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家人之由(上)
【优子:海苔卷刚稳定——涩谷医生说大概已经脱离危险,两三天就能回家了吧。你不回来,我就在医院陪着他输液了,早上结束的话帮我从便利店带点吃的,医院旁边不方便。02:55】
【夏纪:OK。我打车过去!带点什么吃的?天气凉了,你今天穿够了吗?03:01】
【优子:随便什么都行。(图片)就放心好了。03:03】
乘着灌完三瓶啤酒的这微醺,客人也该到齐。东京,凌晨三四点钟的卡拉OK,每个人都理应享受。是略显无理的时刻赋予了享受可靠性,使醉酒状态像安逸的传染病那样发生。所有人的肉体在富于侵略性的声波中变形、震颤,陷于狂欢。狂欢好像永远在走到顶点的路上那样真挚而自由。
包厢是封闭的厚壁小盒子,幻梦中的笑声便更不会因为什么俗世黎明的到来而完结。
【意味なんか ないさ暮らしがあるだけ/没有特别意义的生活日常 一如既往
ただ腹を空かせて/饥饿胃肠 空空荡荡
君の元へ帰るんだ/心中只想早点回到你身旁】
“又是<恋>啊……嘛……今天第七回了。”中川夏纪是京都人,此时口中冒出一串谁也听不见的关西腔碎声,她是陪客,自然早就承蒙狂欢不轻易打扰疲倦者的厚意,歪着她棕色头发覆盖的脑袋,在沙发上断断续续地浅眠。纯黑西装裤包裹的两腿,如十五六岁的青少年那样松散而倦懒地伸开着,露出白皙的瘦脚踝,踝骨旁走过健壮的青色脉管,尖端点缀着的红色小伤口在裤脚遮掩下若隐若现,一见概可知,是常跑业务的女人的脚踝。
【泣き顔も 黙る夜も/无论是你的哭脸 还是在静默之夜
揺れる笑顔も/亦或笑容浮现
いつまでも/一直到永远
いつまでも/一直到永远——】
上顶冰淇淋球的烤吐司被送进包厢来,夏纪蜷身,窝在暗红色空间内褶皱繁多的角落里,似嗅到家的饭香味的大棕狗那样,挣扎在破碎断续的苏醒边缘,咕咕噜噜地说梦话。
“那个,贵社的中川,她一直嘴不停地说什么?”对手公司的营销部长草野面上旋转过杂乱的七彩碎光。让几欲断裂的声带先停止工作,她哑着破镲般的嗓子问话。
“啊……她喊优子。”课长三宅理理衬衫,好不容易将自己膨胀起来的肚皮挤出褶皱,倾身听了听,说罢,眼神扫向另一边的新入社的派遣社员大岛优子,昏晕虚浮的手指隔着污浊的彩色空气,点点她,“诶——大岛……中川是叫你,嗯?”
大岛优子紧并起的两条长腿微微松开。“……我过去吧。”她眨眼睛,用涂白指甲油的手指抚抚一直未被狂欢拨乱的深亚麻色短发。起身,好似一股涌动着的清河那样,抬手,携着冰淇淋吐司流动到夏纪身边去。她对待前辈多少有些拘谨,看夏纪因熬夜代谢不畅而微微浮肿起来的眼睑间漏出些半清醒的星光,才握握她松纤的手指尖,就听她说“谢谢。”又说“哎,那个庆大*的佐藤、垃……蠢货!”,再沉声,丧了气般说:“大岛,谢谢。”
打着凌晨醉意的幌子,才能让生活的怨愤像餐厅歇业后的泔渣那样倾泻而出,持续哪怕一秒,流进下水道哪怕不被人看见也好,总之,她也需要发泄。
“要不稍微吃点吧,中川前辈。”
【恋をしたの貴方の/与那所迷恋的另一方
指の混ざり 頬の香り/十指彼此紧扣 脸颊散发芳香……】
夏纪自顾点头,也不知是与节奏相合,还是表达肯定。她在音乐中缓慢坐起身,并没有对白瓷盘中那团“家的味道”做什么,用膝盖支撑两只小臂,盯紧彩光渲染的冰淇淋球,白色脂水在包厢滚涌的热气中融化、融出一面膨胀的、润泽可爱的光色,夏纪悄悄将它比作谁的面颊皮肤,然后,紧绷的嘴角便大力勾起。
“前辈想起开心事了?”
