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回首非少年
泷在文化中心的方形建筑外站着,他显然没有料想到今日的人流量,等候的队伍已经到了拥挤着移动的程度,他只好暂时避开人潮,站在绿化带边的空地。文化中心布置也很夸张,承重的方形立柱上挂了彩印着铠塚首席的巨幅海报,约四米宽,从顶上垂下来。泷盯着巨大的、手握双簧管的铠冢好一会儿,一个拄着双拐的女人突然从立柱后边钻出来,泷心下一惊,立即觉得眼熟。
中川夏纪,泷记得很清楚。
她拄着拐,单脚打了石膏,正向工作人员摇头微笑,似乎在谢绝帮助,露给泷的少许脸庞现出笑意。不多会儿,一个扛着双肩包、亚麻色马尾的女人跑跳过来,和那身体不便的女人交谈两句,拧她的脸,接着握起手机打了通电话。
吉川优子。应当是。
她放下电话向右侧长楼梯处招手,泷转去目光,看见他许久未见的人,与谁携手而来。
她已经出落得,愈发完美了。
黄前和丽奈……不,高坂。她还留着长及腰间的黑直发,从外貌几乎推想不出她已然三十岁,少年时的未熟花苞已经绽放成最美的样子,冷冽风姿中隐含着淡泊和柔情,不论如何,她再也不会为了他脸红或哭泣。泷不禁想,如果当时没有答应她的表白,也许会更好。
他突然注意到她与黄前穿插交握的手,那不是普通女性朋友能拥有的距离,她们紧挨着的肩头之间磨蹭着同样披散而下的长发,那里产生些甜味的气氛,笼罩过来,泷立即嗅到,于是放缓呼吸,抬手整理眼镜。
他心里实在惊诧,有些无奈地勾起嘴角。
他想起高板并不知情的事情。与她成为恋人时、分手后,他都曾拜访过她身为小号演奏家的父亲,那也是他的老友。对于女儿的青春期都围着泷团团转的这件事,男人没有什么苛刻的话语,终于分手后,男人也并没有遗憾或是终于松口气的反应。
泷觉得非得向他弯腰鞠个躬不可,他挺拔的身体折过九十度,本矮过他的男人就变得高大了。男人同时叹气,没有动作,只是说:她因为你变得优秀,也因为你变得可怜。虽然是不能抵消的事情,但结果并不坏,她已经是很独立的人了,有自己的路要走。
丽奈应当不会向你道歉,也不需要你的道歉,所以,我也同样不需要——泷,你今后要好好生活,丽奈也会。
她确实在好好生活。
陷入沉思中的泷,冷不防感到肩头落下了谁的手掌,他转头,鬓角些许白发,根根显眼,在下午的太阳下闪光。
“啊,是新山老师,下午好,”他看到如往常一样打扮得体的新山,她身旁跟着位长发双马尾的女孩,那女孩发量似乎有些少,突出她圆脑袋的形状,头发用皮筋圈起在脑后是很细的两条,泷向她打招呼,“还有佐佐木同学。”
佐佐木枫说话从不直视他人,在校外见到泷指导似乎也没什么新鲜感,她盯着泷平直整洁的衬衫衣角和垂在身侧棱角明显的手,微微点头:“泷老师,中午好。”
和新山有些亲戚关系的佐佐木,高二从老家北海道小仓转学来到北宇治后进入了吹奏部,凭借无可挑剔的吹奏水平立即成为部内双簧管担当。她寡语少言,总让泷想起当年同样不爱说话的铠冢。不过铠冢大概更偏于天然,佐佐木虽是个美人,却有些阴沉少欢。
“别看她这样,佐佐木是铠冢首席的头号粉丝呢,是吗,佐佐木?”新山话一出口,佐佐木双颊立即泛起红色,泷仔细一瞧,发现原来是眼下的部分在变红,她似乎要哭出来了。
“嗯,”她发声很怪异,也许是不常说话的缘故。明明说着感情丰富的话,语调还是平平的,“是告别演奏会了,说什么也要来。”
“之前凌晨三点就等着抢票了,真是个怪孩子。”新山无奈道。
“啊!是泷老师和新山老师!”夏纪耳朵尖,闻见几人的对话,使着拐杖慢慢走来,优子则寸步不离地照顾这个病患,她很辛苦的样子,像个操持一切的主妇,刘海下额头闪着点点汗珠,顾不上打理的头发干脆扎成马尾。
“泷老师、新山老师,下午好!”黄前久美子也很快注意到这边,泷望向黄前身边的丽奈,不可避免地与她目光交汇。高坂眨了一下眼睛,被淡彩装饰的唇张开,她说:“泷老师,新山老师,好久不见。”
泷老师。
黄前牵紧了她的手。
泷后脊出了些汗,不是天热的缘故,而是因为脑中闪出了走马灯,出现丽奈从五六岁开始直到现在的点点滴滴,自己见过她成长中的所有样子,那懵懂时的机灵可爱、那少女时生机十足的桀骜和直白真让人怀念。
泷曾很多次拿丽奈与亡妻相比,他知道这样不太好,但在发呆时总会不自觉地比对着:二人工作时认真的神态、熟睡时的容颜、料理的甜咸酸辣。丽奈和亡妻实在太不同,从外貌到行为方式他甚至找不出任何一个相似之处,但他总从丽奈身上看到亡妻的影子——是不是因为太想念了呢?
