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仲夏群花(上)
6月28日 晚 5时30分 东京
“李,38岁,生于中国四川,参赛作品,大型混合室内乐《唐韵》;金,43岁,生于中国上海,参赛作品,弦乐四重奏《星月降临的森林》;刘,28岁,生于中国江苏,参赛作品,短笛五重奏《弦月牧风》;田中,32岁,生于日本京都,参赛作品,大型管弦乐《金苹果》;横山,17岁,生于日本京都,参赛作品,大型管弦乐《旧都之蕗》……”
小松由里缩在盥洗室空气潮湿的墙角处,用她通红、光秃秃的,指甲边略微起皮的指尖戳弄参赛名单,端着零食袋的另一只手将最后几块虾红色饼干晃荡地哐啷哐啷响,她念到自己在意的人名,紧张地直抽气,腹间发出类似于打嗝的声音。
“今年也是乒乓呢。”有人在身后轻轻说话。
“啊……乒乓……是什么?”由里随意应着,一仰脖子将饼干倒进嘴巴里去。
“就是说,都是中国人——乒乓球赛。”身后发话的不是小桃。
“啊哈哈!确实诶!”
由里边应声,边转头确认音源,她齿间咀嚼出咯嘣咯嘣的脆声,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她用有些笨拙的红色指尖拨开自己扫帚毛般的蓬松卷发——“哎!”看清来人,由里吓了一跳,半张着口大声叫,“小枫!你怎么来东京?你一个人?!”
“……我先上厕所。”幽灵般现身于歌剧院大厦盥洗室的佐佐木枫,确实穿着她的水蓝色夏服,系着蓝色领巾,完好、端正地站在由里面前了。枫眨眨那双水波晶亮却无情绪的眼睛,在盥洗台上端正搁下怀中抱着的精装书,以及她随身携带的黑色双簧管包,“小松同学,可以麻烦你帮我看管吗。”
“哦……”由里,愣愣地点头时,突然发现有趣的规律——在北宇治,佐佐木枫会叫她“由里”,在校外则会谨慎地选择称呼她“小松同学”,念出前者时,她的口气带有恰到好处的冷漠,念出后者时,则会带有适当且微妙的亲密感。
她像规律运作的试剂工厂,擅长将所有富含刺激意义的表达都变作中和反应后的盐和水,精确计算后的输出失去了所有酸和碱的特质,耐人寻味。
由里依然口唇微张。
望见这样由里的枫,却打破了由里的印象,打破了她自身的平衡,突然伸着那条细弱的脖子使劲挨近她的脸,睫毛尖端挨近由里小巧、丰满、略微掉皮的橘红色嘴唇。
枫顶着一头细弱柔顺的黑发,两条细马尾搭着肩头垂下来,内敛的身形整个被小松蓬乱的头发与大高个遮挡,如幽灵一般消失在镜中。
她无情绪又锋利的眼光扎入由里的两列白齿间,似乎正扫视她的舌面,两片淡红色薄唇近在咫尺,轻轻开合,吹气到她唇上:“小松同学。”
“呃?”小松承认自己有些流汗。
枫眨眨眼睛,轻轻提醒:“貌似吃进了干燥剂。”
“啥!”由里闻言脸色大变,抢在枫前面奔去隔间,不久,马桶发出了猛烈的冲水声。
“还好吗,小松同学。”枫飘到她身后。
“咳……不太好,完全不好,坏透了……”由里向后面摆手,她仍在使劲吐口水,这几十秒之内可能吐出了一个月份的口水,“中毒了,要死了……麻烦枫告诉小桃我要去趟医院,小桃在……”
“小松同学,误食的是硅胶干燥剂,没有毒副作用,就算吞下去,也只需要多饮水。”
“真的吗?小枫知道的好多啊,不愧是爱读书。”由里低头抹去泪花。
“嗯,<干燥剂杀人事件>里读到的。”
“呃。”由里小脸一白。
“悬疑,写得很精彩,不过虽然书名这样念,案件中致死的却不是干燥剂,是……”
“OKOK——总之没毒就OK,”由里拨弄蓬乱的发丝,转头去看枫,依旧不安,“不过我的脑袋两边还是一跳一跳地痛,嘴巴也好苦来着……”
枫让开一点位置,机械道:“脑袋痛是缺氧。需要去洗一下口腔。”
由里“哦”一声完全安心,她很快恢复了精神,直起身就得以俯视矮她不少的枫——规整、内敛的身影,散发出一种“就算我在这里出现也不至于让人吃惊”的气氛,整个人仿佛被包裹在透明表皮的胶囊中,清晰地存在着,却意欲避免所有纠纷。
不过由里毕竟是小松由里,她还红着一张稍带泪痕的脸,却能够气势十足地叉腰,像一把火红色的扫帚在隔间中伸展,她用理所应当的口气挑起事端:“小枫,是为了小桃来的?”
