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终于为此移
午间一时,位于一楼的居室窗帘半敞,采光马马虎虎,少许橙光暖色搭救了卧房内糟糕的沉闷。幸好低层的屋子在夏日较为凉爽,空调正悬在后方墙壁上沉睡,仅有桌上电扇运转,为她送来轻风,扇叶刮动混入了奶香的烟草空气,这几日愈发清淡了。
晶莹的玻璃纸透光,将点点虹色洒上桌面,电扇余风不时逗弄这轻飘飘的小东西,让它左右颤动。明日香似乎是不忍再观摩这片无止境的逗弄和摇摆景象,她抬手捏住糖纸,却将它搓出呲呲啦啦的噪声。
内容物已经被剥走,在她唇舌间混着口液发散出酸甜味的魅力。
一颗桃子味硬糖。
转身便是钢琴,因身着吊带裙而裸露的双肩在此时微耸,手掌放松,指腹搭上白键由左而右缓慢上行:1、2、3、4、1、2、3;1、2、3、4、1、2、3……弹跳在房间四壁间的F大调明朗而欢快,音阶虽已烂熟于心,不过经过亲手弹奏才能够真正经由空气震动耳膜,于脑际回响。
糖水刚滚下喉咙,新的酸甜又在舌尖铺展,源于好奇心的力量推搡着她,明日香开始试图在脑中建立某种味觉和听觉的连接——自然未果。
“F大调……”停手面对琴键,她沉思半晌,用力眨眼睛。
活泼、风趣、戏谑,在作曲家普遍的心理认知中,F大调是秋日田园中累累的金色硕果,因而,由此诞生出了许多和谐轻快的田园曲,不过偶尔经过独特的编排,F大调也能奇妙地流露出深层、却引而不发的悲伤特质。
明日香意欲搜索到与印象中那矮小的身材、那俏丽的面影、那双桃花眼、那几根调皮的茶色头发丝儿最贴合的旋律。她很快灵光乍现,坐过来使身体完全面对钢琴,两只手挺翘地立起,强大的好奇心使肩头到手指尖都被灌注了强大的力量,她确实产生了想要演奏的心情:不是最合适横山桃沢其人的曲子吗?肖邦《小猫圆舞曲》——《F大调华丽圆舞曲》,以琴键的大力下沉为序幕,被她骤然奏响:
仿佛猫爪在琴键上渐进,将音符排列踩出紧张的回旋,很快,这只猫儿习惯了琴键的触感,得意起来,它走动、跑跳,此刻小动物与音符的和谐共存仿佛使得琴键缝隙中窜出大片金粉,铺开一片,使整个空间明亮辉煌得不可思议。小猫彻底忘了形,摇头晃脑,从它重复的跳跃踩踏、重复的音乐体验中,流露出真挚、热烈、放肆的快乐。
演奏者的手指代替猫爪在琴键上舞动欢跳,明日香的大小臂、手指指节、指甲的部分都较一般女性悠长,因此骨节与肌肉相连的地方在用力时透出纤柔笔直的线条,女性柔韧的身体被午时光影渲染,尤为清晰柔美。
音乐伴随短促的灵感迸发,当全部声音余波止息,她惊觉硬糖已化成细小的残渣,一秒,在舌尖稍微停留,而后全然消泯了。
“通感症。”明日香用意识抓住了桃子香精味的尾巴,将两天来一直萦绕过心头模糊的病症名称又重复念过一次,突然间,她确实用自己的大脑体会到某种通透的快乐,好似两个永远不会有接触的、相邻的房间,因一场意外,隔断的坚硬墙壁骤然毁坏,通过巨大、凄惨的洞口,两间房屋默然不语的灯光包裹着灰尘互相交辉、缠绵。音乐和甜味,奇妙地在她思维中组合成更高一级、未知形态的实体。
想起少女捂住耳际的动作;捂住口唇的动作;与生俱来的的“病症”,使得已然十八岁的她,仅仅用舌尖触及蛋黄酱就周身战栗……很严重啊。
明日香的眼光在琴键表面幽游,发声低沉,自我肯定道:“确实是通感。”
长腿越过椅背,她眼中闪烁着不知是喜悦还是求知的目光,重新坐回书桌前,镜片映上电脑屏幕蓝光。
响起了点击鼠标的声音。
【’通感’→简介】
【在心理学和神经科学领域被称为’联觉’,是一种具有神经基础的感知状态,反映’一种感官刺激或认知途径会自发引起另一种感知或认识’。现代科学产生前的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就在《心灵论》中对此种感官互相模拟的现象进行了讨论……在全世界,大约 23 人里面即有一个拥有较为明显的联觉能力……】