“嗯,家里的爱犬生病,刚刚知道有惊无险。呐大岛你看,这是三岁时候的照片,一直当做屏保的。”
“这样……太好了,养了很久了吧?可以问它叫什么名字吗?”
“好久啦,叫’海苔卷’的男孩子,特别聪明,通情达理。”
“……好符合的名字,真可爱!是很重要的家人吧,这下前辈可以安心了。”
“……嗯,家人。”
夏纪的眉头很快又在略略蓬乱的棕刘海下撇弯,显得烦恼而不快。
大岛见状欲言又止,想起什么,只好转向工作的话题,她用那两片哑光色红唇吐露秘语:“那个佐藤,是一贯制*毕业的,前辈明白……”
“知道,是个不知变通的蠢货嘛。”夏纪歪歪头,像是随口开玩笑。
“我以为前辈那么松垮的人,不会因为后辈的失误气成这样……虽然丢了大单子。”大岛捕捉到她无法遏制的怒意,轻声道。
“松垮——大岛是这样看我?”夏纪起身并拢双腿,呆望她一眼,又避开着她芳香味的身体重新躺下,躺出一副睡前的安静姿势。她转头,棕马尾摩挲出沙沙声。她望向天花板一角,氤氲醉意的鼻尖热乎乎的,泛红了。
无表情顺时针滚动的闪亮灯球,将红蓝紫色滑溜溜滚入她挑起眼尾黑睫尖的两只眼睛里。夏纪用略沙哑的、柔软的声音,发出仿佛向宇宙质问什么般的呓语:“我,习惯懒散的生活。但偶尔,也想要生生气——也想要拼力进取,也想要不平凡,摸到某个见都没见过的梦想,哪怕一次也好嘛……这种感觉。就好像高中的社团比赛,那时候我吹上低音号——吹奏乐,虽然吹得一般就是。大学……玩乐队,还踢足球,认真得跟什么似的……现在这双到处奔命的腿也是那时练出来的。大岛想不到吧,哈哈!嗯,嗯——是为了学校、伙伴,为了那些阳光下面的……友情、梦想、青春……现在……现在是为了’家人’……只是嘛……”
“拿下客户、多跑业务,在黄金年龄结束之前,哪怕早一天能晋升成课长……什么的,变得能独当一面。姿态上能像我优秀的朋友那样……圆融又潇洒,你知道’青见’的伞木吗?对,是那个发布会——初中开始的,是很久的好朋友了。别惊讶哈哈!总之……都是为了家人,但……正是为了家人,才不能够大方承认,’她’是家人。”
“她……’优子’吗?”线索贯通,大岛了然,她用双手笼住黑丝袜包裹的瘦膝盖,微微后仰身体。
“嗯,优子。”夏纪吸吸鼻子,垂头,发声温柔,抬头时,她吊着两边不正经的眼角,却用极认真的表情对着大岛年轻的、被朦胧的傻气覆盖的脸。
【夫婦を超えてゆけ/超越夫妻存在于世上
二人を超えてゆけ/超越两人存在于世上
一人を超えてゆけ/超越一人存在于世上。】
她在一曲终了后短暂的静默中哑声笑,31岁偏瘦的面容瞬间挤出细微笑褶,笑带微泣般的哭音,那是属于成年人的哭音——抛去一切,又紧紧拥抱着什么细弱稻草般——也正是流露脆弱无措的、孩子般依恋感满溢的哭音:“……真是个好名字呢。
优——子。”
不景气时携手共渡难关、在名古屋经营精工企业的好友,在上月发布会结束后送来一架纯白色三角钢琴,虽不明说,但希美明白那是代表“肯定”二人婚姻的贺礼。家里不够宽敞,钢琴便暂时靠窗搁在自己的社长室内,时常加班,霙下课便携着放学的友幸到来,在两人近乎虔诚的注视下,用那新婚、闪耀粉色钻光的手指弹奏一曲倦懒的生活之歌。