佐佐木枫在白茫茫的隔间中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眼中映着白,严肃沉静的表情就因此变得迷茫了。
“我明天,还要去大阪的。”她的言语中终于表露出倔强。低头说话时,耳廓上缘泛起淡粉色。她抬头,背叛自己此刻的所作所为,嘴硬说,“明天,是要去看未来的大学,我想或许可以见到……铠冢老师。”
“新山老师呢?看大学没一起吗?”
“没。”
“个人自由行?明天是追星的安排呀!那今天都做了什么呢?”由里嘻嘻笑,眯眼睛,用长久的、沉默的凝视欺负她。
枫缩起双肩,从雪国的少女口中吹出了清凉的空气,说话像叹息:“下午才到,一个人逛了新宿御苑,很多想去的地方,来不及去……刚刚在大厦顶层,喝饮料……现在是……来看横山同学的。”
“哦……”由里听她说实话,倒不好意思起来。
“我很……多余吧,对横山同学来说,是讨厌的打扰。”枫小声说。
“别这样想!”由里深深皱眉头,“没有谁对谁来是多余的,况且你们以后还要在一个学校上学,能互相’打扰’,我可羡慕呢!”
“嗯,可能,大概,”枫敷衍说,从裙子侧边的口袋掏出入场券,稍微展示后又很快塞回去,“很早预定才买到的……小松同学,我们一起吧。”她局促地邀请,而后很快转身,打算向出口走。
由里抬手,抓住她单薄的肩膀,轻易让她停住,而后用了点力气,拍拍。
“你的双簧管和书都忘了,小枫。”
“嗯……忘记了,谢谢。”
由里抢先大步走回盥洗台,洗了洗嘴巴,见枫慢悠悠走来,便望着她的书,望着她镜子中的脸说:“我看小枫今天带的不是悬疑嘛。”
“嗯,<古都>。桃沢前几天在她的发布作品的官方账号上发布的,<旧都之蕗>的创作背景,我想看看,就买来了。”
“诶——你有关注她个人账号吗?好像上个月……还是很久以前就说了,灵感什么的。”
“原来还有个人账号……”枫面上显露出失落。
“啊呀——我是国中就关注她啦!小枫之前不是南中的,可能才没关注到吧,”由里用湿手拨弄乱发,打岔说,“说起来我也没读过这书,是什么故事?”
“……大概是,’被抛弃’的故事。”枫抱起粉色封皮的精装书,制服鞋尖局促地挨在一起,鼻头泛红。
“你知道了……小桃从前的事情?”由里走近,她的脚很大,比枫的脚长五厘米左右,她岔开两只浅色运动鞋,将枫深色的制服鞋包容在中间。
“嗯……拜访了横山同学的奶奶,”枫低眼,在由里温暖气息的包容下,抬起手摸摸一边马尾,“现在才知道,感觉,很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哎——来一个’最喜欢的抱抱’!”由里伸出双臂,大方拥抱她清凉的身体,乱发蹭上她的脸蛋。
“我不是南中毕业的,不能玩这种游戏。”
“有什么关系!我想要抱你!”由里理所当然地说,又用火热的掌心捏捏她的肩头和大臂,“小枫的身体好软呀!不常运动的原因吗?不过又凉又软,我好喜欢!”
这样一说,就显得是在占她便宜。不过枫似乎对温暖和热烈感到依赖,她并未表现反抗,半晌,她从对方柔软的胸膛处听见闷闷的、温热的声音:“走吧。一起!”
“……我好像,忘记上厕所。”枫突然小声说。
“你的记性不是一般差啊?”由里哈哈笑,手指尖亲昵地摆弄她细长的马尾,“一个人跑来东京,真让人担心,小枫!”