【1机制→1.1遗传学→1.1.3其他】
【研究发现,女性产生联觉的可能性更高,例如在英国,女性罹患联觉的可能性为男性的8倍……联觉者中,出现左撇子的机率比一般人更高。】
【3类型→3.7’听觉与味觉’联觉→3.7.2实例】
【2006 年,<Nature>登载的一篇研究报告了一名 27 岁的音乐家 E.S. 在听到不同音调的声音时会“品尝”到不同的味道……实验结果表明,E.S. 的联觉能力不仅远远高于正常人,并且表现出相当的一致性、可重复性……】
旋律和具体味道的有力连接——对极度敏感的横山而言,这应当是一种令人着迷,又能带来强烈痛苦的能力,是上帝毒辣的嘴唇带来了烫热的吻痕,对涨红着脸向自己控诉命运的她来说 ,“联觉”带来灾难,带来不公平,是造就耻辱的、令人憎恶的东西。
但是,她同时将“联觉”发展成自己的创作上的“天才”;乐于将无数听觉上的感受以固态糖果的形式藏在书包中;言谈间,快活地将桃子味硬糖与“F大调”连接在一起……
横山似乎最终选择与它共生。
少女用娇嫩的双手捧起奖状,舞台灯光将她全然渲染成橘色,少女眯起眼睛,笑露八颗牙齿的喜悦神态定格在大赛的官方网站上。
【专访:史上最小受赏者——18岁作曲女王与其笔下’京都的花’引全场沸腾】
明日香将背靠回椅子,她想,也许不仅仅是共生,只是挂出共生的幌子,实际以那双恶魔的小手扼住了“联觉”的咽喉,让这条恶龙不断吐出亮闪闪的金币,为其创造财富。
也许,根本不仅仅是“联觉”,她那双可怕的小爪子抓住了命运本身,圆滑到同时表现出真诚与虚假、笨拙与狡猾,用顽强到显露出人类劣性的生命力,用意欲吸纳世间所有偏爱的贪婪姿态,来“赢得”、“夺回”属于她的东西。
饱含贪欲的态度如此明确,不叫人讨厌,却让明日香因受虐而愉悦般,产生了喜爱的感情——与其惊人的才华关系并不紧密,可能只是因为,自己被她明确地“需要”了。
明日香被无限的遐思捕获,重新听到手机铃声时,发现已有七八个未接来电。
都是希美。
“爱染祭的话昨天已经玩过了喔,”明日香抬高声音抢先提醒道,“今天浑身痛,别想再钓我出去。”
“知道啦,霙也是腰酸腿疼的,不玩了,”这位锲而不舍到让明日香想要破颜而笑的后辈,通过电波发出明朗的邀请声,“’青见’在HIRO-AD公司这边拍摄广告,就在音大附属幼稚园附近,我想顺便给霙拍张教员照片。那个啊,刚刚登上音大官网看见了,明日香也还没有登照片呢,我这边化妆品、摄影师都齐全,下午四点前都行,免费的哦,要不要过来?顺便有没有兴趣,晚上一起吃意面?”
“恭敬不如从命,等下出发去蹭你的摄影棚咯。晚上,友幸呢?你们两个丢他一个人在家吗?”
“怎么可能哈哈!小幸和班里的香子顺路,放学一起过来。”
“嗯好,还是拍电吉他的海报吗?”
“是长笛的电视广告哦!”
“电视广告……看来最近预算充分?不过连长笛……也要做电视广告吗?什么主题?”明日香感到好奇,站起身舒展脊柱。
“是啊,十点档面向成人的广告,主题你来了就知道。不光是长笛,还有最新设置在’青见’专卖店和一些乐器店里的音乐教室课程宣传,目标是学龄儿童的家长,还有啊,总算是请到了演奏家星野夏海……”希美笑语。伞木社长春风得意,有些喋喋不休。
明日香此时思维游走,反射性地试着将她的声音与某种味道连接起来:少年时期一支百円不到的苏打棒冰、蓝色夏威夷刨冰,或甜味和酸味都淡薄的汽水。从她成熟女性的嗓音中,总是透露出不自觉的、蓝色水波清爽的气泡味。
“感觉霙这两天很闹你,总不会是因为要过生日的事情吧,”明日香戏谑地打断她,迈出房间走进浴室,对镜检查自己面上的青年风采,又走去浴缸边按开水龙头,“霙早上气鼓鼓的,你怎么惹她了?难道说没准备明天的生日礼物?”
