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以永别为题
“7月22日……那,友幸的生日在暑假里面?那样是不是就收不到大家的生日礼物了?”香子从作业前抬头,眨眨凤眼,用铅笔头敲纸面,作文纸上画下她个人特色的巨大平假名——她的字总是这样豪放,时常占满两竖排线格。此时得到友幸点头回应后,香子很快集中于自己的作业,将作文最后一个句号打圆满。
“完成了!友幸,惠美子,你们……”
前排的两个小矮子——友幸与惠美子仍凑着脑袋交流。
“而且是AB型。”友幸说着自己的事,眼睛盯着惠美子圆杏般的双目,用手在桌肚中试探着自己藏匿一早上的东西,摸到纸盒边角,就扬起安心的笑容。
“那就是这一本书,这一页。”惠美子迅速翻开满排着小字的星座书,全班数她认得的汉字最多,当她读起其他孩子都看不懂的文字时,似乎散发出巫师般的光彩,神秘、神圣,在很多孩子眼中,惠美子是“大人世界”派来解救孩子们的使者。
“我说你们呀!香子写完作文了,你们难道不想看看吗!”香子不知何时酝酿情绪,在后面爆发出来。
友幸回头,抓脑袋,好脾气道:“那就看看咯。”
《永别了,我们的小豆君》山下香子
小豆,这是我给你写的,请收下吧。总之今天大家都说:永别了小豆。
但是你不可以真的死掉,如果一定要死掉,立刻给我转世成原来的那只小兔子回来。
“这根本不是’永别’呀,是香子自己霸道的愿望呀,”惠美子用眼睛扫了一遍很快读完,她将身体坐正,严肃认真地说,“小豆死掉了,已经去天国了,不会再有原来的小兔子了。”
“可是我爸爸说——说什么,等四十九天以后,死掉的人还是会回来的,友幸,你的妈妈……友幸的两个妈妈没有说过这种事吗?”
香子嗓门大,声音可以到达教室各处。话一说完,就有其他的孩子用好奇或是揶揄的眼光看向友幸。窃窃私语着“两个妈妈”,然后抱怀着无知的欢乐发出笑声,前仰后合。
“没有。”友幸捏捏拳头,没有看向别处。他难堪地眨眼睛——他听不懂两个女孩的对话,说实话,也不明白饲养在学校里的兔子小豆为什么不见了,故而更不知道这次的作文要怎么写。
惠美子将自己的作文纸递给香子:“这是我的,借给香子看看吧。”
“喔!谢谢你惠美子!”香子双手接过,如获至宝。
《永别了,我们的小豆君》伊坂惠美子
小豆君,你会去哪里呢?这么乖、这么可爱的小兔子,一定会去天国,变成“天使小兔子”吧。
老师说,要给离开我们的小豆写一封道别信,但是人类孩子的信,真的可以寄到天国去吗?
我不相信学校、日本的邮局、世界的各个邮局可以寄信去天国,即使如此,我还是写下了对小豆的思念,因为我真的、真的很喜欢小豆,所以小豆一定可以听见这么喜欢小豆的、我的思念吧。
小豆君,永别了,我不会忘记你的。
我们大家,都不会忘记你的。
“好厉害!惠美子!好像大人说的话一样,这是怎么写出来的?”香子读罢赞叹,抬头却看见友幸露给她的一半脸蛋湿漉漉的,男孩侧坐着掉眼泪,一声不吭。前发垂在眼睛与空白的作文纸之间,友幸抬手,将它合着眼泪抹在额头上,抹得乱七八糟。
“死了……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吗。连信也寄不到吗。”
“不会回来的,信也寄不到。”惠美子散发可怕的冷静气场,用两片小嘴唇吐出些残酷的话,随即又拽拽友幸的袖子,“先看书吧,快要上课了,来不及了。”
“嗯。”友幸老老实实端坐,用舌头舔掉唇边的泪水,等待惠美子“传经布道”。
“这一天……你是巨蟹座的AB型人,你有些内向,对外界和善、友好、体谅。生活中有自己坚定的观念,但是,容易受到别人的影响——因为你有敏锐的直觉,同时偏向感性。你性格慷慨、感情丰富,也需要来自外界的爱与安定来守护脆弱的自尊心。你非常依赖家庭、友情、爱情,因此容易受到感官上的欺骗。加上你的生日花紫君子兰,花语是’误认’,所以要格外小心,加强明辨是非的能力。
因为你的生日数字22,是成对的,所以成对的东西、或者对称的东西可以带给你好运。你的幸运数字是8和3,幸运星是月亮,幸运地点是靠近水的地方。”
“真的!我喜欢大海,大海全是水!”友幸擦擦脸,喜悦道。
“你的太阳落在巨蟹座,月亮落在双鱼座,说明你体贴又细心,并且很可能有艺术方面的才华……”
“好耶!”友幸乐起来,“艺术就是双簧管!”
