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兹与青鸟【青见 aomi】

第41章 天使的回答

天使的回答



正是左手食指内侧的部位,不小心蹭到或压迫就会稍微感受刺痛。

面前高楼遮盖出细长的空色,从艳美的桃红渐渐变成稀薄的灰紫,地面微潮,途中自天顶上又掉了几片湿意,雨刮器运转两分钟便又停下来。伤口、灰云、阵雨、烦恼、略显卑怯的心思——六月底的一切都不算盛大,哪里像九月初的台风天,到那时整个车子都会被刮得左右漂移。


想起那时,友幸会缩在后座发抖——到今年那时候,霙也会吗?


希美望见自己的脸在后视镜中露出极傻的笑容,伞木社长很快将它收敛起来。


话说回来,也仅仅是此时略显松散的气氛,才会滋养出脆弱神经宜居的环境,只有这样脆弱的神经才会被细微刺扎感带来的余波隐痛摇摆、震荡……独自一人的车内,希美思绪万千,她忘记打开音响,也忽略了她人的来电。


前车停下,她也跟着停下,面前持续发亮的尾灯在空气中薄薄的水汽里模糊开,红得像地狱业火冻住了似的,希美眨眨不适的眼睛,目光向副驾驶座位扫去——迷茫的少女丢下了书,淡粉色温柔无言,像是被丢弃的孩子睡在自己身边。


【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是被上帝丢下来,再拯救……】


“我也是被上帝或神明……丢弃的孩子吗?”

她陡然自耳际听见熟悉的声音,意识到是自己在说话时,希美感到熟悉而非惊奇,因为命运感伤者的发言,伞木希美并不是第一次在心内默念:


【神啊……为什么要告诉我打开鸟笼的方法。】


被往事带来的惊痛追逼,希美慌张地眨眼,她因此猝然观察到后视镜中自己的双目。

这双眼睛明亮而富有色彩,她是冬日降生的孩子,不知是否因为如此,这两抹色彩似乎可以比过冬日无云、敞亮的青蓝色晴空。光泽度、纯净度比起年幼的友幸来也不遑多让,但瞳孔深处——这双眼睛的角落,确实有近似于污秽的暗色……也许不是污秽,因为污物那般肮脏的实体会不老实地飘着絮状物散开,而此刻自己眼中显现出的暗色,只是麻木、整齐的空洞而已。


一小片冰凉的刺痛感从后脖颈窸窸窣窣爬上脑后,花绽般蔓延开一点点温热,类似危险的出血——幸好希美知道,这只是一阵战栗。

放松心态、放松身体的同时,背后传来鸣笛声。


回过神来,前车早已驶远。


“糟糕。”




“糟糕。”

刚到家放下所有行李的希美,又望着手机,将这句话复述过一遍。


【有四条未读消息】


明日香【未接来电6:55】


霙【小幸不开心,游戏机也不玩,很担心他。我想带他去吃回转寿司,希美也一起吧。7:03】


霙【小幸喜欢哪里的店?7:15】


霙【被友幸带来这里了(图片)希美看到消息过来一起吗,家里只有半成品。(表情)今天有雨,路上小心,安全第一。7:37】


她用了工作上那种样式的、可爱而礼貌的动态表情。

霙也不擅长用这类表情做心情的媒介。希美猜想她大概是从某个同事那里学到,就笨拙地使用起来。文字、表情……这些单薄的符号好像在表达浅淡的歉意那样,使希美感到不安,方才以自我为中心的思考,也使她在现下尝到了汹涌的抱歉。


可是习惯于搜罗往日犄角旮旯里的痛苦来折磨自己,是她难以改变的习惯。



“明日香?抱歉没有看见来电,对了,先恭喜你夺魁!……哪里有,不忙啦!准备一家人去吃回转寿司呢……嗯。”


就像是处理紧急事务时那样的效率,她强迫自己一心多用地快速行动:挑选、披好薄西装外衣,拎起休闲时用的大提包,很快准备再度出门。


希美知道自己此刻的需要迫切需要见到霙的面容,以此来使自己得到某种宽慰或是宽恕,想到这里,希美眼前便浮现出傍晚所见少女枫粉红色的、忧郁沉静的肌肤和五官,她的目光与那抹青春的幻影重叠,在桌面上的粉色书籍表面流连很久,才挪开。


“……嗯刚要出门来着,没什么啊,说嘛!明日香这是怎么啦……嗯,是未来的学生?原来如此……花火大会那时候……就是她吗?好小的孩子!叫’桃沢’?用姓做名字?