他问过新山,希望能从这位与亡妻共同的朋友口中听到什么恳切建议。可对方没有好好回答,只是笑着说:像泷老师这么“专情”的男人真是不多见。
语句迫似调侃,也许还带着刺。泷感受到这莫名的愤怒,一时什么也说不出。他瞧她无名指上的钻戒,与纤纤葇荑确实相配,很成熟。但那时新山的脸上却破开成熟露出了童真,久违的少女心事暴露无遗,她拧着眉,无法忍受般补充说:虽然泷老师做什么,和谁恋爱,我没法干涉,但请不要再与我讨论这件事情……我很想念她,也许比现在的你还要想。
后来新山为自己的出言不逊向他道歉,那是他与丽奈分手之后的事情了。
泷几十年来的疑惑终于有了解答——新山,确实喜欢过亡妻。
此时的新山聪美,和泷想到了同一个人:青春萌芽伴随着对女孩的喜爱破出心脏偷偷生长。但她怎么可能说出口,在那个年代……况且女孩也有恋人,她与泷昇相爱。
新山从未表达自己的心意,一直到泷和她结了婚。
但她死了,年纪很轻,那么突然。
她为了泷再次恋爱的事情而感到愤怒,虽然无理,她也没有资格置喙泷与高坂的恋情。但她实在是愤怒,仿佛是自己珍视的东西被人遗忘、被人践踏。但她明白,她真正愤怒的对象该是自己。
新山每年都会单独去看望她,她避开泷,避开丈夫——虽然并不需要这样做,但如此这般似乎可以保护她隐秘的爱恋。站在故人墓碑前,抚摸那平整的石头,她常想,虽然这样想很任性,但当时如果明明白白说出来,会不会好一些。
几人走到泷和新山这边,在场的除了正偷偷用余光扫视所有人的佐佐木,其他人都知道丽奈和泷曾经的关系,几人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新山率先开口问候:“中川同学,脚没事吗?”
“不小心摔了楼梯,”夏纪有些窘迫,“不过没什么事,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啊呀,小心些比较好。”新山笑说。
泷听出她声音里已经泛出些中年人特有的轻抖。她不再年轻了,自己也是,泷不禁摸到鬓角,知道那里已被白发登陆侵袭,这些白色很快将染去他的发顶,他又擦汗似的抚摸了自己的额头,其实只是为了触摸、感受已经生出明显纹路的皮肤。
泷更确信放手是正确的——高坂还那么年轻,她可以拥有和谁比肩终老的爱情,衰老是自己无法逾越的另一道鸿沟,也会成为她的拖累。
几人等待着入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气氛很微妙,一方面有些经年的博弈仍在持续,一方面两对年轻女人的伴侣关系不言自明。佐佐木枫则少见地露出感兴趣的表情,观察着不常见的同性恋人:她确实也想起了谁。
“夏纪阿姨,优子阿姨!”