“安静啦,书上不是说你很内向吗?”香子比友幸听得还要认真,被他一再打断,便竖起眉头拍拍他的肩发怒。
“事业上……”惠美子读到此处,浅淡的眉头蹙起来,不再往下念。
“什么?”友幸按着膝头,单纯好奇,“事业,有什么不好的事吗?”
“事业上,你可能不仅仅需要才华的支撑,更需要勇气,需要通过比别人更多的努力付出——甚至,劳动身体,付出很多体力,所以你的成功会比别人来得缓慢很多。但是要记住,心灵的平静是最宝贵的财富,尽可能地从能够依靠的人那里获取心灵的能量,是你需要做的事。”
“这样啊。”友幸再向桌肚中伸手,这回摸到的是光滑温凉的乐器包。他用手指头小心轻抚包扣,力度轻缓,不至于打开,也不敢打开——即使有身为双簧管演奏家的母亲做心理支撑,他还是提前对未来产生了浓厚的忧虑。
“惠美子认得的汉字越来越多了,能这样给我们读下来,真了不起,”香子似乎瞟见友幸动作,整日和乐器打交道的大小姐也明白他在做什么。她付出小小的善良,活跃气氛,“友幸,可能是在说你体育课跳鞍马的事情?老师不是说,只要友幸再付出一点勇气,就一定可以像别的小朋友那样跳过去吗?”
“嗯,也不想再被他们说笑话。”友幸闷闷地说罢,回头趴在桌面上。
“友幸,别伤心,星座书只是心理暗示,不要全都相信。”惠美子看见他的背像小猫那样弓起来,就像哄小猫那样,从他头顶黑发处捋到脊背后面,再折回手拍拍他的头顶,搓搓他飞起的乱发。
“可是星座书不是惠美子买的吗?”友幸侧身抬头。
“书是买来看的,不是买来相信的。”惠美子眨动那双圆眼,说着这年纪的孩子无法理解的言论。
友幸郁闷,重新趴回去:“我听不懂。”
午餐时间,托盘里依次被值日的小朋友放上手卷寿司、拌菜、肉排和盒装牛奶,排队的孩子们依次说着谢谢,惠美子不时用脑袋遮住香子的视线,将眼光投去最末位、最矮小的,负责分发牛奶的友幸脸上。
口罩遮住他脸颊大半,只露了一双眼睛,明亮、快活,不含阴郁。惠美子仍担心他的状态,可是当友幸看过来,口罩上方闪耀的眼睛挤出了星光和傻兮兮的笑意。值日生的白袖套,鼓鼓的像白云,白云竟然向她招手:“惠美子,快过来!”
“伞木同学,鼓励插队是不对的哦!”
“是——老师。”友幸摆出一副遵命的姿态,双脚却不老实地前后挪动。
女孩挨着前一个孩子的脚后跟,一步步挪向前面,托盘在手中轻飘飘,挪到她洁白的云朵面前时,就瞬间变得沉甸甸……而更加沉甸甸:除去牛奶盒,托盘上还多出一个粉底银线白提手的精美纸盒,那是友幸不知从哪里摸出来,又用一双小手捧着放上托盘的:“惠美子,送给你蛋糕!是我给老妈’打工’的报酬换来的哦。”
“友幸在追惠美子!”阳介见状大叫,在男孩子中激起一阵不老实的推搡和喧闹。
“为什么要送我蛋糕?友幸不欠我蛋糕呀。”惠美子睁大眼睛,口上这样撇清关系,但实际上不得不放弃对自己情绪的支配,让眼里蓄起层羞涩的水雾,小脸变得通红,向空气散发火热。她仰望班主任,投去求助的目光,但对方只是微笑,似乎打算静观其变——
如果是单纯可爱的感情,就呵护它健康成长吧。
“因为友幸喜欢你!”香子用大嗓门欢快地宣布。
“我……”友幸拽下口罩,鼻尖挂着闷出的细小汗珠,他随即用手抹去,蹭到白围裙上,说起牙齿漏风的话,“之前猜拳输掉小蛋糕,我感觉很不开心,我的不开心,也一定被惠美子感觉到了,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这样……老妈告诉我,蛋糕什么时候都可以买来吃,但是惠美子只有一个,比起小蛋糕,我还是更喜欢惠美子,而且喜欢到可以把自己所有的蛋糕都给惠美子……所以!”