明日香都没有告诉霙,第一个告诉我?诶——明日香,对我抱着什么特殊的感情吗?

哈哈哈并不是在故意学你的台词啦……嗯。


……通感症?”



门在身侧发出“咔哒”上锁声,希美眨眨眼睛,抬起手抚摸刚扎起的马尾,指头上的小伤口被颈后汗水弄得有些刺痛,她被痛感刺激,用细微而率直的声音说,“确实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我没有经验……


难道说明日香你……”



……



天已全黑,街面上灯光通彻洒下,映亮她大步行走的挺拔身姿。


【希美,在这里遇见惠美子,还有惠美子的父母,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做。(表情)友幸躲在我身后,好可怜。7:31】


霙使用惊慌失措的表情,那是自己用过的,出现在这里就让希美感到好笑又抱歉——霙没有形成监护人的自觉和概念,关键时刻,她和友幸是一对惊慌又无助的小孩,被拎出来做“妈妈”处理各种事情,太难为霙了吧。


【惠美子?那孩子家住附近,似乎常来。(笑)让友幸别担心!我很快就到了!7:31】





霙徒劳地用自己的身体为友幸遮挡女孩探究的目光,像亲鸟让雏鸟拱着黄喙和小脑袋藏在羽下似的,可她的翅膀并不宽大也不够毛茸茸,遮不住战栗发抖的幼雏。她决定做些什么,于是尽量稳住手指和手掌,给友幸和自己冲开两杯抹茶,抹茶粉只有表面变成深色,抖动着结块,惨不忍睹。


她与身体簌簌发颤、眼光也簌簌发抖的友幸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抿唇,露出同病相怜的表情来。


“那个……请问阿姨您,是友幸的妈妈对吗?”惠美子脆生生的童音是一对握力强大的小夹子,将她紧抓住。如果友幸是甜奶味黏黏糊糊的孩子,那么惠美子便是苹果味清清爽爽的孩子,两方对比,有些类似自己与希美。


霙在友幸近似于哀切的注视中转身向着惠美子“……嗯,是。”她答应着,向着面前这对神色尴尬、看上去性格内向的青年夫妇,眼睛没有完全抬起,强迫自己出声,“您好,晚上好。”


对方还未回话的当口,霙发现惠美子和面前这位年轻、质朴的男人有同样形状的圆眼睛,不过幼女那双圆目里有她父亲所不具备的清明、自矜和冷静,眼神直率,让霙感到敬畏,让她联想起希美或是高坂丽奈的目光。不过小姑娘的双眸比不过希美明朗,也比不过高坂锐利摄人,倒是柔软的理智无止境地包覆着那双可爱的圆目,真诚极了。


“我和爸爸妈妈说过——这是友幸的妈妈,”她强调似的,像新闻主持那样发音清晰,惠美子用眼神向霙传递理智的讯息之后,指向双亲,“铠冢阿姨是友幸的妈妈,伞木阿姨是友幸的老妈。”


“晚,晚上好……铠冢女士,呃,友幸妈妈?”男人开口是理所当然的大阪腔,他穿卡其色工服,领口还点着几滴清漆,伸手欲握又觉礼仪不妥,小心翼翼地缩回去,用鹿眸那样无攻击性的圆眼睛传递友好,“我是伊坂,伊坂拓真。其实我们一家听,听过一次您的演奏会,这样近距离还是第一次见……”


“谢谢……”霙被真诚而温和的人情接住了,感到温暖和惊喜,她稍微打量男人的装扮,试探着同他交流,“伊坂先生,是做……”


“啊哈,实际上我今天下午去修屋顶什么的,就穿成这样没有换,让您看见真是失礼啦。”男人开朗的一面显露出来。


“嗯,没有,”霙只顾完成任务,首战告捷不待暂停,又像初次尝到甜头的孩子那样,很快转移目标,她像超级玛丽那样勇敢向前,寻求惠美子妈妈闪躲的目光,“伊坂太太,是做……”


