈?妈妈她才不会说,啊……”


“哈哈!被我骗了吧!是你老妈说的!”德川像青春期缺乏理性、情商不足的少年那样恶劣地逗他,用整个大身体颠颠肩膀上的小身体,脚下转了一圈,“怎么样,高处的视野很宽广吧!”


“看不见……”


“怎么会看不见?”德川仰脸,抬头纹夹着汗水。他才看见友幸几乎将鼻子埋在自己头发里,畏高又怕晒的小孩紧闭眼睛,长长睫毛正抖动,睫毛中夹着晶莹的水光,透露出他全部的不安和胆怯,德川向他的黑刘海吹热气,“喂,小乌龟,你不睁开眼睛怎么看得见呀!”


操场上几个小狐獴跑跑停停,脚步踯躅,不知不觉间,忽而一拥而上地咋咋呼呼叫起来:“友幸,这是你新爸爸呀?”


暑气立时更加浓郁,令人窒息,一块郁闷的夏日寂静中,德川的身体蒸发出不熟悉的汗味、并不温和的男士香水味,并不香甜的、头发间的湿气包围了他的感官,在今日之前、此刻之前的所有时候,这巨大的成年男人的全部气味都让友幸畏惧而抵抗。


德川,咔吧咔吧地嚼棒棒糖,声音从声带震动到胸膛,而后传到离友幸最近的头骨,十分低沉柔和:“小乌龟,不解释要糟糕咯。”


睁开朦胧的双眼,在高处强光下瑟缩身体——确实坐到距离地面将近两米的地方,成了暂时的巨人。环顾四周,目光越过男人光泽十足茂密的顶发,似乎可以投向更远的地平线边角。此处比鞍马要高,比公园里的爬架要高,也当然比老妈的怀抱要高……与摩天轮、山顶、高楼那般的“高”不同,此处的“高”是在同一水平线上,与同伴相比的“高”,也是借助信赖者、亲密者的力量所达到的,亲切的、底气十足的“高”。


老妈、妈妈无法让他看到的景色,在“最讨厌”的德川叔叔的肩上,的的确确,清楚地看见了:视野开阔,高处的景色好美。


【人和人,本来是要互相帮助的,不是吗。】


人和人,如果不是为了相互帮助而存在的,那么就永远不会产生此刻这般奇妙的温情。


好高,但是不再害怕了。


友幸伸脑袋,俯视几个紧张兮兮的男孩,他的脸颊如火焰般明晃晃的,语气是学舌,是学某人谈生意时那样的不客气,微带讽刺:“不是爸爸哦!友幸有两个妈妈——你们几个不是最知道了吗?”


好家伙!德川在脑中翻转了友幸“不勇敢、总被欺负”的印象,听闻他的厉害,惊得差点没叼住糖,纸棒子在牙齿间打滚,他低低笑出声:“了不起。”


“友幸撒谎!那这个男人是谁?”有人不客气地指着德川的鼻子。


“友幸就不能有叔叔吗?”他拍拍德川的脑袋,像拍打自己最喜欢的大布偶,“这是最喜欢友幸的叔叔!”


“叔叔?有什么了不起,坐得那么高,自己还不是个怕高的胆小鬼!”一个消瘦的孩子发出难听的尖叫,很快跑开了,紧随其后,所有遭到难堪和危险的小狐獴变成了豺狼,他们蹦跳,嘻嘻笑,每个人都追着引领者,成了乌泱泱一群落败者悲惨的一部分。


“真是没眼看,这些可恶的臭小鬼!”德川自伫立在太阳下怒了一会儿,察觉友幸若无其事,正用自己的头发作弄什么——刚发觉是在用自己的头发编辫子,德川就乱甩头,将他托起来放在地上,“行了,你老妈拜托的事情完成了,总算是扳回一城——下面靠你自己。叔叔得去看着你的仙鹤哥哥,他不太好。”


友幸一面懵懂,忽而露出极其悲伤的表情,抱住德川的腰将脸埋到他侧腹,半晌,用他幼小的、柔软的心体贴面前这个成年男人:“叔叔,伤心的话就要哭喔,还有,跟仙鹤哥哥说,友幸今天也很喜欢他喔,”


一只富含力量的火热手掌,猛然烫上他的发顶,德川的手像厚重的石碾压豆子般左右揉,要用他头发的咯吱声掩盖自己发出的哽咽声:“……知道了,你也要……你……”


“嗯?”友幸抬头。


“你也太瘦啦!”德川眼前飘过七岁男孩瘦白、温吞的影子,幻影与此刻幼弱的男孩重合成一体。德川被击中了内心耻辱的脆弱点,他因命运的作弄而屈服,所以颠覆般改变,他担忧、无端地为幼小的孩子害怕,于是欲言又止,最后用手指头拧他的小鼻子,“给我长胖点不准生病!弦——仙鹤哥哥他说,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奇迹,希望它发生在友幸身上,一直保护你。”


