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缺席的向往
六月底开始,台风“海伦”来势凶猛,从室内气氛安定的蟹肉料理专门店离开,走出平直高耸的大楼,湿润的冷气和粗暴的雨脚就扑到他们脸上、腿上来。女人抬睫,望见伞外天色被轰然雷响震动、搅打成浑浊的灰黄,云团扭曲、皱缩,拧成一股股,晦暗的颜色透过视线,侵蚀她的身体、侵入她冷下来的血液。
琥珀色的手背青筋有致,覆盖在女人露出伞缘单薄的肩头,手心用力,将她的身体扣近一些,由此能够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我等座时在新宿中央公园逗留很久,忘了时间,不过两个小时之后赶回来,前面还有排位的,倒让我吃惊。”低哑儒和的声音响起,“你从歌剧城过来的时候,其实排位刚好到我们,没有延后。”
“无论说什么,今天也给你添麻烦了,其实……让我一个人来就好。”
“对我怎么还说这种话,”他淡笑,回头望了蟹脚招展的招牌一眼,转换话题,“在东京就是凑合吃,改天我们去大阪总店,你一直想去吧,大阪。”
女人闻言低头,看见黑色雨印如口香糖的污渍繁复铺展在地面,雨点沉重,鞭打叱骂着万物一般不断落下。嘈杂人群的脚,匆乱地晃过眼前。
“大概……只是心理作用吧,”女人抬头,虽然言语显露对抗,但出声温和,看向对方的目光也极尽温和,那是一种自然流露的、极其清澈的性格特征,具备消磨一切矛盾的能力。她嘴唇轻动,“刺身也很新鲜,和大阪总店,其实没有差别。”
“没有差别吗?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或者说是,偏见。”对方低沉、大方地笑了,同样大方的眼神让她不由得颤抖自己那两片眼皮。望见她颓然伫立,对方继续道,“我记得你说,大阪总店是其他分店不能比的——现在,你也已经没有’偏见’了。”
对其他一切的偏见,大概是对哪个唯一的“偏爱”。
“香织。”
随着他亲和的呼唤,女人眼下那颗温润的黑痣忽而随脸颊抽搐,低沉声音在伞的阴影下续续响起,宣告终结,“打个电话吧,说你确实去过。”
她像急于关闭全身所有情感的出口那样,很快撇过头闭上了双眼,不过封闭的视觉并未使目前影像消失:橡木搭成的金子塔型顶棚上端,并不宽大的窗户自然划开一块三角形的淡蓝色天空,轻缓明亮的自然光线撒入室内,与室内金红色的辉煌对抗,显得自不量力。
晨间音乐会,1632个座位,无一位虚席,丰满的旋律混响,回荡翻腾,此时浮现在她脑际。
眼皮用力,力道折磨了眼球,目之所见便如同大片灰扑扑零落的羽毛滚落而下,砸在地上成了滚滚水流,无法止息的心绞将她的胸腔内壁紧攥着,脉管中扩散着惊惧般的疼痛,痛感从左上身开始,纠缠、萦绕到她脚后,将她扎根在地,让她无法动弹。
明日香。
她在心中念出那三个音,两手骤然失血冰凉。
她自语,出声浑浊不清:“节目单里……”
“节目单……?”
她以摇头代替回答的言语,心痛得稍微弯下腰去。在对方牵起她的手指之前,她抬起双臂悬吊着的两片冰凉让它们盖住了唇部,唇的动作被遮掩,口型就可以肆意吻合这在心中念过千百次的名字,声带未曾振动,声波化作泪水的清液汩汩而出,顺着手指、手腕缓慢滑下。
“节目单里最后一部……是我的……”
《再见,芬芳》(さよなら、かおり)
明日香,一改沉郁风格,用黎明时分春日洒落的花瓣,包裹编织了略显特别的主旋律。那样标注着的、那部乐曲的名字,只有她知道其中的真实含义。
永别,香织。(さよなら、かおり)
是她的名字。
是只为她而作的小号四重奏。
高中时的吹奏部中,她使用的乐器正是小号,她的小号或许不够优秀、历经磨难,但小号,还从未像今天一样让她心碎又难堪。
也许高昂、喧嚣、自带傲骨的小号并不适合这部细致轻暖的乐曲,枉顾用小号来演绎的怪异感,大概只出于作曲者的一厢情愿而已。
还记得那支温暖的银色身体,也曾经与对方温吞、银光熠熠的上低音号交辉相映,在无数的日子里、在这般雨中,让花瓣兜着雨滴垂落。细小的花瓣遮过阳光,在她脸颊上留下了蚊虫飞舞般悲哀的影子。
目光透过粉色飞花,似乎可以望见樱花树下落满粉雨的身姿和侧脸——那人美艳,鼻梁与后脊都那么挺拔,是氤氲在整片空气的芳香中唯一一块凄冷的悲伤。
如彼身形在她眼前,随花瓣一道凋落坍塌。
“对不起。”她不知在向谁匆匆道歉,其后并不遮掩自己的急切,自提包中飞快地抽出手机。
手指拨乱了错误号码,数次不能按下脑中所想的数字,雨滴扑上屏幕,滑入指纹,让战栗更加黏腻湿滑。她庆幸并未被身边人打扰,坚持一次次与自己的战栗抗衡,最终成功让数字拼成串,用混沌的冲动拨出电话,苦闷被贯通,有了出口。干涸的泪痕在此时重新潮湿,覆盖在她泪痣上,泪痣因此带有湿漉漉的忧伤,或者说,是忧郁。
“喂?”接通了。
“我刚刚……明日香,我刚刚……”她抢言。
我确实去过了!你的音乐会。
她屏息,用手指拧着手机抬起头。
一半浸入雨云的天空重新变得干燥、泛亮,在灰色、长长云彩的彼端,白晃晃的天幕中依然落着小雨,打湿了灰扑扑树冠、伞顶、行人,清风扫入她的衣襟和短发,细微、轻巧的落地声在大地回响,清明凉爽。
“香织?”