之所以说倦懒,是因为霙故意在那松软的指下添入错误,宽容其存在,节奏还是音符的排列,竟不再紧咬着奏者高傲而正义的“正确”不放。说霙“不认真”,并不能解释这种现象的发生,希美觉得霙正是对生活本身的安乐与温馨认了真,才准许“错误”、“不完美”在家人眼前大方展现。
时而,希美也会挨上钢琴琢磨它的弹奏方法——就像一只好奇而骄傲的猫那样,非得悄悄地、试探性地动作,仅是小夜子进来“社长,您今天下午三点的计划……”也会将她惊得刘海震颤,炸出一面习惯性的灿笑。
无疑,她是喜爱乐器的。
九月,整个晨间高层依然会充斥些酷热,此间到下午便会陷于清冷。9月22日午时,有人拜访希美,霙便借口去找宫本医生约谈:实际只是为了逃掉约定好相聚的健身房。
在热冷交替之间,结束了又一个会谈的伞木社长,先是如往常那般猫腰挨上笼罩白钢琴的、午时神秘的静谧,再是被它黑白键上的清蓝泛白的流光吸引住,最后竟舒舒服服地趴上去,拱着腰背沉入了梦乡。
再怎样对新生活充满了干劲,目前,她还是有些勉强身体了。
《人生的旋转木马》。
一家人前些日子观看的动画电影中插曲,昨日晚间,霙状似随意地爱抚琴键的手指,自《格什温F大调钢琴协奏曲》爵士风中酥软销魂的美国风景线悠荡而下,她由着性子,将音符痛触、敲击、点拨到哈尔移动城堡的甲板之上,希美此时想起共同观影的温馨与快活,顿生好感,仿佛瞬间被拥入一个凌空的温柔怀抱中,失重、再是被湛蓝的风亲吻、拥抱着慢慢打转。
霙指下敲出的,是醉心于爵士乐富于变化的满不在意,还是倚靠四三拍华尔兹起起落落的优雅风情,亦或是单纯仿照八音盒可爱的机械感,总之是好听,却——
梦境却是纯白色的空间,到处都不见霙。
但能确然感受到她正在身旁,她用那股子对待乐章的认真劲,用指尖或是两瓣唇的峰尖……其温暖体热细密贴紧自己肌肤的每一毫厘……正是这份安心感告知希美,她无处不在。
爱和包容也无处不在。
世界从纯白色中,还诞生不出什么完美的艺术作,尚保留清醒的希美回忆起明日香从加太归来向自己叙说的见闻,她说,找回了一个丢失许久的拥抱,又在温泉里做了一个疲惫、自负又大胆的梦,是趟算得上愉悦的旅程。
那么自己也用疲惫当借口,做一个大胆的梦,不是蛮好吗?
明日香妩媚的眼神还是那样迷人,她悠悠诉说:梦想充斥着宇宙浪漫的漆黑色,梦仍是美的,自己仍年轻,也是美的。
希美从年少时,就隐隐向往过明日香那样聚集过世间所有浓艳物质的“美”,她向往也学习,幸而却不将自己当成明日香“美的附属”,在漫长年岁中一时丢失过自信,却永远追求着自己独一无二的特殊美感——身体形态上的、抑或是精神上的,舒展美的手脚让她快活自得。那当然也是不附属于霙的美,不携带着友幸附加的美,是自身纯粹、或说是自私的美。
这份美完全是私有物,并不希求他人的爱戴,故而展露着超出人性的那部分,是……自以为是的神性。对了——她皱皱眉,只因突然想起高坂,那颗雪团般甜蜜冻口的果实,那个出言惊人,连成为母亲一事也要借此扮演创世神的奇妙存在,她时时刻刻大大方方挥发着自己神性的光辉,将她可爱的妻子冻伤又烧伤并乐此不疲。如果说领导者必须就得带着那么一点儿不平凡的自以为是,那么现下安乐于普通的幸福,且开始惧怕不幸的自己,虽为担当满肩的社长,却必须敬佩、学习这位不管不顾的后辈。
是的,还年轻!