仿佛是头一次听闻了人类语言中无比辉煌的部分——奇迹。此刻,令人晕眩的太阳,将流焰络络不绝地填入男孩水色湛美的双眼。


德川微微吸气,想:代替他,不,是接受他绝望、又充溢着期望的祝福……


“友幸,要变成奇迹啊!”德川松开手,眼眶红彤彤的。



下午三时三十二分整,一切仍在僵持。


【怎么会不喜欢友幸呢。】


【受伤不是丢脸的事情,只要勇敢起来,一切都可以好好解决。】


【要变成奇迹。】


【普通的孩子,也想要不普通一次。】


被凄惨的静谧吞没的角斗场,仅有灰尘漂游运动,旁观者中打头的小班长,潮红了一张脸。


有甜苹果般清脆的声音,突然勇敢地响彻此间,这是她以自身为代表发出象征逆反的宣言,亦是象征偏爱的告白——不如说,更像某位国王从遥远高处发来的、神圣的指示。


“友幸——加油!!”


从此,人情的力量将急剧累积起来,它将像银白山脉上一场崇高的雪崩,每一片雪花都是男孩悄悄向天空争取来的偏爱,巨大的雪块随洪亮的人声坍塌过去,最终会在清朗的蓝空下,将他甜蜜地融化成水。


下午三时三十三分整,老师没有下命令再叫他向前。

友幸前倾身体,用手背笨拙地推开遮掩视线的汗发,将两条刚直、浓密的小眉毛拧住,在眉头的阴影下,眼睛中两圆直向前方的,美妙的湛蓝色就更加显得深邃。


他抿紧嘴唇,手指拧着率直的力量攥紧,他突而发足奔跑,瘦小的、汗津津的身体,在阳光对生命无限的亲吻下变成几乎透出全部血液的橘红色,后脖颈、肋骨、孩童微凸的腹部侧下面以及两条细弱小腿边,正甩落金灿灿的汗滴。


他用全身的气力拼命与女孩波荡在半空中的余声合作,目之所及的鞍马随他的奔跑剧烈抖动,其上的阳光也在睫毛间抖动,出乎意料的,从身后余声中突然爆炸出了一声、两声、更多声的呼喊——加油——她们,他们的小胸腔为他充满气体,又有力地推压出气体。喜爱的人、朋友,还有“敌人”,都在一声声喊:“友幸——加油!”


双脚顿上弹簧器表面时,他因脚底冰冷麻木的痛感闭上了眼睛,数次失败使他再次复习了痛苦的障碍,他向上跃起,热乎乎的手掌颤抖着“啪”地撑起皮革垫,与此同时,心中、鼻根涌上了热泪般的酸楚,随着腰背拱起、两腿向上抬,赤裸如剥离过皮肤的小身体抵抗着火辣辣的痛感,突破高处空气,一瞬间,仿佛整个生命悬在世间所有的事物之上,伴随着喉中一声怀有感动之情的呜咽,他的身影越过去,没于高高的鞍马后面,倏然不见了。


孩子们惊喜地大叫,欢呼雀跃着奔向鞍马背面,紧接着将他拥出来,像簇拥着一棵羞涩又矮小的白胡枝子花。某种爱戴在欢乐的气氛中成形,“成功者”、“勇敢者”,友幸已经证明过自身,已经用双手抓住它们了,是他用勇气将普通变作不普通,然后获得的、生命中理所应当的爱戴和幸运。


孩子们的小脑袋前前后后遮掩太阳光,友幸望见明灭不断的光影下女孩子显露欣喜神态的小脸。


她稚嫩又成熟的,凝结过赞许的坚定眼神,是他此刻所得最珍贵的宝物。


友幸无暇害羞,抿抿嘴唇就勇敢地叫她:“惠美子!”


班长惠美子,像国王接见凯旋的勇士那样走近友幸,她似站在一片招展的彩旗中,背着手掷地有声。“你必须要这样做!——你做到了喔,友幸。”她咯咯笑场,终于伸手摇摇他的双臂,“我喜欢友幸这样!”


“惠美子很喜欢吗?”友幸只抓住他在意的部分,摸摸小肚子,傻笑着轻声问。


惠美子用力点头,杏眼圆溜溜无比认真映着男孩的脸,小手指头揪揪他汗水淋漓的头顶黑发,所有的动作都拘谨而温和:“可喜欢啦。”





谈起明日的安排,再谈到友幸第一次跳过鞍马的事情,环桌四人心情分外舒畅。“女子会”中唯一的小男生坐在高挑的明日香身边,一直抓住自己的衣襟“吭吭”地嗅闻,谈话中一旦明日香眉飞色舞,胳膊动作稍大,舞动空气,他便悠悠地躲开,不一会儿,倒是又晕晕乎乎地泛起迷糊来。


“困了?不是饿了吗?”希美伸手在他眼前晃,“你要的奶油蘑菇鸡肉面送上来啦,之前友幸说能吃两份的,老妈就点了两份,要吃完哦——之后还有炸香鱼和栗子蛋糕、冰淇淋什么的,现在犯困可不行喔。”


“嗯……”友幸眯眯眼睛,叉起一挑子意面,险些戳进鼻子里。


“小幸,困了就睡吧。”霙慌忙建议说。


“话说,今天和友幸手牵手来的’香子’的是女朋友吗?”明日香用手指推推眼镜又戳他的脸蛋,“友幸身上汗味很重啊,跳了多少次鞍马?超负荷运动了吧?明天会肌肉痛!”