6月29日 晚 5时30分 大阪
傍晚时分,佐佐木枫隔了两小时再度进入这间工作室前,在店外绿韵茂盛的夏樱树边咀嚼便利店买来的晚餐。玻璃门映出西下的橘色阳光,清楚映出她纤弱平直的身影,店内埋头伏案的浅色身影被自己的影像遮挡,她一手捧着咬了一半的饭团,一手捧着咬了一半的三明治,两手掌根还夹着桃子味的盒装饮料。
她被店中的身影吸引,慢慢走近些。
自己的映象消失后,她看清身穿薄衬衫,戴防尘口罩的女店主,从一双眼睛看,这人确实有些面熟,但枫想不起她究竟是谁。可能因为女人的双眼形状标志,声音朗丽,又带有一些京都腔,举手投足大方又不失亲切,和自己脑中某个美好的形象重合起来了。
女人黑色刘海垂落,黑发披肩,发绳挂在腕间,她正埋头打理自己的双簧管——佐佐木很久都忘记找人打理,它需要换软木、擦氧化,擦油。
双簧管是精密木管乐器,机械结构极其复杂。完美的乐器是完美的艺术品,在高贵华丽的外表后,凝结起修造师和维修师们无数辛劳而枯燥的时光。
女人在这里伏案两小时,面上竟不露疲态,枫猜想她是对机械结构感兴趣——也许是单纯喜爱乐器的原因。
门铃在身边轻响,佐佐木枫被孩童咯咯笑的声音惊起,转眼看去,一位深色皮肤、精瘦的高大男人,肩上坐了个三四岁,穿黄裙子的女童,两人披盖着温和的夕阳光。男人用低沉的笑载着女孩铃般的笑声,伸手推门,让门半边大开,他熟门熟路地走进店里去,气魄好似店主人。
女人的丈夫和孩子吗?
看来是幸福的一家。
佐佐木枫大口在三明治上留下牙印,边观察三人,边慢吞吞地咀嚼。
男人开口,声音洪亮:“伞木社长!怎么修起双簧管来了?店都要转租了还在帮弦干活,您也太……”
——伞木社长!?
枫听见了了不得的东西,两耳发热,抓紧饭团和三明治,两手夹紧粉色饮料盒转了半个圈,将背靠在白色墙面上,她因惊慌不小心咬了舌头,咸味的血渗出来,搅拌在口腔中。
“哦,突然来了个要保养双簧管的小姑娘,我就……啊呀,”女人说话,而后发出轻呼声,“嘶。”
“啊都怪我!让您分神了。”男人道歉说。
尖锐的簧针是罪魁祸首,血珠从左手食指侧面不小的针眼中渗出来,深红色血点像气球那样摇晃着膨胀,希美推挤手指,让红色渗出更多,她摘下防尘口罩,以口含住了指侧,嘴唇和牙齿压迫皮肤,吮吸伤口处的血液。
“没事没事——”她抬头,咬着手指咧嘴笑,又睁大眼睛惊奇道,“德川,刚刚就想问了,这孩子不是我们公司……冈村的小女儿吗?”
“啊哈,给伞木社长介绍一下!”德川的笑声富含得意情绪,他晃晃女童的两只小手,小家伙发出更热烈的笑声。德川收敛他鹰目中往常那般侵犯性,便露给希美一张温吞的笑脸。他愉悦道,“我嘛,现在是小铃美的准爸爸,还有贤人君和直人君,一下有了三个孩子!怎么样伞木社长,没想到我抢先你一步了吧!哈哈哈!”
“papa!”铃美抱住他的头,用小米牙啃他的头发。
“弦也说,很高兴看见我这样。”他补充,“一直没有成家什么的,他说很担心。”
“哦!是这样啊……真好——”希美缓缓放下手指,好一会儿都只是一直眨眼睛。她内心的一部分对此表示惊奇,一部分表示欣慰,一部分表示担忧,“冈村她……”
“放心放心,”德川轻而易举将小铃美举起来,又放在地上,他开玩笑,“结婚归结婚,你的公关部长还是你的,我可不敢抢!”
男人刚刚好似在健身房轻轻举起、放下一块杠铃片,动作中透露出力量的游刃有余,体格上无可奈何的差异让希美感到微量的嫉妒。
“那样最好啦!”希美口上仍应承他的笑话,眨眨眼睛,再度真诚道,“我一直担心冈村,没想到……真好!德川!”