是的。那么……做个梦也无妨。
世界从纯白中,还诞生不出什么完美的艺术作,只有妻子的钢琴声归于八音盒般的宁静感,在牛奶色的人生中温暖流淌。
从梦境的纯白中寻找切了片的人生,渐渐,就像是白纸被刀具塑形,结合绘画与雕塑之美,让柔嫩纯净的人生切片像积木、拼图那样组合成定了型的、细腻匀融、情趣盎然的立体纸雕大作——二分阴影,加之生动的闭塞,金色太阳带来渐变的柔光,纯白色羽丝错落有序时,就叠成了完美的翅膀……经由亲手制作,那是她新的人生蓝图。
翅膀、翅翼、羽翼,那代表了什么?是天使吗?霙吗?
想要伸手去摸,那翅膀似乎想表示她尚未有触及的资格,它呼啦一声绽开,羽丝叠着羽丝簌簌抖动出白被单扬风振动的声音,或是风铃声,而后只为她丢弃一两片纯白色带细绒的羽毛。
羽翼之厚重圣洁的帷幕掀起后,希美重新看见了室内全部朴素的色彩,看见了钢琴——却是纯黑漆面的钢琴,波动起伏过,又平静如湖面的琴键的彼端,是以舒适姿势趴睡着的霙……霙也来了?还睡着了?
“霙……”
不,希美将呼唤爱人的声音噎了一半去嗓子里,她确信,不是霙,与其说像霙,不如说像友幸这小孩子,像……叫枫的,那个温顺的小姑娘,不过……也都不是。
是在这闷热的秋日午后,被八音盒的乐声吸引而来,停歇自己身边的一只珍贵的小鸟。
脖颈掖着不整齐的衣衫领子,脸肉肆无忌惮地压进琴键,从石榴红色的嘴唇间吐出一点亮晶晶的口水泡。两只胳膊因太短而搭不住琴键高台,无奈地垂在身体两侧。她拿沐浴着午后阳光的睡觉当消遣,呼呼噜噜、极尽娇憨。望着这张酷似霙的面容,希美比起感到不可思议,首先是觉得她热、担忧她热:这样下去会因不适当的午睡弄昏了头。
于是希美抬起眼睫,用目光为她创造一台电风扇,和小时自己用过的电风扇是同一款式、颜色,开同一档风,这使希美感到安心和熟悉。柔风鼓动孩子午睡时的后背衣衫,缓解她的暑闷。
希美心下无忧,便像观察陌生的小动物那样,好奇地挪着凑着上前去,更近、更近一些,直到闻见小女生身体上的奶味和果味。她深呼吸。本能地从这张小脸上寻找霙的痕迹——全部都是霙的痕迹。
希美不禁挠黑发,她整理项链,摸摸戒指,才懵懵地对那柔嫩的睡颜问:“……谁送你来的呢?”
突然,那双并不浓密的睫毛颤抖着张开了。
一阵狂风——暴风,撞破紧闭的玻璃窗冲进室内,携着组成一整个翅膀那样多的白羽毛,卷过希美的双目和那双溜光的、蔷薇宝石般的瞳眸之间的空气。希美望见这双睫毛轻而软的眼睛,心像是颠倒在过山车急坡上那样狂抖跌跤,咕噜噜滚了好几圈。她确信,那是两只X光般直穿过被观测者身体的眼睛,是两只温顺、却暗带揣测的眼睛,确定,是霙的眼睛!
却又笃定:不是!
希美耸起肩,将身体绷成满弓,警惕非常。
那双眼睛忽闪着眨了眨,水润的小嘴唇发话了。
声音是细微的。
“……ママ(mama)。”
……啊!
希美直着目光,半张口,她的心在这一瞬间就像被水流融化的棉花糖,软绵绵地、凄怆地、悲剧性不可挽回地陷落了下去。
这是一朵多么美丽的、绯粉色的云彩!
世界变成了蜜,斜飞的云霞和云朵是蜜的拉丝、蜜的雾,桥梁、楼房、钢筋水泥;山峰、山脉,土地石块全是硬糖,车辆是糖豆儿,地面是糖壳儿,所有流川和海都是奔涌的糖稀……世界本身,就是一颗鼓鼓胀胀的、巨大的夹心糖果。此刻糖粉晶亮亮地撒彻,为面前的粉色云彩添上入口即化的星光。
心的、某层顽固的硬壳被那两只举枪的小手贴胸瞄准,被粉红色的糖果子弹彻底击碎。她确信自己……恋爱了……是一见钟情!