他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不停咳嗽。
惠美子自刚刚开始就一直没眨眼睛,她探身,用小手帮他把额头上的汗珠也擦去。小动物互相梳理毛发般的行为,似乎在表示——你慢一点说,不要着急。
友幸深呼吸:“所以,我想要请你吃我最喜欢的蛋糕!”
“是礼物吗?”惠美子仍然确定着赠予物的性质,“普通的礼物吗?”
“是’喜欢’的礼物!”友幸大方强调他的感情。
“可是如果我不喜欢友幸,就不可以接受友幸的’喜欢’的礼物。”惠美子又开始说友幸听不懂的话了,她低头看向手掌的动作那么细微,几乎没人可以看见小手掌上被菜虫蜇出的痕迹,“我不怎么喜欢友幸。”
“不……不喜欢也没关系,可以……可以当做惠美子……给我念书的报答……”
“伊坂同学,伞木同学要哭了喔。”班主任善意提醒,“稍微安慰一下他吧。”
“好可怜——惠美子不要那么冷淡嘛。”香子劝说惠美子,顺便拍小狗般拍拍友幸的头顶。
“那……我还可以给你念书,还可以……教你写作文。”惠美子探身向着友幸,睫毛上下动,不知要用那双圆眼睛表达什么情绪,总之一直盯着小男孩的漂亮脸蛋,确实是看不够。
“喔,嗯。”友幸暂且点头答应,收回一时的眼泪。
“还有,谢谢你的蛋糕,等下一起吃吧,这个蛋糕友幸最喜欢,不是吗?”惠美子露出笑容,笑出整齐的乳牙。惠美子的笑容友幸也看不懂,她像一个小小的王国,对内严肃统领,对外独立自矜,又拒绝,又发出邀请,这样的外交政策,真让友幸摸不着头脑。
“好……”友幸暂且点头答应,看见女孩背影远去,被香子,被别的孩子遮挡,一时间委屈的泪水又含在眼眶中。
被拒绝了——我的喜欢是不对的吗,我是没用的、被人讨厌的孩子吗?
仿佛听见这些心声似的,班主任凑近些,在他上方悄悄安慰:“可以接受别人的’不喜欢’,伞木同学,你是非常棒、非常了不起的孩子。”
友幸到达母亲公司楼下,找到熟悉的小轿车,拉开门爬上座位,车门扣锁,沉闷气氛似乎不仅仅是空气不流通的原因,友幸没有叫热,他保守沉默自顾掉汗,等待空调发挥作用。等到清凉感持续不断地抚摸肌肤,他才停止用小鼻子极速喘气的动作。
《永别了,我们的小豆君》伞木友幸
【空白】
“友幸,今天班主任打电话来了。”希美坐在驾驶位,放下他一片空白的作文纸,友幸心中也随着纸张哗啦落下了一块担忧,他看见母亲面色沉静,那双眼睛只要没有诉说热烈的欢快,友幸就觉得十分不安,他将手来回搓,又听见她贴心地问,“是体育课的事,跳鞍马,需要’特训’吗?”
原来不是作文,也不是惠美子的事情啊——友幸吐舌头:“像现在吹双簧管那样’特训’吗?”
“现在只是普通的学习。”
副驾驶椅子突然说话了!友幸吓得整个弹起来。看见希美因此大笑,他畏畏缩缩地探头左右看,才发觉霙坐在副驾驶上,不禁啊了一声,扒拉着前排座椅,用饱含委屈的声音说:“老妈,怎么不告诉我妈妈在呀!”
“抱歉抱歉,我忘了。”希美将作文纸原样折起来递还,“作文明天交也可以吗?喔还有,惠美子的事情怎么样了?蛋糕送出去了吗?”