“啊不是,就是这几年的事情被霙知道了一些……霙一直在问,有点没办法……”希美尴尬地笑起来。
“胃病吗?还是友幸的事情?”
“都有啦。”
明日香抚着浴缸光滑的边缘,食指与中指间因微微渴望着烟条的触感而不耐地蹭痒,她的目光飘向浴缸之中折射出淡蓝色的液体,仿佛将它没入温柔的、故乡的水,说:“勇敢点说给霙吧,那些说出来不丢人,更不会给你和霙之间带来什么隔阂。”
“霙告诉你了?’受伤不丢脸’——什么的?”
“嗯,我的观点和霙一样,只是我知道你的,受伤害有时是没办法,不得已,无论怎么坚定信念,装腔作势也好……希美,我也说过你的吧——”明日香似乎想说些别的,她起身坐在浴缸边,端起胳膊,伴着汩汩流水声轻轻叹息。
“一开始’青见’还只是工厂的时候,友幸还只有你一根小胳膊那么长的时候我就说过,这样的社会,女人又想要事业,又想要家庭,还要面子好看……那也太贪心了——希美应该知道我并不是在批评你,不过对于你的这种什么事都要硬闯的’贪心’,’身体受损’已经是很小的代价,残酷点说,是所有可能发生的灾难里面,最幸运的事情了。”
“嗯……是’贪心’。明日香对自己……也这样想吗。”
希美小心翼翼的探问火辣辣的,仿佛正烧灼她不着装饰的手指——中指,青年人的指根柔软而富有弹性,戴上戒指许多年,也不能留下什么深刻的印痕。
明日香将手蜷起,面对灰白色的天花板朗声笑言,坦白的语气残酷又无力:“是啊,就像我一样。前几年希美你胃痛地在床上打滚时,我大概正想着怎么才能把自己从六楼阳台上扔下去吧——颈椎连着整两条胳膊又痛又麻,说是有知觉,其实除了痛没有一点知觉,医生说多休息,可是整夜睡不着也写不出任何曲子。拿笔就不要说了,连捏根烟打个火都费劲,你知道的吧,深夜身体最痛,很多时候真是绝望到想要……”
“明日香。”希美轻声制止她,立即温和道,“所以,明日香现在才会住在一楼……?身体,还好吗?”
“嗯。入职音大后生活规律,好了很多——不久以后还要搬家的吧!不喜欢一楼,”明日香勾起嘴角,低头笑语,“……当时觉得很丢脸的,最终不是因为身体怎么样,而是’孤独’。好像全世界都把你丢下了——离开的恋人,不健康的身体,无法保持正常的生活,停滞不前的事业,形同虚设的父亲和束手无策的母亲……说是这些伤害了我自身的高傲、自信也OK,总之恨起了全世界,也正因为憎恨世界,才会感受到被全世界背弃的孤独吧。
不过我现在才知道,那些时候,其实还有人……也许只是一个人,但就是这一个人,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用整个生命需要你……这样的话,根本没有自我放弃的资格了。
并且我才了解,就算面对面地,向别人诉说、大声喊出自己的痛苦,流泪,五官扭曲,嘶声力竭……竟然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所以希美……时机到了就说出来吧。”
希美并不了解明日香在谈论具体哪一个人,只用她职业造就的性格,展现出清醒和冷静:“不过,从另外的角度来说,有追求的人才能够感受到这种痛苦——因为是这样,明日香才不是碌碌之辈,才能从那时坚持下来,走到今天呀。”
“嗯,所以希美也是有追求的人……不过希美,没觉得那时我和你不一样吗?”明日香语气柔软,但似乎不打算示弱,她脱去吊带裙丢在一边,跨入浴缸,将光裸的身体没入渐渐上涨的温水,“因为当时你有友幸,他代表全世界爱着你,所以,希美你根本没有资格去恨,直到现在,你也是和霙一起接纳、用温和的态度对待世界,没什么心灵上的后遗症——各种打算上来说,你更狡猾呢。”
希美似乎离开一些去观测谁的方位,她随即用说广告语般有力的语气,堂堂正正、理所当然道:“不太明白,但大概没错,那时友幸是我’活着的证明’,现在,霙和友幸就是我……’生活的意义’。”
“霙的话我还明白,但孩子的话负责’可爱’或者足够乖巧就行了吧,”明日香不理解,似乎觉得她言之过重了,“’活着的证明’什么的……?”