希美浑体都是冷汗,手不知何时冻得发僵难以动弹,却迫不及待地要捂住这朵粉云的一只小爪子,她决意问她:“可以留下来吗?你叫什么名字?求你了,告诉我!”
一只温热的手,顺着她脸颊滑到下巴与耳侧之间,抚摸鬓发的动作显得随意。被对方轻薄的毛衣袖子压着脸,伞木社长嗓子里发出表达舒适的轻响,她按去那手背上、手腕子上所有凹凸不平的弧线,刚握紧,就听见左侧低音区几滴琴键的絮响,接着是霙漂浮在半空中的语声。
“希美,会着凉。不能这样睡。”
“霙——”她昏昏地应答,眼前不见那抹粉色的云彩,更别谈询问对方的姓名。她从无限怅惘中醒来,甚至忘记被霙抓包睡在钢琴键上出了糗的事情。午后气温骤降,希美暗暗发抖时抬眼,发觉冷淡的天色将真实的万物明晰而无情地勾画出来,窗框、钢琴、霙……不是纸雕、不是水彩,不是童话,没有音乐——只留下一颗成年人碎得七零八落、又融化成糖水的心。
“22层营销部的电话,响过两秒就有人接,很好。”霙开始评价些有的没的。
“那是因为看见了霙吧,慌得?”
“营销部的大家、都认识我?”霙两手捧她的脸。
“哈哈,还用说!……唔……”
希美只顾意欲抓回刚刚梦中哪怕只确信过一秒钟的生命的真实,忽然苦恼到想哭,她转手攀抱住霙包裹着针织线衣的腰,尽情享受吸食霙身上暖香味的乐趣,以作安慰:“霙去见宫本医生了?她说什么时候合适?”
“……我没有去,改天我们一起去。”霙粉脸漾笑,却是对着智能机,手指敲击不停——她近来总是这样。
“不会是去健身房了吧?”希美受到冲击,“骗人!”
“也没去……明天我们一起去。”霙诚实回答,后一句显然是敷衍。
“……对了,霙——”
“对了,希美。”
“你先说。”
“嗯……”霙将头发别在耳后,俯身向她指指手机,在这几秒,希美一直着迷地观察她这张大人的脸,刘海下润白的额头,不那样浓密的眉毛,不那样挺翘的鼻梁,薄粉覆盖的肌肤显露幼弱,鼻翼边某根很细的血管透出可爱的青色。眼光因粉嫩的水色波亮柔软,双唇覆着唇蜜,说话时露出牙齿,湿润闪亮如白釉一般——真是迷人,“明年春期入学的我的学生,一直发给我邮件,很礼貌、也可爱。她说……希美,别看我,看这里……’老师的夫人、伞木社长,为我修过双簧管、嘱咐我如何保养的事情,快半年过去,至今仍记忆犹新,再次表示感谢’。”
“啊……哦——佐佐木……枫……诶?!”希美呆住,然后大呼,紧接着抱住霙的后腰惊喜道,“太巧了!找到了!是那本<古都>的小主人呢!快告诉她,书在我们这里,之后见面就还给她。”
“嗯,还说,今年北宇治……进全国了。”霙微笑着从长袖子下掏出暖乎乎的手指,擦过希美压出红痕的半边脸。黑色的眉被黑色的前发遮掩,银杏叶般的扇形睫毛挺翘浓密,微微颤动着。其下两片湖——海,滤过秋侯的明亮光线——希美……真是美得招人呐。
“……买票,去听。”希美一时有些害羞似的,大概是回忆起不那样完满的青春,说完这句就眼巴巴地盯着她,抿唇不语了。
霙像游戏得了胜的孩子那样眯起眼睛,微笑说:“希美……其实,我是特邀评委。”
“诶——?”希美只顾撇着眉抱怨她变得狡猾的妻子,暂时忘记了梦中,那朵令她一见钟情的云彩。
22日,友幸在入冬前最后一节游泳课结束后见到消失了一整个夏天的德川悠人,彼时他正光脚站在泳池边,往自己满溢着消毒水味的小身体上缓慢而有条理地套卫衣,之后又将香子和惠美子的水杯、泳具、布巾袋子,一件件挂在肩上、手臂上。小孩肚腹饥饿、口干舌燥,却在三点多的阳光下呆立着,老老实实等待两个女孩从更衣室出来。
20米长的泳池,水面映着高远的秋空,水底平整的蓝线在水波的摆弄下晃动弯曲。他偏矮的小身板上,粉嫩的侧颌边,不断吞咽的喉咙处,均划过水波经阳光反射的闪亮白纹,见到悠人更加黑黢黢的脸孔,友幸晃着两挑子繁彩色的行李向那男人招手,湿润黑发毛乎乎的像鸟窝,后侧部的大半边笼罩松软阳光,他眼瞳清亮:“悠人叔叔!悠人叔叔!”
