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再见久美子
【久美子,我有话想和你说。】
【嗯,说吧,我在。】
已读速回。还是老样子、那么迁就她,丽奈的嘴角扬了扬,自己都未曾察觉这微笑。
屏幕的薄光在她脸上映出一片白,她侧躺着,相隔千里的讯息通过遥远天边的卫星被转接传送。丽奈的表情一会儿紧绷一会儿舒展,中途甚至还有几次热泪盈眶。
末了,她仰躺着将手机放在胸口,屏幕光芒完全被隐没,目之所及,夜晚的房间内除了黑色空洞仿佛别无一物。寂静中只闻她深长的、伴随颤抖的呼吸。电话铃响起、冲走室内寂静,丽奈知道定然是久美子,她将手机贴在耳旁,等待对方审判的回答。
“丽奈你……果然还是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吧。不论你走多远,只要想要回来的话,我都等着你的。”
“真的。”
“嗯。真的。”
丽奈静默了一会,而后听见自己微哑的嗓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久美子,谢谢你。”
“嗯。”对方主动挂断了电话,简短的应答声情绪不明。
久美子,对不起。
“要喝吗?”
大吉山顶,男人自怀中掏出一罐热饮,举到并肩而坐的女人鼻尖前面。大概有一个小时,他以身体和棉服保存着这份温热。
26岁中寒冷的正月,他们向山下眺望的时候,可以看见处处热亮通透的灯火,它们将城镇烧得耀眼,以至于模糊不清,那光热仿佛挥发着人们在辞旧之时的朦胧快乐。但那些快乐都不属于山顶的二人,久美子眼前刀风刮过,光亮就像被冻住成块,掉落在冰凉的夜幕后边。
“谢谢,不用了。”她伸手想要轻轻推开。
男人却执意将那罐子塞进她手心。
“……谢谢。”她只好叹气。
棉服、棉靴,手套与口罩在怕冷的冢本秀一身上整装完备。他将口罩取下来,看见上面的水汽有些已经变成粒粒冰渣,白气从男人口中喷出,是气势磅礴的好大一团。
身旁人的呼吸却浅浅的,吹出的白气也很柔和。
久美子,不,应该说是前女友,黄前女士吧。她总是这样平淡,在她身上从未出现了不得的波动和起伏,不过这样的女人又很令秀一敬重,她并非对生活全无感怀,那心中总会蕴含些可怕的坚持和信念,一朝暴露出来,秀一会立即感到巨大的落差,好像被女友踩在了脚下,心有惶惶。
“丽奈,昨晚发来消息与我说,这几年……不想留在日本,要出国去发展事业,暂时不会回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久美子不知身边的人在想什么,只顾自语。她用指尖抠开拉环,是可可牛奶的香味,那香甜味道伴着热意突破着层层冷气向上,窜进她鼻间,却引发不了食欲。
“丽奈,她……那泷老师呢?”秀一其实想问:久美子你呢?
“丽奈说,泷老师的事情已经翻篇过去了……我嘛。”久美子知道秀一在想什么。她站起来,足底已经冻得疼痛,迈动双腿走去栏杆的方向,站在与丽奈并肩眺望过的地方,她已是长发披散,并非那中短发披肩的少女了,她眺望下方满城灯色,背影不知怎么显得萧瑟。
她说:“我约你来是想告诉你,我会等她,等丽奈。”
“是吗。”秀一抬头,望向因冰冻而更加澄澈的、散出点点星光的黑色夜空,叹道,“我总是搞不懂、看不清你和丽奈,就好像看不清……房屋里,墙壁之间隔着十厘米,那道缝隙,不仅看不清、也进不去。”
“这么说就有些恐怖了啊。”久美子转身来笑道。语气轻松,好似真的被吓到一样,“听了这个晚上会睡不着的,你故意欺负我的吧?”
“喂。”秀一眯起眼睛,好好的郁闷气氛被一句调笑毁了,他像噎住一样看她,而后却发自内心地微笑,弯了嘴角——他曾经喜欢久美子的一点,就是她说话不怎么看气氛,恶劣得可爱。
如果她只有这样普通而恶劣的可爱,而没有将自己比得自惭形秽的“优秀”和“倔强”,他还会爱上她吗?而如果没有青梅竹马的过往,久美子是否从来就不会与自己产生关联呢?
秀一不禁迷茫了。作为让她失望的前任,他也许再没有资格为此迷茫,却实在想弄懂那些关于她的“虚无缥缈”。
“总感觉丽奈就像一阵风……所以呢?不论多久都要等吗?”