“明日香阿姨——”友幸一个激灵醒了,几乎流泪,“真的很重的吗?香子也这样说……会很讨厌吗?友幸已经躲远了,还能闻到吗……”


“这小孩儿超在意形象的!”明日香指着友幸面对两人笑言,“有意思嘛,希美,怎么变成这样的?”


“大概是不想要惠美子讨厌吧?”希美分析,又心大道,“挺好啊,友幸一直这样。”


“惠美子是……”


“明日香,”霙沉吟许久,用手盖上明日香的手背,看着她的双眼,一本正经地沉声纠正说,“’香子’不是女朋友,’惠美子’才是。”


“妈妈——”友幸双手捂脸,缩进角落。


“好啦这下醒了!等下还有一份呢,快吃快吃,”希美习惯性只顾着关注他的进食状况,又将盘子向他推了推,“好像最近香子都高过你了?快到八岁的标准身高是……”


“希美,太勉强了,长身体不是公司业绩,”明日香托腮提醒她,“你太心急了喔。”


“心急吗?”


“嗯。”明日香用鼻子说。

“……怎么感觉,明日香,明明比我更适合做母亲嘛,话说回来,心急只是因为……”希美微笑——是勉强的假笑,她心虚地低下头,用银叉顺时针搅起番茄红包裹的柔软意面,面条发出不情愿的、黏糊糊的声音。


友幸察觉她的低气压。

“老妈,我一定会努力长高的啦!”他体贴道,两腮装满食物,口齿不清。


片刻,霙口中忽然冒出这样一个词:“标准化。”

她在三人整齐的注视下边咀嚼边沉思,而后面对希美轻轻道:“希美……像工厂,太标准化了,节奏没有合上……就会心急。”


“是’标准化’?感觉霙说的……是不能接受意料外的’失败’的意思吗。”希美发声虚弱。

还是明日香所言,从开始就太“贪心”了?


希美的刘海整理得十分整齐,妆容、表情也同样尽力保持平整,因为对面那双几乎无情绪的漂亮眼睛正怀着“透视”的欲望扫描她的额头、鼻梁、下巴,仿佛随时都能透过这张面皮,扫射到大脑意识的迷雾深处,横亘在她三十一岁生命中最难以跨越的、巨木般的障碍。

希美害怕了,所以噤声不语。


霙微微歪头,将目光转回同样番茄红的意面,暖色促进食欲的灯光下,面条深红色的缝隙里好似正流动承载着她思维奔腾的血液,霙用拇指抹嘴角,带下一点微不可见的红色。


她忽而面对亲爱的食物热切道:“因为担有责任,所以希美……一直在制定目标。时间内,完成任务就开心,没有达成就会心急……所以心急是因为,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


将整个人生被名为“责任计划”的方框圈起来,在这些整齐的方框中不存在用于呼吸的空气,只有坚守着“责任”的警惕心,一旦无法控制目标的达成进度,这颗心便会着急——要么就怪罪给自己,不然就推诿给命运。她的“心急”正是未达成“责任”带来的、命运与性格层面的罪责感、挫败感本身。


如果一个人,将每一个小小的成败都与自身性格、命运上的优劣紧密联系在一起,那么无疑,坚强会使其更坚强,一鼓作气;挫败会使其更挫败,节节败退。这样人生中就仿佛失去了暂停键,为了不后退,只有像被狼追赶那样,战战兢兢,也兢兢业业地向前,她坚守信念,她矫枉过正,她心急如焚……


最终成就她的,也正是拘束她的东西。


霙看向希美,抬手,拇指轻轻腻过她柔软的嘴角,带下一点红色,这回,霙真的看透了她:“希美,有’不达成’的时候也没有关系,我,还有友幸,都会陪着希美一起面对,我想看见希美……放松一点,慢一点,作为社长、母亲,还是……妻子,慢一点就好了。”


“可以吗?”希美露出被释放的表情,她吞咽,酸涩的液体滚下喉咙——已经可以稍微停下来了吗。


“嗯,可以了。”霙肯定她的疑问,“普通一点的希美,我也会很喜欢。”——因为我在这里,已经不会离开。


“好肉麻喔——”明日香兴致勃勃地观赏。


“太好了……”友幸没有全部理解,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眼泪汪汪地感动呜咽,“果然,只要妈妈在就太好了。”


明日香无意中望向友幸面前的白瓷盘,突然惊诧道:“哇!”

面条渣也不剩,酱汁都被刮得干干净净,她赞道:“已经空了?好快,什么时候?你的小肚子通向另一个次元吗?”


“嗯!和妈妈一样’通向另一个次元’喔!我还饿呐!”友幸骄傲地眯眯笑,“再来一份!”


霙不小心呛到气管,轻轻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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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重写(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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