他最开始呼唤德川“悠人叔叔”,是在告别仪式的时候,孩子幼嫩柔软的心自然付出毫无保留的爱,很会体贴大人。
“友幸!我看了发布会,你老妈厉害耶!”悠人前来商谈供应桑园小学校午餐饮料的事情,刚拎着公文包走出校长室,此刻大步带跑地向友幸跑来,他的肌肉似乎更加饱满,带着好大一股气势蹲下身。欢欢喜喜地皱起笑脸,变魔术似的从皮包内掏出一瓶莓果饮料。弹子玻璃瓶、人工着色的水红液体,折射它所有亮彩的阳光……一切都为两人一白一黑的脸庞添色,悠人在眼角挤出丰富的褶子以表达亲切,“小嘴都起皮了,口渴?要喝吗?不是抹茶味的!”
“嗯!谢谢叔叔!”友幸这回乖巧地点着头答应了,等待悠人“啪叽”给他按下弹珠子的当口,他摸摸德川的脸,问道,“叔叔,这段时间去哪里了?”
“叔叔去……去散心……去比赛了,哦——这儿,”德川刚将瓶子塞进他小手里,又忙着掏出一块花里胡哨的大奖牌,抖开五彩缤纷的带子,挂在他不堪重负的脖肩处,“在中国北方,高原马拉松,叔叔拿了冠军喔!赛道真是美极了,还在那吃了好多西瓜——又到印度,友幸知道印度吗?然后是东南亚那一块,叔叔旅游了好久,没听你亚子阿姨的话,没防晒,又黑了,哈哈!”
“嗯……第一名的奖牌,给友幸是可以的吗?”友幸似懂非懂,端详了一会儿奖牌,舔了舔瓶口甜水,伸手抹他粗糙的笑纹,才说,“叔叔……还想仙鹤哥哥吧?难过的话就告诉友幸吧,友幸都会听的。”
德川哽着抿直嘴角,睁大那双鹰目,拍他的脑袋,将那团鸟窝揉得更惨不忍睹:“给你了!永远都要拿第一名。”接着又像是依凭某种隐性的牵绊,以至于对幼稚的孩子寻求什么信任和安慰似的,说:“想他,很想,我很喜欢这个弟弟……真的,友幸?”
“友幸知道的。”友幸大力点头。
“唔,嗯。”德川收敛感情,用麦色的大拳头捶捶他幼弱的肩。
不一会儿,香子和惠美子手拉手走出来了,两个小姑娘从友幸肩上取行李,刚巧友幸问德川:“叔叔,我能问吗,做哥哥是什么感觉?”
“我……不是个好哥哥呐。”悠人踯躅了,皮鞋头在湿润的地面上一蹭一蹭的。
“那……”友幸的眼光犹犹豫豫,越过惠美子,转向香子,“香子,有妹妹是什么感觉?上次香子带我去幼稚园看的,大眼睛的小阳妹妹。”
“妹妹,嗯?小阳?”香子大口饮水,响亮的咕噜一声后,捋捋湿而软的头发,竟跺脚怒道,“那个说话都不利索的小家伙,竟然不怕鸡蛋!能吃好多香子不能吃的东西,真讨厌!”