“多亏您是个好社长,我才能遇见她,”德川用拇指揩鼻子,随意拉了把椅子坐下来,“谢谢,伞木。”
此时甩着两条小白腿跑开的铃美,是冈村的第三个孩子。冈村亚子作为公关部长被青见聘用时,刚刚结束了她十数年的婚姻,当时已经四十岁。她是单身母亲,独自抚养两个男孩和一个哺乳期的女婴——其中一个男孩因患有先天性风疹而双目失明,需要更多细致的照顾。前些年正直不景气时期,冈村因育儿时长问题遭遇大企业裁员时,恰巧遇到了“青见”。
“我……只是站在我的立场上,做我应该做的事情。”希美勾起嘴唇。
“嗯。亚子这样告诉我——’伞木社长一直说,是我让青见走出危机,遇见我是青见的幸运。但是那时实际上是青见、是同为单身母亲的伞木社长让我度过了生存上的危机。’
伞木……我在想,’东友’,今后也必须向’青见’学习很多,我社对女职员不仅不够体贴,可以说太苛刻了,想起来就真惭愧……”德川看希美熟稔组装那些重新变得干净闪亮的银键,稍微苦笑,挠挠头发,低声,略带难堪地说,“看见亚子的生活状态,我才明白……嗯……我是说,不止亚子这样的女性职员,是所有女性。”
伞木闻言举起即将完成的作品,在灯光下仔细打量,看流光滑遍自上到下的镀银键子,她继续专注手中的活儿,若无其事地给他台阶下:“是吗,但是女性的生存问题,并不是德川一个人的责任哦。”
“……不,”德川用两只掌心摩擦膝上裤子布料,面上泛红,他顺着她的话走下台阶,“我明白您想说的,这其实是所有人的责任,包括我——每个人不做出各自的努力,是不行的。还有,得说声抱歉……伞木,之前对您不大礼貌的方面,还,请原谅。”
“哪里,道什么歉!”希美大方道,说罢,她又恢复了孩子气,像突然想起什么好主意似的,伸了脑袋笑说,“德川,你告诉冈村,遇见彼此——是双方的幸运!就像青见和她的遇见,像她和德川你的遇见,像……”
她噎在此处,稍微缩回下巴,双颊浮起绯色,此时紧盯着德川还稍微咧开嘴巴,所以表情有些呆呆的。
一双眼睛水润清亮,流露出真挚的羞涩。
“像您和尊夫人的遇见。”德川笑,代替她说,“是彼此的幸运。”
尊夫人……是铠冢老师……
佐佐木枫的身体靠在墙面上发抖,她呆着一双眼睛,无意识地垂下双手,心在薄薄的胸膛壁里猛撞,鼓动着血液漫上脸颊——今日流连于大阪几个吹奏豪强校周边,去音大时时间已晚。未顺利遇见铠冢老师,却在这里遇到了青见的伞木社长,她是……铠冢老师的妻子……
“是姐姐!”女童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低头看,铃美不知何时跑出店来,跳步蹭到枫身边,小手抓住、摇摇她的水蓝色裙摆,向店内欢叫:“这里……蓝色,漂亮,姐姐!”
