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兹与青鸟【青见 aomi】

第51章 是谁的骄傲

照耀渔港小镇加太的,七月的太阳,在临近傍晚时分的海洋彼端陡然失却了所有精致的火热。它歪斜地悬挂,变成容许肉眼直视的白色光雾。


海,深邃却没有依托,状似不情愿地反射太阳光,却正是以此向所有视觉的捕捉彰显自我存在。


无法忽视的,是这被咸凉海水浸湿的陆地——海岸呈现独一无二的斑驳黑白色,这因燃烧而停驻在苍白海滩上的黑色疮疤颇为滑稽、醒目,那是陆地向人类定期波动的无聊轨迹所做的妥协:供奉全日本各地而来人偶的淡嶋神社,定期将人偶送至此处焚烧毁弃,以至于一阵阵神道虔诚的血亮火光之后,海岸,烧伤之上又受烧伤。



【平成xx年 3月3日 晚六时


“妈妈,漂向大海的人偶,好漂亮,以后也来看。”


明日香说这话是在刚才的餐厅里。

明日香,眯起眼睛很可爱,脸颊边沾着小银鱼,吃得很香。三岁过后,这双眼睛确实越来越像我的眼睛了。

该说看到你成长趋势的那一刻,是放心呢,还是得意呢,我在心里嘲笑你的父亲,嘲笑他什么都没有真正传递给你。

明日香,妈妈……有点神经质了吧。


但抱歉啊,妈妈很难再有时间带你来加太这边玩,来看女儿节的人偶漂流。因为明日香好不容易三岁了,终于可以上幼稚园,之后是小学、国中、高中……越长大,待在学校、外边的时间越长,妈妈也会越轻松吧。


变成优秀的孩子吧。这是妈妈全部的指望。】


加太已很少能看见年轻人的身影,高堤下的海岸边跳跃的两个孩童的身姿就愈显珍贵,被四面笼罩的浅蓝阴影渲染成暗色,看不清那稚嫩的面影,不过就算如此,也令她自欺欺人般不必直面老年与衰萎,多少心情舒畅。


伴着一身低缓而无法听清的“走吧”,明日香不那样情愿地回头,望见女人遮盖脸颊的白布口罩,随着女人佝偻的背影占据过全部视线,那一抹刺眼的白渐渐安静下来。


向前走五十米,走过褪色的斑马线和垃圾投放点,抬眼便是物产店。神社入口台阶上,两个并排聊天的老人似乎有摘下棒球帽对女人点头致意的动作,明日香稍微为女人在这片区域广泛的交际吃惊,恍神间右转,已经走上淡嶋神社的参道。


【群组-北宇治大阪分校(学校)】

【希美:回家了,小家伙闷闷不乐的,估计还有很久才能有所好转吧,抱歉明日香,你来大阪的第一年天神祭就这样……16:45】


【明日香:有什么关系,来年好好玩嘛。况且我现在不在大阪哦。16:45】


【霙:不在大阪?16:46】


【明日香:嗯,在加太呢——临时出游!啊~对了,今早希美说的,听说全家人都是想要妹妹吗?我在有名的‘人偶神社’,给小家伙拍点雏人偶*看?这里供奉“少彦名命”*,顺便来帮霙许愿吧?16:46】


【‘いくらありますか’被群主’希美’邀请加入此群组(いくらありますか译作:有多少?但因いくら也有‘盐渍鱼籽’的含义,此处也译作‘有盐渍鱼籽吗?’,是喜欢鱼籽盖饭的友幸的大叔笑话)】


【明日香:这是?16:47】


【いくらありますか:(语音)-(明日香——阿——姨,我是友幸,用自己的智能机,谢——谢——你——!)16:48】


【霙:明日香,自己的愿望呢?(兔子拥抱)16:49】


【明日香:明日香的人生不依靠许愿喔——开玩笑的,我没什么特别的愿望。(语音)-(对了友幸,听说神社里的人偶娃娃,有的会自己动,有的头发会变长,怎么样,是美丽的传说哟……)16:50】