久美子的棕色长发在突然刮起的山风里、在他被自己呼出的白气遮掩的视线中摇晃着,像棕色的云,厚重也轻柔。
“嗯,不知道。”她微笑,显得很轻松。胳膊肘支在栏杆上若有所思地说,“太久的话肯定不会的,太久的话……那就是丽奈她不想回来了。”
“我知道了,”秀一也站起来走到她身旁,望见她的远眺神态越发像丽奈,骄傲、捉摸不透,带一点冷峻,他不禁对这位前任吐露自己的心声,“总感觉你和丽奈变得更像了,喜欢从高处俯视……怎么说呢,我不是那个意思。是说,你更高大了。你知道……我不喜欢仰视,可能,这就是我们分开的原因。当然,我希望你过得幸福。”
他磕磕绊绊地自嘲后,感到紧张,大高个子佝偻了些,为了表现是因为寒冷才佝偻,他将双手揣进兜。不过久美子似乎没看他,嘴里疑了句“高大?”,才转头来用手掌比划在自己头顶。
“我可是只到你这里那么高。”她的手平平伸过去砍到他的胸膛,手很重,打得他一个趔趄,好似在实施报复。
“喂!”秀一咬牙捂住胸口。
“分开可是你提的,不要怪到我身上、丽奈身上。”久美子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又笑开了。她大概明了秀一心中某些自卑情绪,不禁叹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听见脊柱咯嘣咯嘣地呻吟。
她将一只手搭在栏杆上,向远处夜空朗声道:“秀一你记住了——‘春色无高下,花枝自短长’。你和我,还有丽奈,我们都一样,我们都只有一件事情要做嘛。”
“什么?”
久美子向她展颜,年轻女人笑靥如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秀一闻言怔住,感到全身发麻:和丽奈脚步愈发趋同是事实,但是久美子,也始终是独一无二的久美子,只有她才会笑吟吟地发表这种激昻宣言——而自己,只专注于她感情上的幸福圆满与否,忽略了她的其他侧面。
半晌后,他微微笑道:“我可绝不会再等你了。”
“嗯,我知道。”久美子没有看他。
就这样彻底断开吧。
正月的晚上来爬大吉山,且一点近路都不抄,我真是跟久美子、丽奈学会了发疯了——秀一边想,边转头踏上下山的路。
不过久美子的人生宣言,大概往后过个数十年他也难以忘记。这些话让他明白,从此后二人的人生,就如并行列车,可以见证彼此的前行,却再难以有所交集。
26岁的年纪,分手一周年。
秀一自认是个还算不错的男友,体贴、关心一样不落。久美子致力于在乐团站稳脚跟,不沾家时,作为同居男友他会帮忙做家务,女同事得知此事后,拿自己的男友和他做比较,夸赞他好男人,这一点尤其让他骄傲自满。
他在久美子和高坂丽奈面前炫耀时,坐姿端正的丽奈却不以为意、似乎还白了他一眼——被鄙视的感觉,真不好受……
他是个普通的男人,普通地、会悄悄在厕所抽烟,会突然被久美子抓包在地上丢袜子……当然,也会道歉改正。如此普通,之后能与普通的妻子相守就是满足,对于生活的琐碎之处他没有任何不满,可久美子却渐渐地摆脱普通和琐碎,向他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感情真正的转折,要从一次下班后,公司部门的二次饮酒会谈起。
秀一有些喝多了,他与相熟的男同事吐苦水,说着女友太优秀的苦恼。看着那才新来不久的女同事眼神温和、向大家发表辞职感言——她只是个小事务员,如今结婚了,顺理成章放弃本就没兴趣的工作,成为清闲而普通的家庭主妇。
男同事对他的抱怨一一附和,说自己的太太做主妇有多么自在,令人羡慕,秀一刚点点头,又对男同事使劲摇摇头。他突然后悔、不愿再说,自己是盼望让久美子成为一位家庭主妇吗?她明明有自己强烈的梦想,那是给她的眼睛添上光彩的梦。
要剥夺久美子的梦想,他应当是不愿意的。
秀一回家的时候,久美子已经睡着了,睡姿还保留着少女般的可爱。对了,秀一想起,她明天还要出差去和歌山集训。他却必须现在打扰她的睡眠吗——干脆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弓着背观察她,观察她年轻的、熟睡中的脸颊。
久美子闻见浓郁酒气,皱眉捂鼻睁开了一只眼睛:“干嘛、喝这么多?”