“是刚刚的佐佐木同学吗?就快完成了哦!”女人清亮的声音传出店外。
6月28日 晚 5时45分 东京
从连接新国立剧场与歌剧城塔楼的玻璃拱廊走过,傍晚时分,从玻璃顶棚投下浅淡的夕色,温风从外间涌入,摇动着拱廊正中成列栽种的小树,细而绿的枝条被风摆弄,摇曳着无力、柔软的绿色躯体。
行人寥寥。乘电梯缓慢下行,高跟鞋在平整的灰色地面敲击出脆音,明日香走入宽旷的空间。大赛入场前她无意再染指烟草,于是来到此处,打算在某棵小树边的休息位坐一会儿,用新鲜空气代替白烟充满肺腔。
刚下电梯,她却立即被一抹矮小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前方竖墙边伫立着一位穿制服裙的女孩,正欣赏其上张贴的海报,她身上竟穿着与自己高中时同样的水蓝色夏服,胸前系着蓝领巾:是北宇治的三年级生。
或许是在偌大的东京遇到熟悉校服的原因,明日香陡然感到一阵猛烈的亲切。
女孩转头阅读更右侧的海报,终于露给她半边素脸,丰润娇俏的侧颜清晰可见。她眼角下趴,微带绯色,此时因沉浸于阅读,目色清明,整张小脸就自然流露出一些苍白的大人气。
双马尾扎着橘头绳,垂到肩上,白色半袖盖到肘部,小臂粉润,右手拎着书包,书包拉链处耷拉着一串小挂坠:毛绒玩具、公交卡、御守,杂七杂八,五色斑斓,白袜包到小腿肚,勒出一点腿部的软肉,满是青春气息。
她左手抬起,指间捏着猫耳形手机壳包覆的大手机。
一瞬间,明日香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仅仅是北宇治的三年级生——确实是她!宇治川花火大会上遇见的……哼出诱人旋律的、拒绝柴鱼花的少女,初次、二次遇见,都不知其姓名的女孩。
难道说她……明日香想起什么,很快在提包中翻找出通过初审、进入决赛的参赛者名单,仔细查看:横山,17岁,生于日本京都,参赛作品,大型管弦乐《旧都之蕗》。
17岁,高中生,罕见的作曲天才。
啊,之前那支旋律富有灵性的广告曲也……
数个形象重合起来。
“这可真是……”稳重如明日香也不禁愕然,她承认自己的心拍合着难以言说的欣喜,此时,目光抓住了宇治川边飞离的小乌鸦——无法停止凝视她的身影,好像下一瞬间,这颗闪亮的、透明的玻璃球就要遭遇特殊折射现象,再度消失在她眼前。
明日香不知道,自觉未曾被看到的身影,早已被女孩收入眼帘。
桃沢低头敲打手机,面上神色烂漫无忧。
【由里由里,见到了!在玻璃拱廊的指示牌这里捕捉到田中老师,lucky——】
【小桃要现在上去搭话吗?话说,小枫来看你了喔!她一个人从宇治跑来东京的,好不容易呢。】
桃沢咬咬嘴唇。【我知道了。】
【不说啦!小桃!好运喔!记得我们下午说的!】
【嗯。我会的。】
“你……”肩背忽而被一片温热轻覆,桃沢半带惊慌地停下了手,捂住屏幕,转身仰视对方:是她,田中明日香。她穿暗红色的礼服裙,戴得体的首饰,鼻梁上却架着副普通的眼镜。
眼镜框、眼镜片的形状很适合她的五官,不至于喧宾夺主。
桃沢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她艳美的脸庞,所见所感被名为钦慕的滤镜全面装饰。她的五官——所有柔和的凸起,例如光泽润亮的眼球、额头、由上而下渐渐攀升的鼻梁;所有凹陷,例如眼睑上的弧形褶皱、双唇间暗红色的缝隙、黑发间的阴影……所有铺展在光下,或是陷入阴暗的细腻皮肤,一切都那样完整无缺、恰到好处,且富含诱惑。用鼻子轻吸她周身弥漫的,香水沉静的芬芳,其中混合了干燥的烟草气,桃沢抿起、轻咬嘴唇,暗暗吞咽。
面前确实是一颗宝贵且完美的心脏,比年少的自身更加富含温柔的生命力。现在,自己大约是在近处攀附上主动脉,被她输送的血液滋润,愉悦感从鼻尖、瞳孔传递给大脑,再猛烈地窜上舌尖,最终反馈到全身——她的身体略微颤抖。
田中推了推眼镜,以为自己将对方吓到发抖而感到抱歉。她扬起笑容,尽量柔声说:“不好意思,突然打扰你,刚刚查了一下参赛名单……你是年龄最小的参赛者横山,是吗?我是田中,也是参赛者——你应该知道的。”
桃沢不说话,瞳眸闪光,怯怯对她点头,认真的凝视让明日香不禁想要躲避,她抑制住左顾右盼的欲望。
纵然被对方仰着脸看,可她实在太矮小,明日香得以俯视她的发顶,偏茶色的头发因扎双马尾而分束,露出的头皮如绢纸,白得透明。
“你年纪很小呢!”她选择用真诚、平等的态度来对待这位因见到生人就脸色刷白的女孩,更加尝试用对待孩童的语气说话,笑开一口白齿,“过了初审……很了不起!”