【友幸:(语音)-(明日香阿姨好可怕!)16:50】


【明日香:(兔子坏笑)好啦,我到了,回聊!16:51】



同一时刻,高挑的少女向口中丢进最后一块不成型的饼干,自三楼俯视徘徊许久的“跟踪狂”的身影缓慢离去。几乎一整个月之后,她本以为对方不会再来这处六地藏站附近的一户建居所,然而这几天,自车站补习班回家的路上又重新出现了她的身影。小松由里问询过横山桃子,才知道前阵子是吹奏部备战京都府吹奏大赛的合宿,所以同样参加合宿的她暂时没有机会黏在距自己几步之遥的身后。


事情完全出乎小松由里的意料,但她对年轻女孩向来宽容——并非情感上的偏爱,只是因为明白佐佐木枫的跟踪和凝视不会对她造成生理上的威胁。


太阳向对面居民楼的一角下沉,街道上少女离去的影子被缓慢拖长,与此同时,巨大滚云慵懒地爬行过即将汇入宇治川的山科川上方,追向少女纤弱的背脊,这丢弃了警惕的跟踪狂,对所有危险浑然不觉。


“今天也走了吗?”电话那头传来打火的声响,小松由里知道这是横山每晚五时煮甜牛奶的序幕,得到肯定的回应后,横山对着听筒长长叹息,“她这种法子,我开始也是没料到,不过由里——前几天嘛,我去吹奏部合宿的地方找小枫……”


“你一个人去那儿?”由里立时感觉到“被背叛”,现在的三人友情里,桃子微妙地站在枫的一边,对自己,则眯着怀疑的眼睛,观望自己出洋相。不过几乎没有愤怒能力的小松由里很快就想明白,桃子向来只站在感情的一边,对象是谁并不重要,艺术家的气质让她善用抒情的视角观测一切,这可恶的抒情让艺术的奇葩绽放时,桃子就变成了没有原则的人。


也许正因如此,桃子的自知之明,催动她寻找一个永恒的“信仰”,随便是什么崇拜的人。


“嗯,”桃子不知道她在想自己的什么,得意地哼了一声,“结果我才明白,小枫——是羡慕拥有创造力的人嘛。


现在,她第一次创作出了一件东西,那就是对由里的喜欢。所以,你怎样并不重要,她只相信自己创造出的喜欢,就算它没有道理。

我想,跟踪你,大概是期望和自己创作出的东西尽可能更近一些,她眼中的你比真正的你美多啦——小枫,可是把创造力放在制高点的人,她也正把创造出‘喜欢’的自己放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你赖以为生的是‘责任’,小枫赖以为生的是‘长久的爱’,你怎么可能撼动她,不过,仅仅如此的一厢情愿也就罢了……由里。”


浅橘色的玻璃蕴含阳光,光芒走入、跳跃进这双氤氲琥珀红的眼睛里,光芒的温度难以被感知,不过由里知道,那是微带凉意的雪国之光。

随手指的动作,玻璃制小物被收归黑暗,光点从少女眼角溜走了。


“嗯。”由里静等后话,将手探进裤子口袋,眨眼间窗外层云的细缝间开始掉下夏季雨水,她未等雨水淋湿视线便果断转回身,望向自家开放厨房边打闹着等待父母亲回归的弟弟妹妹们,转移注意。


“突然下雨了,由里,小枫那个健忘症,一定没带伞吧。”桃子提醒她。


“嗯。”


“……我在担心……知道小枫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之后,知道自己无法撼动她之后,你的人生计划,还是轻松又完美的吗,还是那样坚不可摧地排除着小枫吗?而且,你到底……从来都没有在骗自己吗,由里。”


“你知道我家的事情了。”


“知道一点了,毕竟粘人的‘跟踪狂’细致观察过,而且,小枫和我是好朋友嘛——”

“行了。”

“说真的,回头我得好好审问你!”