“我……我是主妇。”女人比她的丈夫更容易羞涩,一句话的工夫就将身体缩去很后边。


友幸将右手填到霙手心里,从她身后露出脑袋来偷偷看。


“友幸,晚上好!”惠美子故意大声说。


友幸吓得缩了回去。



“妻子比较胆小,我也是,我们家……其实各方面全靠这孩子了,让您见笑,”伊坂额头渗出汗水,将目光投向惠美子,碎念着,“惠美子很优秀,简直不像我们的孩子,身为父母,感觉上很惭愧——友幸也很优秀,听说会吹双簧管是吗,真是了不起,当然我们家没有那样的条件……不说让孩子学钢琴什么的,普通的爱好都……”


“没有的,”气氛扭转,霙自身都没有察觉,自己竟成了强势的那个,她将懵懂的气势压过去,安慰说,“很好的。”


“‘很好’是……”男人摸不着头脑,鬓角掉汗。


“惠美子是班长,认识好多字,还懂星座,跳鞍马也很厉害呀。”友幸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做无用的抗议。


“就是很好。”霙总结说。






“啊,确实是这家店。”希美驻步于略显转角处普通的蓝白色招牌下,被店门前照明四散的灯辉蒙住了双眼,才猛然想起自己仅仅带友幸来过一次。明明这里离家并不近,菜品味道用普通形容比较合适,环境和服务也不尽如人意:友幸将霙引到此处,是因为惠美子常常过来吧。


“不被喜欢”、“遭到欺凌”对他来说是难以想象的、沉重的遭遇,今天是只是碰运气也好,想见又不敢见也好,友幸幼小而仍未发展的直觉,将心情糟到极点的他带到了这个地方。


也许言传身教真是有这样强大的力量,让可怜而无助的友幸无意识地模仿着自己行为方式里最糟糕的那一部分——恰到好处,又无用的狡猾。


她想起当年躲进生物教室里的自己,也狡猾地期待着:常来生物教室的霙,快寻找、抚慰伞木希美这颗烧灼又酸涩的心吧,她因为你的才能,因为要放开这样才华横溢的你而受伤了。


赌气、倔强、失落……混杂着几乎溢出头脑。明明是自己将自己一步步赶进痛苦绝望的角落中,又期望对方伸出手来安慰和拯救,想抓住“谅解”彼此的机会,偏又本能地用力推开对方温柔坚定的话语……多么狡猾又不像样的年轻人,如果对方不是向着你一往无前的霙,如果对方不会向你张开“最喜欢”的拥抱,你还会这样做吗?


也就是说,当时自己本就是抱持着傲慢的自信——霙一定会来。


并且,这样长的岁月里只会“自虐”着逃跑,如果也是以少女“利兹”的视角,抱持着“霙想要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自信,造成漫长的等待,这样是不是太过傲慢。对霙,是不是太不公平?


退一步,假设给出看似完美的理由——缘由是“无法让霙、让彼此幸福就会感到抱歉和自卑”的想法,那么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走到某个公司的社长这一步,难道自己就没有自信去和霙扶持彼此,共同构建如现在这般安稳、美好的家庭吗。


用巧合堆砌出的美好结局,是真正的美好结局吗。


她不禁感到丧气:自己没有怎样改变——自己根本就难以被改变。

不完美、不够优秀、普通的“伞木希美”,又因当初难解的境遇变成了那样的性格习惯……自己确实是被神明丢下的孩子,丢下在世间后,又被诅咒过一遍的孩子。


希美在店门口僵硬全身肌肉,好像无法动弹了。“美好结局其不完美的缘由”比自身性格上的“坏习惯”更让她感到难以接受。眼前与脑中同步刺入闪电般的白芒,似乎有电波震颤身体,让她不得不感到肉体方面的疼痛难忍,她抬手,缓慢而吃力地撩开门帘,大步走进。



“抱歉——霙,友幸,我来晚了!”妆容完整、笑若无事,行动流畅的希美没有破绽,她上前坐下,暗中捉住霙的手握紧。

希美满身是陷入某场战役的紧绷感,她以挺拔的身体隔开两家人,向小姑娘探究的目光微笑,“好巧啊,是惠美子!友幸在家常常谈到你!”紧接着又向两位大人问好:“好巧,惠美子爸爸,惠美子妈妈……友幸,打过招呼了吗?”