友幸抱住弹子汽水瓶,新长的大白牙齿滑着粉色水滴,知道香子的脾性,为之咯咯笑起来。他想起什么,将饮料小心翼翼递给惠美子,之前还不忘擦擦上面的口水,轻声说:“惠美子,好喝的。”
“嗯,谢谢。”小姑娘大方接过去,友幸出神地确认她用那两片小嘴唇接受自己的赠予,脸蛋急速蹿红了。
目之所及细小的恋情让德川在心中大笑。
香子哼了哼,将一只小脚探到阳光下的水洼去踩水,大人精般的小姑娘,凤眼向上扫来微光,透过湿发黏连的缝隙,向友幸投来混合了羞涩和恼怒的目色:“是很讨厌的啊,天天哭,吃鸡蛋的时候快活的样子让人火大!换尿不湿的时候超臭的!前几天才’尿不湿毕业’,穿上小内裤呢,但是啊……但是,穿着香子的旧衣服,却一脸开心的样子,跟在香子后边到处跑。还有,知道吗,那孩子会说的第一句话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是’姐姐’……每次光是想到这一点,香子就发誓……要成为全世界最棒的姐姐……啊!!我刚刚可什么都没说!你们都给我忘记!大叔!你也立刻忘记!”
面对小女生涨红的脸蛋,德川无辜地上举双手,大猩猩似的,摆出一副投降的滑稽样子。
“是、是。”惠美子根本没听进去,她眯着眼睛轻应。
“喔——!”友幸为之激动惊呼,揪住卫衣靠近心口位置的衣料,躬身探脑袋,以一种类似朝拜的姿态,面对这位“全世界最棒的姐姐”。他羡慕极了,“香子,这是什么感觉……?感觉心里,软软的……”
“是’家人’的感觉。”惠美子很快总结,将饮料递还到友幸手中,仿佛戳破他的懵懂似的,伸手戳他滚热的、暴露于阳光下,细血管都清透可见的脸蛋。
她说标准语,在香子眼里像个假正经的东京人:“妹妹、还是弟弟,开始都只是不会说话的小动物,是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但是——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会觉得可爱、喜欢呢?想要她快点长大,和她一起玩。最希望的事情,是所有人都喜欢她,有什么梦想都想要帮她实现;最不想看到的,是她受伤、哭鼻子,为没必要的事情伤心。最最希望的……是她说,友幸是个好哥哥,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全部、一切都只是因为,知道她是家人。
只是感到了家人的温暖,心,就会变得很柔软、很柔软。”
“啊,温暖,就像妈妈那样吗……”友幸哪里听过这样的话,一个哭包被她说得脸上失血,越来越白,最终竟在德川惊异的视线下小声抽泣起来,呜呜嘤嘤地拱到惠美子怀里,边安慰自己渴望怀抱的心情似的拥抱对方,边小声哭:“我明白了,惠美子,谢谢你……”
“什么啊……惠美子明明没有妹妹……”
“什么啊,明明只是个小一的小姑娘!”
香子和德川同时嘟噜一句后立即对望,年纪一小一大,眼睛也是一小一大的他俩,此刻目瞪口呆地观测惠美子,用那大人姿态的小手抚摸友幸的后脑、后背:两个消毒水味的小朋友因某一方的支配而紧紧拥抱,虽然景象可爱,却实在不能让人觉得富含童趣,一切关系早早在此时定下基调,就像永恒的“悲剧”,必然拥有一个“错误”的开始。
惠美子向远方泳池的彼端张大那双远远超越了“机灵”的圆眼睛,水波白线划入她眼角高光,在一切沉默中愈显光芒旺盛,这是一种旺盛的预知力,或许是神秘感和丰富过同龄人的思维储备为预知带来了力量,惠美子回忆了不久,就勾唇轻语,好似催眠:“友幸,还记得星座书吗?’你感情丰富,依赖家庭,体贴又细心。’我觉得很好——是说——友幸会是个好哥哥的。”
“嗯。”友幸抬手抹泪,驯顺到对一切美丽的预见浑然不觉,“因为……是’家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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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大:庆应义塾大学的简称,日本著名私立大学。
一贯制:庆应实行小学到大学连续的完整教育(包括幼儿园),升学压力较小,利弊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