“今天和惠美子看了书,聊了星座……”友幸顾左右而言他,接过作文纸,见霙也回头等待着他后续的发言,并摆出认真聆听的神态,于是小身体从胃部开始烧,直到头顶,烧水壶冒出了白汽,水汽凝结于双目中,水壶终于放开心情的宣泄口没形象地大哭、倾倒热水:“老妈,妈妈……我……惠美子说不喜欢我……蛋糕我们一起吃掉了作文下周交也可以……”
希美倒为他混乱的悲伤语言变得更加开怀,她精神起来,掏出手帕递去:“没关系,解决不了的事情总会有办法解决的!如果自己没有办法,就尽可能地依靠妈妈们吧。”
“好。”关于星座的解说得到印证,友幸被兜在理论和实践交错的网中,他感到心安。
“刚刚联系过德川叔叔,我们……现在去仙鹤哥哥那里,”希美转身去启动车子,不觉将眼光投去左侧霙的侧脸,霙没有表情,但白润饱满的脸颊为下午四点明晃晃的、亮黄色的阳光赋予了新的弧度、新的包容,她的面颊如此沉静,身体也被安全带好好地拘束在座位上,希美对这样安然端坐在自己身边的她说,“霙,不会紧张吧?”
霙如她所愿与她对视,用右手手指抚弄左手手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声说:“渐冻症……我看了百科,还有,新闻,还有一些别的,不紧张。”
“可能看起来有点可怕。”希美对霙说,而后对呆然的友幸说,“仙鹤哥哥……生病了,病得很重,变得很瘦很瘦,德川叔叔说他的体重和友幸差不多了,如果害怕的话,友幸可以在外面等着不看,好吗?”
“为什么生病?为什么仙鹤哥哥会生重病?我要去看,老妈——”友幸伸手抓住她的小臂,希美从坚硬的西装面料那里,清楚感受到他的手指了,每一根、每一个指节都饱含名为“抵抗命运”的力量,他似乎从希美的眼神中吸收到恐怖的信息,脆弱的、覆盖红色的眼眶边流出了新的眼泪,“今天,是不是友幸最后一次看见仙鹤哥哥了?”
希美用哀伤的眼睛看着他,没有回答,空调冷风在沉默的一瞬间变得冰凉刺骨。霙也掏出自己的手帕,柔软的蓝色将糟糕的、水渍充盈的小脸揩拭干净。
“有时候……”希美在两人的凝视下,对友幸艰涩地说,“有时候一些事情发生,是没有理由的,我们只能接受它。”
“像小豆那样吗?”友幸怯怯地问。
“是的。”希美不得已用语言和坚定的眼神对他幼童的心施加更多残忍。
他早晚会明白,不如现在就告诉他吧。
一路无人说话,似乎开口安慰彼此成了最无意义的事情。德川弦已经被送回家居住,到达德川家,宅邸周边绿化稀少,但路旁小花坛盛开着一大簇蓝色的、亮眼的紫阳花,花丛边蹲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穿蓝色衬衣,后背从中间向外湿了一大块。
“德川叔叔!”友幸立即认出是谁,也顾不上讨厌了,推开车门奔出去喊他,“德川叔叔,我们来看仙鹤哥哥!”
德川悠人一时受了袭击,强装镇定,起身向友幸哦了句,又惊奇地看向车前窗隐隐约约的人影,似乎因缺少日照,他淡黑色的面颊变得白皙了一些,气色还算健康,脸和下巴也刮得干干净净。他指间夹着白色烟头,因惊吓将它掉了下去,又慌了手脚,很快捡起来。
希美携着霙走近,手搭在霙后腰,她顿了顿,眨眼睛,突然欠身笑道:“德川社长,胖了哦!”
霙在悠人恍惚的注视下点头,竟然主动开口说话:“比上次见面,胖了一些。”
悠人鹰目前凸,一瞬间似乎是要生气,但随即大方地展颜笑开来:“是吗!老实说我也感觉到了。最近照顾弦,没有时间去健身房,跑友会也没参加,吃饭都是有什么吃什么随便塞,碳水化合物、脂肪,酒精,以前都忌口的,现在无拘无束了!”
很难想象,健身教主德川悠人会为自己所憎恨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变成这样。恨之深,爱之切,如果做不到真正的淡漠,依然体会到深刻的爱或恨,似乎就要接受两者能够随时互相转化的事实。
是否他也为自己深重的仇恨,付出了同样深重的爱情?
看样子,悠人并没有逃开“因恨生爱”的能力。
“皱纹变少了!”友幸见他样子轻松,也安慰般快活地说。
“是啊,小乌龟,觉得德川叔叔变帅气了吗?”他附和友幸来表演,却收获了对方故意作对般的摇头。
“喔!还抽上烟了!”希美指指烟头,提醒说,“这里是禁烟街道吧?”