正在电子屏上点单的年轻夫妇被伞木社长不自觉的气势惊吓、压迫,以同步频率机械地点头。


友幸探出头来,忸怩道:“嗯。”他被惠美子盯了一眼,又心虚地躲起来咀嚼千层蛋糕。


“已经打过招呼,很顺利,”霙不知她正想什么,邀功般凑近,暗中提醒她,无意识的温柔气流吹到她耳后,“希美太紧张。”


“嗯?”希美刚躲开造成轻痒的气流,便被霙安恬的眼神捕获,店内嘈杂,她眼中仅有霙的存在,瞬间被她无限包容的目色“原谅”,像陷入自我厌恶许久的孩子被无私的母亲以永恒的姿势拥抱,无可自制地,立即产生了想要落泪的心情。


“希美手上都是汗。”霙解释她暴露出紧张的地方。


“抱歉,霙。”她躲避对视,没头没脑地道歉。


霙歪歪头,就知道希美又在哪里将自己堵塞、逼退,用模棱两可的感谢或道歉拒绝自己的理解。

霙将目光转向冷光温和的旋转盘:“嗯。”


除去旋转盘上的各类寿司,希美和霙这边又点了芭菲、烤芝士蛋糕,乌冬冷面、鳗鱼饭……希美倒是已经习惯家中两人的食量,仍有闲情不时和霙讲述德川或者明日香的“八卦”,旁边伊坂一家投来惊奇的目光——蓝白相间的塑料盘子高高堆起,挡住霙的脑袋,很快又高出一个脑袋,就是如此还在继续向上,直到她不算宽松的衣裙处显出胃部丰满的弧度,霙才停手:“好饱……多谢款待。”


“嗝,我吃好了。”友幸直到进食结束都不参与两个妈妈的谈话,他用右手摸摸自己腹部满当当的“小皮球”,再用右手拿纸,默默擦嘴巴。


“友幸,你左手怎么了?”大概是友幸今晚也和自己同样只用右手做事情,希美敏锐察觉到他的异样。


“希美,左手怎么了?”霙倒是敏锐观察到希美的伤口,她抓住希美搁在桌上的左手,又捉住友幸的左手,放在一起。竟然是同样的地方,大手食指上暗红色的血点与小手食指上细而短的血道子相映成趣。两位当事人不约而同将手往回缩,一个撒谎说“没什么”,一个坦白说“小刀弄的”,引起一阵骚乱。


“什么小刀?”霙轻声质问友幸。


“对不起妈妈,我自己偷偷做簧片了,被小刀割到的……”


“希美呢?”


“我这个没事啦,回家再说吧……”希美很快转移话题,向儿子道,“友幸,怎么都不说?刀伤的话要告诉老师,好好消毒才行哦!”


友幸哀怨地看了她一眼,眼中骤然泛起一圈水光:“但是老妈的伤口看起来也没有好好消毒啊……


而且,老妈从来都不告诉别人,难过什么的,受伤什么的,生病什么的,说不想让友幸担心,可是友幸觉得……担心也没有用不是吗,友幸好失败,老妈根本就只会自己一个人难过、忍耐、不开心,让友幸觉得害怕……告诉友幸也不行的话,那告诉妈妈也不行吗?老妈不是喜欢妈妈的吗?喜欢的人也不能告诉吗?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打算告诉吗?”