“我的感觉上,’可爱’其实是最不重要的啦,”希美囫囵回应,而后轻笑着挑事,“那么看来,明日香当时过来探病时,实际上是怜悯、又羡慕我?”
“……说明白点,’母亲’就是你这种人,我的母亲也是,”明日香蜷起双腿,水波亲吻她的腿脚,“怜悯她,又羡慕她——怜悯这个把不得已的信念刻在思维里,为了报复前夫而报复到自己女儿身上的女人;羡慕这个好歹也因为女儿,不可能放弃生活也不可能憎恨全世界的,这样的女人。”
“明日香,羡慕母亲这点可怜的地方。”希美因为身份上的共感而喜忧不明,她用了陈述句,却似乎带了点责问的态度。
明日香自然很快感受到希美严厉的锋芒,她用手掌拨弄温水,自嘲说:“友幸妈妈,饶了我,我连这点’可怜的地方’都没有呢。”
“那,我有点好奇——明日香,之后会选择成为’母亲’,变得接纳全世界吗?”希美似乎不在意,又用那种泛起气泡味的清爽声音问。
半晌,明日香未带任何解释的回答,由牙缝处开始作响,冰冷地传达到希美耳中。
“……绝不会。”
自6月30日开始,将持续到7月2日的“爱染祭”有1400余年历史,和“天神祭”、“住吉祭”并称大阪的三大夏日祭,也是日本最古老的夏日祭。
下午一时半左右,数座由爱染桂花、红白布与气球装饰的宝惠轿载着身着夏季浴衣的“爱染娘”从近铁大阪上本町车站出发去往胜謦院,一路热闹非凡,这些二十出头的女孩儿们是“可爱”、“热情”的实体——尤其是她们为夏日绽放的特别笑容,代表了姻缘和生意繁荣的希望,亦是这个夏日全部开端的象征。
前几年被缩小的活动规模因改善了组织方式而逐渐恢复,近两百家露天街贩鳞次栉比地搭立起来,水果摊、烟花铺、刨冰摊、烤煎饼、捞金鱼、捞小蟹、钓海鳗……
黑长发的女人在化日下玉白发光,仿佛是故意要将自己“局外人”的身份暴露出来似的,打扮时尚的她大步狂风,抬头挺胸经过衣衫华丽、沉醉于祭典的大人孩子们,像略过簇簇吵嚷的繁花。
虽眼睑带妩,耳缘光润,一眼便知她美貌非常,但——与亲和热情的“爱染娘”全然不同。
真是个一点儿也不可爱的女人。
“呜哇!”被她甩在身后许久的、棕色长马尾的年轻伴侣突然跳着脚大声惨叫,“丽奈——”
一条银灰色海鳗落在柏油路上剧烈挣扎,痛苦地几乎将身体扭成头尾相接的莫比乌斯环,细长身体强大的力量将湿漉漉又冰凉的触感击打到女人身上,久美子瞬间失神,暴晒在阳光下的面容一俯一抬,向着丽奈是整面凄凉的煞白色——她并不丰满的胸前大力起伏,然后整个人软绵绵地向一边倒过去,撞到某个行人的后背上。
丽奈抿紧嘴唇,只是观望,站着没有动。
“这位小姐,没事吧!”那位体壮的男性将久美子拽着扶起来,她满脸都是汗,拼命打起精神,一边拱拱腰略微行礼说“失礼了,没事,没事。”一边用局促的碎步避开男人,好像被不得已的引力控制,被吸附到丽奈身边。
“‘妻子’行动莽撞,多谢您!”丽奈突然在街上大声说话,她僵硬、用力,行为古怪,把“妻子”二字咬烂嚼碎了狠狠吐出来,而后向男人深深鞠躬。
“啊……不谢的,请多注意安全。”男人似乎被吓到,他携着家人战战兢兢地走远。
糟透了,路人的眼光一定都变得奇怪起来了……久美子俯低上半身,看见自己下巴颏上的汗珠儿坠落到午时金灿灿的炽热地面上,绽开了深色圆点。“丽奈……”她小声抱怨,并不是也不敢对丽奈的“认真的任性”感到不满。仅仅是为她永不追求和平的个性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怎么,久美子觉得我刚刚说的有哪里不合适吗。”丽奈直起身硬邦邦地说,眼光与表情各异的路人无缘,和久美子也没有关系,她只向前看,似乎打算将冷战进行到底。