“随便桃子吧。”


弟妹们冲向她身边,凑着小脑袋为窗外壮大雨势惊呼的同时,由里握紧手机回望大雨。想象着少女被雨光辉映着的、单薄、濡湿、发抖的身体,面对大雨,面对因“由里”而遭受的大雨,那份完美无缺的、单纯惊慌的发生,必将幻化成世间共通的少女柔情。但这样的共感本身,却难以在她胸中激发更多感情。


用那神通广大的“通感联觉”预见了什么悲剧似的,桃子用她娇美的声音断然警告:“由里,对谁都是,你最好现在开始就明哲保身吧。”


“明白了。”


穿越雨幕的黄色车灯直扫向一楼车库,扫过直立的长女的身体中央。一闪作信号,浅灰色坚硬外壳的小轿车仿佛遇见幽灵,很快停下来。


副驾驶座上是母亲,她自来卷的蓬发好不容易梳成整齐发髻,点缀着雀斑的小圆脸长年泛红,怀中抱着今日父亲所经营面包房中剩下的蛋糕边或面包边,照例是散发香甜气息的满满一包。母亲望见阴晦大雨中执伞相望的由里,探出头来,向家中受尽爱戴的长女——这唯一与前男友所生的、懂事的、甘愿受摆布的标杆姐姐。


向她扬起微笑。


从母亲身后,露出苍白的父亲那什么感情都没有的目光。


女人望见她一脸无神、又仿佛隐藏着什么的表情,笑容中露出绵长的忧愁:“由里,你去哪里?”


妈妈。


自然生长、遮掩侧脸的长蓬发下,由里的面皮被什么了不得的羞愤烧得通红。


“父亲,母亲,”她通红颜色的长指尖发着抖,将折成半个巴掌大的白纸头掏出裤袋,递去车窗中、女人的手里,“这是我的志望表……我……不想辜负这样的成绩去读烹饪专门学校,不想,花钱补习也仅仅是为了拿几张高中成绩单做弟妹的‘榜样’……我不想骗弟妹、父亲、母亲,不想骗自己。

所做的事情,我的理由都是家人的期待,只是这一件……我有自己的想法、目标,总之,我后悔了。和三方会谈上的决定不一样。


我想要……上四年制的大学。”


她在刺破以往那些表面的和平——可由里还是这样做了——她感到,必须这样做。


女人细长的手指也颤栗了,她将折痕深刻的、泛着粉灰色光泽的白纸展开,纸缘被流入车窗的雨风拂动。纸悄悄地,向丈夫目光所及之处倾侧,一阵没指望的沉默后,女人轻轻按住额头,半眯起眼睛。


“假使上过大学,由里有什么真正想做的事情呢?”


由里从这话里瞬间意识到,连同面前这消瘦、卑微的母亲在内,依然无一人对自己抱有真正关于“未来”的期望——小松由里,从未被真正爱过,被当做真正的美好、真正“令人骄傲”的孩子期待过。


从来没有被真正爱过的人,怎么会轻易理解、相信爱,怎么会愿意相信用“爱”来解释人与人之间所作所为的合理性,连“爱自己”也令她恐惧,又怎么可能拥有“爱别人”的能力呢。


如此一来,一无所有的小松由里所做出的,“对所有人友好、热情”这一包含行为,终于显露出真实形态:这是十分可怜的行为,因为每一次友好的付出,都仅仅是叙说着——只要友好就对了吧,只要热情就对了吧……请不要伤害,也不要用爱绑架没有“爱人”能力的我……我是个没有欲望和感情的残废,是贫瘠的感情土地里生长起来的废人。