忽有清脆的呼唤似羽球般飞来,几人望去,转瞬间一个面貌秀致、双瞳明亮的黑发男童已几步奔到他们面前,他不大认生——也或许只是因为懂得礼貌,他显得能量十足,飞快行礼道:“叔叔阿姨好,姐姐好。”
“友幸,老妈呢?”夏纪问着,没有觉察友幸已用称呼点明了二人已结婚的事实。
“友幸?都长这么大了,还记得高坂姐姐吗?”高坂蹲下来兴味盎然地打量友幸,似乎很喜欢这个孩子。对方怎么可能还记得她,只是懵懵地摇头,有些无措,他回答夏纪:“老妈有事要做,让我给妈妈送面包去,妈妈准备演奏会很辛苦。”
他举举右手,是面包店的纸袋,细腕上还晃荡着一块女式手表,粉色皮质表带反光很耀眼。他一拍小脑袋想起时间,仔细读了表盘:五时三十三分,于是着急地说:“我要在六点前赶回去入席噢,叔叔阿姨,姐姐们,友幸先走咯!”
“你认识路吗,友幸?”夏纪喊他。
“夏纪阿姨,不要担心!”他回头摆手,很快跑远了。
“那是……”新山茫然望着他小小的背影,刚刚那番话听了个云里雾里,“老妈”、“妈妈”?她甚至开始质疑自己的听力——虽然这孩子标准语里混着些大阪腔,但也不至于让人误解吧。
“是希美的孩子,伞木希美,那个……伞木社长的孩子,叫伞木友幸。”夏纪连用三个称呼,生怕新山和泷听不懂似的,反复强调。
泷了然地点点头:“哦,伞木吗?我在群聊里看见她。”
新山却暗惊,她仿佛弄明白“老妈”和“妈妈”分别指代着谁,细腻的心思稍微转弯就弄清了其中关系,那张可以称作漂亮的小脸和曾经的伞木希美多么相像,而比之更加稚嫩单纯,惹人怜爱。
她不禁四下张望,当然失去了友幸的背影,也找寻不到伞木的身姿。心中空洞的地方忽而被向往与羡慕填充,它们如野草滋长,扩充着挤开所有矜持和自端,穿越岁月,压迫着每一时、每一刻的新山聪美:未曾把握生命方向的那件事……如今终于可以将悔恨坦白给自己听。
我很喜欢你——为什么没有说出口呢?
“友幸?”霙在化妆镜里看见门边的男孩,他细细喘气,前发因跑跳变得凌乱。霙下意识转头,被化妆师端着下颌挪回来:“不要动哦。”
“妈妈!”男孩的呼唤太炸耳,满室人吓呆了,纷纷看他,再看他们的首席——再盯着他。
化妆师手中的腮红刷晃了晃,要掉去地上。霙在一片寂静里对着镜中的自己笑,那是无法停止的喜悦,甚至包含炫耀的成分。友幸抿起嘴巴,就听她说:“过来。”他小心环顾着众人走过去,霙将他的领口摆弄整齐,握起挂着手表的腕子,“母亲呢?”
原来是认错人吗?众人松口气。
“稍微耽误两分钟,”霙对化妆师说,她接过友幸递过来的纸袋,打开向内探看,奶油和焦糖的香味忽地涌出来。
“老妈有点事情……这是和老妈一起挑的面包,黑豆奶油面包和焦糖卷,还有栗子馅的……妈妈你一定饿了吧。”友幸与她小声交流,话说得漂亮,实际上自己正馋那面包,暗暗吞口水。
老妈、妈妈?屋内的气氛再次凝成了胶冻。
“这是我的……孩子。”霙回头向他们解释,她用手抚过自己的头发,眨了下眼睛,又说,“真的。”
她将栗子面包拿出来掰成两块,递了一半到友幸的手里,第一次尝试嘱咐孩子,感到有些新鲜:“入场时间要到了,吃完就去吧。”
“嗯!”友幸捏着面包乖乖点头,本还想问些什么,此时将话吞下去。他想起什么,抬了小拳头,腕子上粉色手表晃荡,小脑瓜思考一下,却也说不出什么更激昂的话语,只是说,“妈妈,加油!”
霙望见这样的一双眼睛,陡然感到晕眩。好像看到少年时的希美转过头来,她刚练完一曲长笛——希美举起戴着粉色电子表的上臂,捏了拳头,面容明丽,眼神温和,口型是在说:“加油。”
她得以受到鼓舞。
那是狂涌的动力,是琴键被猛力击响,是琴弦被指尖勾动,是希美的吐息化作了清美的笛声,绵延穿行惊起了她心中的一行飞羽,她可以立即随之振翅,击空而上,永不停歇地贯彻着这份因希美而起的热情。
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要说,她的双簧管,就是这份爱恋最好的证明。全部的全部,都蕴含在那曼妙的音声中。
“嗯。”
她将倾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