“啊……真抱歉,压力实在太大了,又不想熏到弦……其实是因为最近那个新饮料的事情——瓶子的设计专利,是竞争对手恶意操作,但是公司……”悠人微笑着说到此处,突然脸颊抽搐,他抬手抓头发,大手从额前狠狠抓到脑后,发出咯吱咯吱摩擦坚硬发丝的声音,他使劲甩了一下胳膊,突发无奈和暴怒,“……可恶!竟然趁这个时候!”
霙想起什么,眼睛亮了,“法务部。”她看向希美征求对方的意见,未等她说出别的,希美立即交还给她肯定的目光,对悠人说:“德川社长,鄙社的法务部有应对这种事情的经验,或许这次可以帮上忙。”
“真是多谢……我脑子都乱了,抱歉。”悠人抿唇,用鼻子呼气,“谢谢你们来看望弦——谢谢你,铠冢……听说你坚持要来,谢谢,弦现在应该醒着,他会开心的。”
《永别了,我们的小豆君》伞木友幸
小豆,在向你道别之前,我想要给你说一个故事,你愿意听吗?
你不说话,那我说了喔。
我认识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哥哥,叫做“仙鹤哥哥”,他会修理乐器,很多脏兮兮的乐器,在他手下变得亮闪闪,像魔法一样。他瘦瘦的,很漂亮。后来,他好像变得越来越瘦了,每一天都要坐轮椅。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是因为他得了很重、很重的病。今天看见他的腿,真的像仙鹤的脚那样细,可是,这样的仙鹤,让看到他的老妈、妈妈和我,都突然感到悲伤,流下了难过的眼泪。
我没有害怕他的样子,因为他是我喜欢的哥哥,他和看不见的怪物战斗,是非常了不起的哥哥。
仙鹤哥哥很难过,他不愿意被别人看见腿、手和脸,他说,这样的自己,很失败,连普通人都不是。
我想,如果我生病了,快要死掉,也会很自卑,不会想要别人看见这样的我吧。
小豆,你一定懂得这些吧,很寂寞吧……很伤心吧?
小豆,辛苦你了。
老妈对哥哥说,一直一直,努力过了,辛苦你了。
妈妈对哥哥说,你是普通的人,非常、非常普通。
轮到我了,我想起同桌惠美子对小豆说,不会忘记小豆。
所以我对哥哥说,友幸不会忘记仙鹤哥哥,只要友幸活着,一定会记得仙鹤哥哥,请仙鹤哥哥在友幸的脑袋里一直活着吧。
仙鹤哥哥因为这些话,终于笑了起来。
离开的时候,我想,我不会忘记仙鹤哥哥,因为我喜欢他,我也不会忘记小豆,因为我也喜欢小豆,仙鹤哥哥和小豆,都用最好的样子,活在我的脑袋里。
小豆,谢谢你活过!
因为你还在我的脑袋里活着,所以我不会和你说“永别”哦。
小豆,再见。
明天见。
作文纸被平整粘贴在教室后墙上,晨间的阳光将它整面打亮——这是一篇告别小豆的优秀作文。一年级的友幸站在聚光灯下,将它朗诵给全校师生听时,他的两位母亲坐在礼堂最前排,相邻的两手在黑暗中互相探摸、交叠。
“霙?”
“嗯。”
“我们……是不是给友幸涂多了发胶,感觉左边头发太翘了?”
“好像……有点。”
希美发出轻轻的笑声,安静了一会儿,又出声,切入正题:“如果……我只是假设说哦,如果,我也像弦那样……霙会怎么做?”
对于新婚的妇妻来说,这是个强硬、无理、过分残酷的问题,希美自己也觉察到,于是补救般道:“倒不是一定要回答啦……”
“之前,可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可能会害怕,逃跑……”霙几乎没有思索,似乎早已假设并回答过很多遍,她捏紧希美的手指,发声微颤,“现在,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害怕,希美,也要’不害怕地’依赖我。”
“我也是。”没有任何沉默穿插,希美立即坚定道,“一直都会在霙的身边。”
“最好普通地……在一起。”霙如是总结。
友幸合上演讲稿,用稚嫩的动作鞠躬,他面色紧绷,四肢不协调,将退场路走成了顺拐,两人看着,将笑声掺在全场观众友善的笑声和掌声中。
“谢谢伞木小朋友的朗诵,谢谢伞木小朋友为我们展现他看待生命、爱和永恒的视角。”
从今以后,永远拥有你。
直到死亡……
希望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