不是的,正是因为喜欢,才更不能坦白……友幸童言无忌的一席话,将目前生活中最美丽的表面戳破了,像被食肉动物撕破了腹袋的斑马,隐藏的痛苦如鲜热的内脏般,一股脑地流到脏兮兮的草地上,希美被血腥场面蒙蔽了双眼,她再次感到肌肤疼痛。


惠美子似乎是听见“喜欢的人”,才探头探脑地观察今日头一次大声说话的友幸。

“友幸在学校被欺负了。”她悄悄向父母解释。


“可是友幸不是也没告诉老妈吗?这两天在学校的事情……”希美话刚出口,惊觉自己抗辩的姿态好像小学生,幼稚到连她自身都感到吃惊。


“那都是因为老妈是这样!友幸好好解释过了呀……”他说话时露出参差不齐的、洁白的恒牙和乳齿,拨弄自己带汗的、凌乱的黑刘海,眨巴眼睛,扇动那双长睫毛,抽抽鼻子,委屈到几乎哭出来。


“希美。”霙微皱眉看她,声音里的情绪确实显得有些生气了。


“……抱歉,是我的问题。”希美极力躲避对方的逼视,头一回,她对霙的话,对霙的锋芒感到畏惧,深呼吸后才低着头道,“是被针扎到的,因为伤口很小,所以只是挤出血来简单处理啦……友幸的事情责任也都在我,抱歉,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并不都是希美……”霙似乎被噎住,面对对方赌气般的陈述,她无言以对,也抽不出手来整理稍微凌乱的侧发和刘海,三人中间漫延过一段别扭而危险的沉默,只有霙逮住犯人般抓获两人手指的姿态看来有些滑稽可笑——但此时,并没有人想要笑出来。


“伞木阿姨,铠冢阿姨。”不知何时,惠美子仰着一张清透洁白的小脸蹭到希美和霙的间隙中来,观察两只手同样位置上的两个暗红色的伤口,不时偷偷瞄向“梨花带雨”的友幸。


“惠美子……”希美被霙松开,她抚摸女孩子圆圆的脑袋,边在心中赞叹她柔软可爱,边向她露出温和的笑意,“怎么啦?”


“友幸在学校,被欺负说没有爸爸的友幸像女孩子,没有男子气概,是爱哭鬼,友幸怕高,跳不过鞍马,他们就说他是胆小鬼……还有,友幸被小刀割到手,所有的事情,我都看到了,”她握住希美的左手,小手指爱惜地抚摸伤口周边的皮肤,大胆凝视她,“友幸和阿姨都受伤了,手指和心都好痛吧。”

惠美子认真的话仿佛影射,踩到希美更久之前的痛处,六七岁女童的话而已,竟让她面上失血。将目光躲进刘海下,她一言不发。


“嗯,很痛的。”友幸在不远处大方回应,他摆出服从、聆听的姿态,似乎以惠美子的臣民身份自居。


“可是,因为什么受伤……都并不是丢脸的事情呀。”惠美子的圆眼睛忽而变成弯月,露出甜笑。她大方展开自己的手掌,几道浅褐色伤疤在灯下曝光,于嫩白泛红的小手心里横爬,令人可怜。


伴着几人惊诧的凝视,惠美子轻轻对友幸解释说:“被虫子蜇的哦,那天友幸请我吃蛋糕,我觉得自己好丢脸,不敢告诉友幸……我想,友幸不会喜欢这样的惠美子……夏天,太阳好大也好热,我帮爷爷奶奶种菜,总是被虫子咬手心,友幸的手却那么漂亮,还可以演奏那么贵、那么美的乐器……还可以用零花钱买那么好吃的蛋糕请我吃……虫子让我受伤,其实,友幸也让我受伤了。”


“可是我真的喜欢惠美子,也不知道惠美子会受伤……”友幸吹出一个惊慌的鼻涕泡,霙没忍住笑起来,拿出纸巾为他揩鼻子。


惠美子也吃吃笑起来:“嗯!所以我也想不到呀,今天我才知道,友幸也有友幸的烦恼,友幸也会受伤,原来,大家都会受伤……可是,受伤虽然会很丑,很难看,但不是丢脸的事情喔,只要友幸勇敢起来,伞木阿姨也勇敢起来,大家都勇敢起来,一切都可以好好解决的呀。”


“勇敢起来吗?”希美轻声自语。


“惠美子……所以惠美子那时候不是不喜欢友幸,对吗?”友幸眼睛发亮,将重点按在奇妙的地方,大声、惊喜地问,“其实惠美子也喜欢友幸?”