幸好!不是带有抗拒的沉默。
香织用巨大的力量让自身庆幸的同时,方才得知自己其实正为这通可贵的电话而恐惧——并不是欢喜。这样自我威压的恐惧和不安让她无法表露更多本心,只道谢说:“听了新曲……听了那首……很好听……谢谢……”
对方在那头快活地笑出声,笑声带有解脱般的洪亮。
“真亏香织还能道谢!我更担心你生气呢……”她又以淘气的语气低声问,似乎一点儿也不恼火,“那个啊,他在,是吗。”
“……嗯……那,为什么会生气?”
“因为……我啊,这曲子的名字,好像小孩子赌气一样呢!不是吗?本来可以取个更好的名字……我都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生气,毕竟是在那么多人眼前被演奏了来着……”
对自己生气,那么。
“可以不要说’永别’吗?”香织似乎捉住希望,不禁打断她,得寸进尺。
紧接着她遭遇了沉默。沉默使她咬紧下唇,牙齿不断细细颤抖在软肉上,已然疲惫不堪的泪腺又泵出澎湃的泪水,她疲惫地眨着眼睛,两片嘴唇贴近话筒,用断续、嘶哑的声音,意欲以其中的柔软使对方震动:“不要永别——我……”
“香织。”
云散,冷淡的阳光,被水镜铺就的地面全部反射,刺入她无防备的瞳孔中。
“嗯。”她轻轻合上双眼,用无名指束缚着戒指的那只手,束缚了握紧手机的那只手,两只手掌冷汗湿润,她放弃全部为自己所做的辩护,只等待那边的人下达最终判决。
波动清晰,对方用口唇呼吸,发出温热的声音,而后似乎是扬起下巴,气息愈发畅通,明快——明日香正透过她那两块亮晶晶的眼镜片,与自己望向同一片雨空吗?她无从知晓。
不过,因气道的舒畅,明日香得以用这样清朗的声音说话:“香织……”
“香织,我说啊——”她轻轻喷鼻息,言语似乎被微笑点缀,“你并没让我失望,从来都是。”
竟瞬间被这话彻底地、当庭释放了。
香织被放归自由,并为此怔神,她感到自遥远时光而来的一阵目眩,携卷着十七八岁少年时代的晴空颜色,模糊她的眼前。“不让明日香失望”,是自己一直以来个人的希求,带有少年自信、自傲、毫无顾忌的颜色,对那个习惯掩藏心事、隐而不发,又总是心口不一的明日香,这样热切的表白是不适当的,因此,她不会选择亲口道来。
或许,她在哪一瞬间说漏了嘴,也或许是旁人说漏了嘴,这都没什么所谓,但明日香轻巧否认了“失望”的存在,却让她终于对自己产生了浓厚的失望。
“我……”她感到脱力。
“嗯,确实是这样,香织最清楚不过了吧,我一直……迷迷糊糊的——看起来很明白,也强势,实际上,开始是那样迷迷糊糊地失去了父亲,又迷迷糊糊走上和他同样的路,哈哈……人际关系也是,对香织的感情也是,各方面较劲又认真,用自己的姿态追求某个最优解,不管在香织眼里做得好或不好,实际上总会越来越笨拙,让自身的位置模糊不清吧?
有时会想啊,还不如全部投身进某一个阵营里,要死要活地享受那些理所当然的喜怒哀乐……但是我最终还是这样不坦率,又从根本上不愿意改变,也让香织感到困扰过吧。”
这样耀眼的人,用最脆弱、卑微的言语坦白心声,“所以香织……不是任何人的错,你也没有让我失望过,只是这次,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想要’明明白白’地失去你。”
香织慌忙用手指抵住阵阵酸疼的鼻根。
“我想过了。不会在香织重要的时刻缺席。婚礼……还是之后重要的时候,我都会在,这样就可以看做——香织也没有在我的人生中缺席,对吗?”对方轻轻笑开,经过深呼吸巨大的起伏,最终平静下来。
“缺席”本身,会留下用来填满向往的空位,对明日香来说,父亲,还是不被母亲理解的理想,还是香织本身,“缺席”本身,就代表着“向往”,愈是不可得、不明确,就愈能让她产生混沌的渴望。
现在,她明明白白地丢下了所有的向往。
“明日香你,之后会怎么样呢。”她最后一次对对方的生活置喙,就像那块浅淡的三角形天空意欲融入属于她人的辉煌,多少,显得有些自不量力了。
“谁知道呢。”明日香笑,那边传来气流轻柔的呼呼声,默了一会儿,她说,“啊,我现在有点事情,关于明天大赛的名单确认、出场顺序什么的……”
“啊,那你去忙。”香织匆忙道,她拿下手机,等待对方先挂断电话,通话很快中止,不留痕迹。手机屏幕光滑平整、亮度不高,布满了方方正正的应用程序,回归一片冷寂的秩序井然。
“对不起,”她将自己埋回阴影,对伞下的另一人再度道歉,低头轻声道,“大概……都结束了。”
是结束了。
永别了,明日香。
再没有什么理由,停留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