女孩看向自己的脚尖点点头,不知是谢谢她的褒奖,还是认同她说“年纪小”。
沉默持续着。五秒,直到明日香开始猜测她是否不会说话时,女孩突然露出忧伤的神情,她压趴眼角,用散发甜味的声音说:“奶奶一个人,供不起我上音大了……无论如何,这次比赛都想进入前三,拿到一点奖金。”
奶奶一个人?
这孩子没有父母——明日香从简单的话中吸收到重要讯息,一时让她心间涌起比同病相怜更加深重的怜惜。诸多安慰的话语涌上嘴角,她却犯起老毛病,谨慎选择另外的话题:“横山,打算考音乐大学吗?”
“嗯,学费很贵呢。”女孩左右轻轻摇晃身体。她在撒娇。
“确实……不管是哪个音大都学费不菲,”明日香说起车轱辘话,抬手碰了碰鼻尖——她意识到自己正紧张也是因为这个动作。她很快轻轻端起、固定了光裸、修长的双臂,假做斟酌后正经地说,“这样或许可以和祖母商量、考虑一下短期大学!学制短,学费也低一些呢。”
“嗯……”女孩咬咬嘴唇,抬头,用柔弱的眼光望向她。
下一秒,她用揶揄的笑对着她。
这刻没有行人走过,风也骤然停息,空间静谧,明日香得以集中精力看清她微凸、洁白、邪恶的犬齿,犬齿洁白到令人生畏。再一秒,她发觉自己的镜片透若无物,视线被对方捕捉得彻底。
明日香不得已眨了两下眼睛。
“田中老师……”女孩噗嗤笑出声,用双臂圈起腹部,“好意外啊——!我以为……原来如此,老师是很好骗的类型呢!”
6月29日 晚 5时45分 大阪
伞木对面的位置被德川和铃美占着,佐佐木枫只能局促着手脚坐在女人身边,她无事可做,除去女人摆弄双簧管、用布擦拭的轻微声音,光线不足的室内安静地让人发慌,就连小玲美也不做声,坐在男人腿上捏他的大手,戳他手背上凸起的血管。
保养将近结束,桌面上的东西正被女人一一整理好,螺丝刀、管体油、棉签、擦银布、泡簧片的透明水杯……佐佐木的视线向下——商店的购物袋、公文包,药妆店、超市的塑料袋……可以隐约看见衣服、饮品和食品盒,似乎是女人日常购买或携带的东西,袋子整整齐齐码放在她的脚边,只是这些随处可见的购物袋,也让“追星的”佐佐木一阵心动。
会是怎么样的,她和铠冢老师在一起的生活?目之所见好像……也是浸染在极其普通的日常里。
佐佐木不禁想笑——难道会是喝露水和花蜜的仙女吗——自己未免也太好笑了。她刚要笑出声,突然惊觉自己身处何处,又低头使劲憋了回去,喉间呛了几声,脸涨得通红,像是生病发热。
身边传来流畅的试音声,佐佐木被惊起,缩紧双肩专注看去,女人不知何时用唇包覆簧片,鼓起双腮,垂落眼睫好似闭目,竟在给自己的双簧管试音。
她吹了一段流畅的音阶,再是一小段乐曲:佐佐木很快认出,这是巴赫的《圣母颂歌》,开头长音延续数秒,女人有力的手指背着光起落,伴着飞尘在光下起舞。直到美妙的颤音出现,室内旁观的三人都屏息静听,年幼的小铃美,口水从嘴角掉出来,滴在男人手背上。男人忘记为她擦去。
颤音接上愈发柔和的吐息,轻灵仿若闪光,佐佐木恐怕自己也流出口水,以指尖蹭蹭嘴唇,还好依然干燥。
她的气息不够长,吹出的音色不够饱满——也许是簧片状态不好的缘故。女人也未展示那段颤音以外更多的技法,但此刻她认真且陶醉的姿态,大力拨动了佐佐木裸露着的、起伏的心绪。
吹奏乐器,就该是这样的姿态。
“真好听!”男人大声赞道。
女人松开口中的簧片,“多谢夸奖,献丑了。”她向男人道谢,接着发出沉吟声,她爱惜地抚摸手中双簧管的镀银键,舔舔嘴唇,似乎想要吹奏更多,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女人转头来向着佐佐木,将双簧管上节展示给她看,笑说:“佐佐木同学,关于这支双簧管,看这里,银色标志有些晕开了,所以我擅自描了一圈金色……”
“很好看!”佐佐木不假思索,不知怎么开始学着男人大声说话,她用力点头,被女人脸颊、身体,被她全部的气息接近,佐佐木脸上愈发潮热——这样想很不自然,但……其间也混合着铠冢老师的味道吗?是伴侣、是家庭幸福的味道吗?