“我……”惠美子闻言背起手后退两步。


“友幸,为了偶遇惠美子跑到这里来,是很聪明喔!但是这样穷追不舍的话,’女朋友’也会逃跑的喔!”希美咧嘴笑,为缓和自己和友幸之间尴尬的气氛,她倾身摸他的脑袋,揉他的黑发,揪他的耳垂,最终拍拍他柔软的腮帮子。


“啊……原来是这样。”霙环顾店内,似乎对友幸的小聪明刮目相看了。


“女朋友……”友幸嗫喏 ,立即闹了个大红脸,他用手掌藏起火热的脸蛋,从指缝里观察惠美子,假装乖巧道,“……嗯,知道了,老妈。”


“讨厌友幸,”惠美子立即又羞又气,她跺跺脚,逃回父母身边,仿佛忘记刚刚所有了不起的“勇敢”论调,重复做虚假宣言,“讨厌死友幸了。”






因为不慎喝下含有微量酒精的饮料,不得已放弃了开车,三人便乘着夏日晚风一起走回去。希美走着走着便心血来潮,她玩心大发,几次想要将友幸举起来,小家伙最近被霙传染了大胃口,肚皮圆圆,体重攀升,本就无法承受七岁男童重量的希美就更加举不起他了。


“老妈,好想吐……”友幸头晕眼花。


“算了算了,让德川叔叔给友幸玩’骑脖子’吧!”路灯下,希美气喘吁吁,脖颈上的汗水闪烁无奈的光亮,“老妈实在是举不起你了。”


“我不要骑脖子。”友幸闻言倔道,一个人梗着脖子在前面走,小腿迈得飞快。


“老妈小时候也会坐在爷爷肩上喔,妈妈也是吧?”希美轻松地说。


“嗯,经常骑在爸爸的肩上玩,坐得很高,视野很开阔。”霙答话,牵住希美的手。


“我就是不要。”友幸迈步向前跑,黑发飞扬,声音随步伐颠簸,传达他敏感的情绪,“只要两个妈妈,不要爸爸!”


“喂,友幸,别跑太远——我说的和’爸爸’没关系呀!”希美喊他,见小男孩站定,气呼呼地回头凝望,才笑着真诚地说,“友幸,不是妈妈们的错,也不是友幸的错,’两个妈妈’根本就没有错……


老妈不是一直都说吗?友幸想要做怎样的孩子都可以,说女性用语,爱哭,怕高……那些根本就不是缺少男子气概嘛,男孩子也有哭泣的权利,也有变成爱哭鬼的权利啊……

至于友幸,老妈觉得你健康又活泼,细心又体贴,大方又真诚……这就是友幸的’气概’,是友幸作为男孩子最优秀的地方。”


她握紧霙的手,并肩的二人在夜灯下伫立,希美叹息:“不过叔叔是好叔叔啊,两个妈妈做不到的事情,依赖叔叔……又有什么不好的呢?老妈也帮助了德川叔叔不是吗?友幸也喜欢、帮助了仙鹤哥哥不是吗?人和人……本来就是要互相帮助的,不是吗。”


友幸像欣赏精巧的工艺品或是远方群山美妙的弧度那样,仔仔细细观察了二人一会儿。


“老妈……妈妈!”清亮的呼唤划过一段悠长的空气,传入她们耳道中,友幸颠着小肚皮跑来,小手甫一抓住两人的衣摆,脸颊便贴在两人身上,一段温热的沉默后,他细声、欲泣道,“……我最喜欢老妈和妈妈。”

他仰头:“不管怎么样,你们一定要记住喔……”


“嗯。”霙抓紧他的手。


“放心,会一直记住的,好孩子!”希美嘻嘻笑,凑近他的耳朵,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悄悄吹气说,“过几天带友幸去看海,有任务交给你,是关于……”


“喔喔,明白。”友幸如临大敌,将食指举在嘴巴上,摆出噤声的姿势。




晚间,霙最后一个泡过澡,她摸摸凸出的胃部和腹部柔软的皮肉,决定用浴袍严严实实遮掩住,走入餐厅,希美和友幸的背影被浓厚的、沁人心脾的咖啡香味环绕起来。


“试衣服吗?买了新浴衣——后面几天过夏日节,”希美转身举举马克杯,咖啡摇晃,扑出香味,“夏纪邮寄来的,今天才到,是优子帮忙烘焙的咖啡豆,味道好棒诶,要尝尝吗?”