“是没有……”久美子噎了噎,大口呼吸。
“……丽奈生起气来,一脸肾上腺素飙升、火大的样子,一想到是自己造成这些,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久美子叹罢,不顾形象地扯扯衣领,她热得够呛,拉起身边人清凉的手,反客为主将她拖拽去刨冰摊的阴影下,“两份蓝色夏威夷,谢谢。”
丽奈进入了孩童的任性状态,她将头转向一边,犟道:“不吃。”
“两份还是一份?”老板问,他和久美子一人一手扯着千円钞票的两端,僵持不下。
丽奈的目光悠悠飘回来,似乎打算静观其变。
“请给我两份。”久美子将钞票推到对方手中。
“和爸爸妈妈谈判时能有这么坚定就好了,久美子。”丽奈不知是随便感叹还是按不住性子嘲讽她,语气虽不大友善,但瞄了一眼对方递过来的淡蓝色小山形刨冰,她的眼底还是涌现出亮晶晶的光芒,默默伸手接过去。
“……丽奈也还是个小孩子啊。”久美子将双手捂在刨冰纸杯上乘凉,边向前走,边出言回击,“说什么’想要一起养育孩子’的大话,爸爸妈妈要是看见丽奈这样孩子气,也……”
“不要说这些没有用的话!”丽似乎表露出千年一遇的委屈,她用清澈的目光,情绪爆发般瞪了久美子一眼,声音有轻度崩裂,“我没有贬低过久美子,作为伴侣你……”
“丽奈!是因为……你要做的不是小事情,这不是理想化的事情,我并没有贬低丽奈,是很担心你!”久美子不驯地强调自己的观点,隔着纸杯将刨冰捏出咔嚓声。她知道自己不高明的言语并不能摇动妻子的思维半分,于是额头冒汗,对着那张粉泽辉映的完美面容,她又气又急,眼中闪出了点不争气的泪光,“是担心丽奈……结婚以来,我尽力想要找到和丽奈互相扶持的平衡感,但很多时候丽奈太往前冲了,我能力有限,总也保护不好丽奈,变成你的拖累,让你做牺牲的决定,让你付出。这次也是,处理不好和爸爸妈妈的关系,只有拉着你跑到大阪来’避难’……”
“你这样想吗?一直都是拖累我。”丽奈似乎有一瞬间翻动眼球,摄人的目光危险而微妙。
“大概是……”久美子想要由着性子抽抽搭搭地边哭边说话,但是考虑到自己的年龄,就作罢了。
“久美子,这些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啊,我不是……”久美子差点以为自己当即走到婚姻的尽头,她缩缩肩膀,鼻翼翕动,眼珠子在眼眶里左右乱滚,实在吓得要死。
丽奈突然咬咬牙,用手指尖捏住、掐住她的指根,冰冷的、闪电般的触感将她冻上了。丽奈的脸颊突然贴近,柔嫩唇瓣压过来,将她的嘴唇吻住,用牙齿将她咬紧,久美子又一次在大街当中惊得瞳孔骤缩,鼻腔被高热的鼻水堵塞,嘴唇也痛得像是破裂流血。
很快丽奈松开她一些,朱唇微启,以冷飕飕的声音说,“你未免也太小瞧我高坂丽奈,未免也太小瞧你自己,久美子……你是害怕了,但我不怕,我就是要去做——
不管久美子是否接受这一点,我从来都知道久美子比我更冷漠。对父母也是,对我也是,对塚本也是,对婚姻还是人生的态度都是——并不是在说你感情不充分、淡薄,只是我早看透了,久美子的选择总是更冷漠,更要求精神上的孤独。
我这段时间总梦到有那么一天,我和久美子还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可是作为伴侣却已经分开了,估计在久美子看来那种情况也是合理的、愉快的吧……但我不可能再放开,你最好想都别想!”