“啊,之前就想问了!”女人似乎瞬间决定了什么,将双簧管轻轻递到她手里,朗声问,“这件校服……佐佐木是北宇治的学生?”
“嗯!”佐佐木紧张到用手摸头发,然后将两手扣在一起,“是的。”
是的,伞木社长也是,铠冢老师也是……
“这样啊!我也是那里毕业的呢!好亲切!”伞木语毕,见她只是局促点头却并不回答,就用目光抚摸她的领巾,抚摸她白皙手指紧握的双簧管,小声道,“……确实有点像。”
“啊?”佐佐木抬头,不明所以,润白的小脸浮起绯色。
“不不,没什么!”伞木社长摆手,似乎瞬间和德川交换了眼神,又对她交代说,“这支没有漏气,但连接部分有开裂的迹象,我修整了连接部位的软木,但是也不能大意……不知道北宇治最近的室外演奏和练习多吗?最好避免风吹日晒哦!还有——别忘记每个月上油。”
“嗯……”佐佐木听见细致体贴的嘱咐,鼻根有些酸酸的,她抠抠手,羞赧道,“我经常忘记,谢谢您。”
“嗯!不用谢!”
“您……原来您也会吹双簧管。”佐佐木联想到铠冢,突然细声问。
“也?”伞木社长敏锐察觉。
“不是,我是说……”佐佐木察觉到自己失言,鼻尖发热。
“嗯!制……修理乐器,要测试它的质量,作为修理者也必须要会吹奏才行嘛——不过真不好意思,刚刚佐佐木听到的是我全部的本领啦,让你这个小演奏家见笑了!”她无所顾忌地哈哈笑,眼睛亮亮的。“开朗”的自然流露几乎能够比过小松由里,佐佐木对太阳般的人有很强烈的好感,她也跟着一道微笑。
铠冢老师,也因为是喜欢伞木社长太阳般的笑容,才和她相爱的吗?
佐佐木长久陷入自己制造、联想的浪漫故事里,感到头昏脑涨,她忘记自己怎样糊里糊涂地支付了费用,见天色已暗、时间不早,想起要赶车,就不得不拎起整装好的双簧管包,匆匆起身告辞了。
“确实有点像。”半晌,德川总结说。
“嗯,尤其是穿上校服的样子,虽然长发,还是双马尾……”希美轻笑,不再描述,她边起身整理桌面,边起身伸了个懒腰:“唔——久坐造成的腰痛也开始变成困扰了!”
“是吗?脊柱的健康很重要喔,伞木社长不要太沉迷于工作比较好。”
“身体健康方面的问题要多请教德川社长!”希美微笑,打量他挺拔的坐姿。
“当然,知无不尽!”德川假做热身运动,宽阔的胸膛撑满衬衫,他忽而看见工作台上一张白纸,黑字标题颇为亮眼。德川停住了动作,抱住铃美,扬扬下巴问,“那是什么,小学校的问卷?”
“嗯……是的,刚刚忍不住又拿出来看了几遍,”希美捏起白纸,露出纠结、忧愁的神色,“关于欺凌的家庭问卷,明天要交,怎么说呢……一想到要和友幸、霙……妻子一起填这个,就感觉……很失败。”
“怎么,友幸在学校被欺负了吗?原因呢?啊……”
希美深呼吸,用手抚弄刘海和披肩黑发,抬眼望见德川,对方已是一脸全部明了的神情。她苦笑说:“是。”
“那个又是什么?粉色的,刚刚盖在问卷下面的,是您新买的书吗……<古都>?”
“诶?”希美闻言猛低头。
“啊哈,我恰巧也读过!是家父的藏书,”不常阅读的德川很快兴奋起来,似乎打算长篇大论,“是说京都出生的一对双胞胎姐妹,其中一个被……”
“是刚刚那孩子的书……她忘记带走了!”希美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