“不用了,衣服和咖啡都……”霙果断拒绝,略带懊丧地解释说,“吃多了。”


“友幸刚刚尝了,咖啡好苦!妈妈不要喝喔。”友幸用两手掐着脖子表达难受的心情,逗得两人笑起来。


“希美买的?”霙望见餐台边的粉色书本,停了停,突然抬睫说,“我读过。”


“啊是吗?不过不是我买的书,一个女孩子不小心丢在弦店里的……”希美放下咖啡杯,推搡着友幸的后背让他去漱口睡觉,“只是浏览了一遍……霙觉得如何?两姐妹的事情。”


霙粉白的手指划过灯下变成粉橘色的封面,纸张清凉,与指尖依偎、擦蹭生热就变得温暖,如同主人公两姐妹之间的温存依赖。“开始只是觉得,里面的一切都美,”她的指尖转向书页,拨弄书页的同时,轻巧拨弄着希美的心弦,她从湿漉漉的刘海下抬眼,睫毛挡下的暗色像日光下的花影,沉静地摇曳着,让她的目色微显疲惫与忧郁,“后来不得不觉得,再次相遇……是种奇迹。”


没有主语,霙学会了说含义深刻的话,她指向书中的姐妹,也指向自己与面前的人。希美想,确实如此,是自己偶然抓住了一个概率极低的奇迹——再次相遇的美好结局,是霙用那颗柔软的心,奉献出的奇迹。


面对同样的书本,亦或是同样的话,每个人却都用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角度,用自己的人生来解读成无数种形态……如果问询霙对“上帝的弃儿”的看法,她又会怎么陈述呢?


是咖啡的作用,希美心跳加速,望着霙此刻沉静而含义深刻的神情,意识到霙已经是一个成熟、安恬,风韵温柔到令人心碎的女人,她的心跳便过速了,她口干,不得不举杯啜饮咖啡,手腕颤抖,她感到苦味在舌尖变得寡淡,淡若清水。


她的心境也如清洁的湖水,被荡涤开圈圈平稳的波纹,一切渐渐明晰:


如果世人都被遗弃,世人都被诅咒,那么霙从来都是上帝或神明宠爱的孩子,她的才能、她的包容,甚至于她对自己无条件的喜爱,原来都能成为自己嫉妒的对象。


意识到自己开始羡妒霙对自身火热而无保留的爱意时,希美感到极度的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嫉妒对方的爱比自己浓烈呢?这种不可思议来源于对自身微量的嘲笑,也源于霙真正的本质——说霙是上帝或神明宠爱的化身也没有错,无论何时,无论遇到何事,无论自己怎样想,霙本就真诚、完美到了心底,她必须拥有无法不被承认的,来自于神明和上帝的圣洁特质。


原来,她是降落到自己身边的天使。


原来如此——是天使说,最喜欢希美。




没有香水味,只是轻薄的咖啡香、水香、沐浴液的留香在唇齿与唇齿、肌肤与肌肤间铺展、氤氲、漫延。雾蒙蒙的眼睛和柔软的腹部肌肤都是她刚开始无限倾慕的对象,新鲜感滋养了调皮的爱意,顽皮化作行动在她指尖跳跃,指尖沾染天使湿润的圣意,化作甘甜与满足。银质飞鸟埋没入天使诗一般的白色羽毛,化作星光。


云朵般的柔软激切震颤,她初次踏足明朗的天堂,头顶到脚尖都被圣物洗涤,通透舒畅。她枕在云朵中央,就像枕在人间阳光洒遍的草地上那样,她在此时问询天使,意欲得到令自己满意的看法——对于“上帝的弃儿”,你究竟怎么想。


——不相信上帝或神明,因为现在,只看得见希美。


——可我并不是什么完美的凝视对象,我也只是被上帝丢下的……



“那……我去请求上帝吧,”霙翻身抱住她说,“请求上帝也抛弃我吧。”



也是因为突然间被天使用沾血的羽根扎伤所带来的疼痛。


默而无声地,希美哭了起来。

作者留言

已重写20.9(章节略长,阅读辛苦了

关闭
选择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