“我们,要不要分手啊。”
“嗯?”久美子只是凝眉、眨眨眼睛,她的反应如此平淡,让刚刚后悔说出这话的秀一变得不那么后悔了。
秀一盘起腿,酒精不彻底的刺激终究让他更清醒,他脑颅灼烧,一瞬后竟变得冰凉冷静,他抱怨般说:“我想,你可能不是很爱我的。”
“很爱?那么重要吗?女友的职责我都有……”久美子张口反问,可丽奈的脸瞬间浮现在她眼前,她一时噤声了。
爱很重要——丽奈这样说。
清醒的丽奈,自从与泷产生了感情上的嫌隙,最后也迷茫在爱或不爱、有没有那么爱的麻烦事里面了,久美子快刀斩乱麻,因此觉得,可能不那么纠结爱,才是最好的状态。
“可能我们之间,只有我需要吧。”秀一自嘲,其后假做无意地说出事实,“也可能只是我的女友太优秀了,我觉得追不上,所以……”
“你知道明日香前辈的母亲?”久美子并没有仔细听他这句话,眨眼、提起了新的话题。
“怎么?”秀一努力回想,数秒后终于对上号:那个戴着红框眼镜的笑面虎学姐,明日香,突然提她做什么?
“之前她反对明日香前辈吹上低音号,你想是为什么?”
“影响学业。”秀一不假思索。
“是因为她太爱孩子了,”久美子用手撑着床铺坐起来,避开点酒气,以手指梳了梳自己的棕发,“她太爱了,把爱当作一种付出、一种需要回报的付出,企图巨量付出之后的相应回报,心情就这样到了病态的地步。所以,如果秀一因为纠结互相之间爱的多少、纠结爱没有收到回报而想要分开的话,请快点决定。”
久美子的一大串分析让打感情牌的秀一汗毛倒竖,面前的女人看上去平静柔和,但心思却不怎样“温良”,如果自己还不依不饶,可能会一辈子遭到她的侧目而视吧。
“可以收回前面分手的话吗……”
“我已经记住了。”久美子死死地凝视他。
意愿已经产生,怎么修补挽回都是无济于事,填不上对方心里的裂缝,自己的心意更是无法糊弄。
“等你集训回来,我给你正式的答复吧。希望不要影响你练习的心情。”秀一挠挠头发无奈地说。看见久美子点头,他知道只要做出决定,不管结果如何,久美子都会尊重自己。
他们在坦然面对这一点上,总是心意相通。
几天后久美子集训归来,在JR宇治站接她的时候,秀一忍不住告诉久美子,就在这几天,丽奈来找过他——丽奈,终于还是离开了泷老师。
“这样啊。”久美子淡然回应,她与丽奈的矛盾造成了长时间情感的裂痕。秀一想,男友、挚友都远离之后,她只有自己了,如果现在说出分手的决定,久美子是不是就孤身一人了呢?
他下意识晃晃脑袋:还是不要擅自以“孤独”来揣测久美子吧。
“我还是觉得……我们分开比较好。”秀一假装向车站前行人的潮水看去。
“嗯。”久美子轻快答应,低眼,拉起行李箱自他面前离开。
丽奈说是远走他乡,却保持着与久美子的联系。那天晚上,她们如从前那般谈天说地。从丽奈那里,久美子第一次知晓伞木前辈的事情。
久美子:【伞木前辈到底,是比大家都前进了一大步呢,真是想不到。】
丽奈:【所以久美子,我觉得我们都有这样的能力和勇气。】
【是吗。】
【改天,再一起合奏吧。】
合奏?是重逢的意思吧。久美子微笑沉默了会儿,她不想用文字表达,翻遍所有表情贴图,也无法找到可以表达自己心意的那一个。怎么回答丽奈的请求?她都无法简单问出:丽奈什么时候回来?因为她知道,甚至,连丽奈自己都没有把握吧。
而不愿纠结“爱”的久美子,又可以满足丽奈对情感的极致需求吗?
少年时代,丽奈扒开她的“真面目”,将她从所有人身边夺走,那瞬间她的心也被丽奈握在手里,生杀予夺只能悉听尊便。丽奈和她约定要变得优秀,不然就杀了她,少年人竟是那么霸道可怖。丽奈,和泷老师之间明明有爱,却因她对感情纯粹的、犹如洁癖一般的要求,在得到“心中爱的位置,永远不可能全留给丽奈”的冷静答复后,丽奈终于决定“任性”离去。
不仅爱情,只要是丽奈认定的事情,她都会义无反顾地坚持到底,对自己是这样,对别人也一视同仁、绝不手软。
她们能否胜任各自心中那微妙的期待呢?久美子,只能等待时间给予彼此最终的答案。
【好,我等着你。】她这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