周围几个咔嚓咔嚓咬刨冰的大阪孩子,刚刚还在夸张地表演吃冰后头痛的样态,此刻目睹了二人的亲吻过后,只得傻愣愣地半张着口,噤声,抬起小脑袋瞧她们两个。
“告诉久美子,我今后要做什么。”丽奈像在心中装着什么精致的仇恨般,将手中的纸杯慢慢捏扁了,清澈的蓝色糖液沿着冰山漫出一圈,滚落到她的手指上,又顺着指尖和胳膊滴落到地面上,沥沥拉拉流成一滩。
望着久美子呆愣而懵懂的神色,丽奈脸上骤然露出了甜美而可怕的笑容:“我要她,有和我一样的肤色,一样的发色,一样可以穿透久美子的目光;她的性格会夹杂着久美子的’别扭’和我的’恶劣’,她的身体和手脚都健康有力,像是为终于有一天变成出色演奏家而生的那样漂亮;我要和久美子一起带她回宇治、去东京、来大阪,去世界各地……父母、同事、朋友,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我和久美子的孩子,她会和所有人的孩子打成一片,用那双小手硬拉着久美子融入所有人。
当然,她会学钢琴、学小号——悠风号更要学,我要让她从第一次睁开眼睛,从第一次开口说话就用她发出的所有动静缠着你,让你没办法、心软,然后彻底爱上她,也许久美子会因为什么离开我,离开婚姻,但你一辈子都不可能离开她。
因为她是我们的孩子,所以她永远无罪、完美,久美子就算逃跑、忘记我,但只要看到、想到、思念她无罪的小脸,就会想到我的脸,从此……”
“丽奈!”久美子几乎浑身发抖,用冰凉的手心捂她的嘴,“不要这样说!太可怕了!”
“正如久美子说的,我要做的不是小事情,也不是理想化的事情,”丽奈打开她的手,将头靠在她耳旁,源源不断地吹热气,“……现在我告诉你,久美子要做好准备,因为它是你想象以上的,极端真实,又可怕的事情。”
对方似乎不是回日本来与她结合的,硬要说的话,丽奈更像是蓄谋已久,此刻在光天化日下以爱为主题向她行凶——久美子似乎认命了,心脏搏动声从指尖相触的地方泄露给对方,她心跳不均,类似痉挛,用奇妙的哭腔问:“……为什么,丽奈现在就知道是女孩?”
“第六感——名字已经取好了,叫’响子(響子)’。”丽奈立刻笃定说,又警惕地问,“你不喜欢还是有别的意见?现在就说。”
久美子鼻息粗重,仿佛暂时陷入精疲力竭的、无意识的空间,没有回答。
“久美子,”丽奈突然用手掌托了托她悠长的棕色马尾下端,若无其事地说,“把头发剪回高中时的长度吧,短发的久美子我很喜欢。”
“嗯,好。”久美子低头,望见自己完美的刨冰化成了令人可惜的蓝水。
“久美子也喜欢的吧——”丽奈松开她,也松开了对纸杯施加的暴力,她将半杯湛蓝色冰水慢慢饮下,像饮英式下午茶那般华贵优雅,一脸享受的样子。
“嗯,喜欢。”久美子神情恍惚地回答。
“喜欢的话就定下叫’响子’,不许再改了!”丽奈用幼稚的手段得逞,她皱皱鼻子抚弄长发转身要走。却被个头更高的久美子一个箭步冲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转到她身前来。
“干什么?”丽奈像暗处高傲的黑猫那样,小幅度探头探脑地警惕道。
“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久美子漂亮的棕色眼睛,被鼻尖的汗水衬托,被细微的幸福渲染,闪烁出初恋那样明媚的光彩,她将丽奈黏糊糊的手指头牵起来,紧紧握了握,而后笑着倾身,抱紧她性格并不可爱——可以说是非常恶劣的妻子的身体,用柔软的声音说,“……谢谢你……要辛苦你了,丽奈。”
“你要帮我的。”丽奈嘟哝,她捏紧拳头,用洁白的手腕子锤她后背。
“我紧张死了……”久美子哭丧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