由里松软蓬乱的长发、高挺的鼻梁和短下巴,均挂上爬虫般令人不快的雨水,含着琥珀红的眼睛陡然颤动出一片疼痛的血红色,“我……我去给同学送伞。”她口中冒出软弱退却的言语,转身,手中握紧那把橘红色的折叠伞,迈起两条长腿直向车站。


令人目眩的、少女矫健而悲壮的身姿,没入了冰蓝色的雨幕深处。



晚六时半,望向面前自己吃罢一半的小银鱼饭的母亲,第一次笑了,店内气氛热闹温馨,故而“母亲的笑”也并不显得违和。


只是母亲的笑,同时伴随着颧骨上方惨不忍睹的灰黄色老年斑,以及划过两边嘴角深刻的法令纹醒目的存在感,这景致令人产生一阵恶心的神魂荡漾,明日香撇开目光,企图用方才神社内绚烂、色彩丰富的景色填充自己此刻的记忆。


“嘴巴,沾上了鱼喔。”她的声音同她开始被苍老浸染的指尖一般,发出无可奈何的抖动。那份飞扬跋扈的年轻已经屈服于岁月,母亲的身体逐渐剥离出生命力的景象,是明日香未见也不愿见的。


嗯。明日香在心中说罢,用纸巾抹去这白色鱼苗,柔韧修长的手指抄起勺子,继续将鲜甜咸香的酱汁浇进白米粒和白鱼苗间。

穿暗红色高领针织衣的女人坐在她对面,从小包中掏出本子,掏出笔来,刷刷记录着什么,接着仿佛是要继续伤害明日香不能容忍惨相的眼睛那样,又掏出来一副老花镜夹在鼻梁上,加重自己的老态。


【令和xx年 7月25日 晚六时半


明日香,眯起眼睛还是很可爱,嘴边沾着小银鱼,吃得很香。

32岁的你,眼角已经生长出细纹了,妈妈没有告诉你,以免像刚刚阻止你抽烟时那样,招来你嫌恶的目光。

明日香那样的眼光,实在让人惊慌。


在你的眼里,母亲固执又不讲道理,做错太多事了吧。


我,现在只是想看到明日香的笑而已。

不是大笑也好,不是对着我也好,至少教员页面上那样公式化的微笑,也让我多看一眼吧。

说到这里,明日香今晚就要离开。但从我踩上这片包含从前回忆的土地开始,经过一个月——20多天的修整,也没能让我说出真相……明日香,其实妈妈,从引以为傲的课长位置上辞职了。


女人,56岁的年龄,在公司里也越来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样下去,退休后养老金也会紧巴巴的……是没用的母亲吧。


轻易就可以想起,自从明日香上小学后,每天都是6点前出门,回家已经是晚上10点、11点以后。没有好好看过、记住过明日香可爱的睡颜,一有说话的机会,不论晚饭还是出外游玩,只向你强调着自己作为社员、课长的辛苦,要你上进。

想起,曾经不允许你继续上低音号的爱好,也阻挠过你的恋爱,拿你的生活、学费支援当筹码,拿断绝母女关系当筹码。结果,当然是被明日香讨厌了。


明日香,总说自己“没干劲”,其实一直有在偷偷加油。很有音乐天分,拿了你父亲32岁也拿不到的奖,现在居然在音乐大学里做助教授了。


妈妈、也会加油的。

回去之后,我想,先从能承担的兼职做起吧。总之,不能让明日香看到破绽不是吗。


不论因为什么,谢谢你来看我。


明日香,之后再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妈妈的脑海里,不会仅仅浮现那让我不能直视的、你三岁时快乐笑容的回忆了。


冷淡的你也很可爱,妈妈,现在好好地记下来了。】


“以前从来都化妆的。”明日香的声音,惊起她滑动在惨白荧光灯下的笔尖。


“明日香,吃好了?”女人抬头,望向她那张青年完美的脸,看见她腮帮子滚动着什么小东西的动作。


对方见状,递来一颗玻璃纸包裹的糖果。


“戒烟糖。”明日香似乎想起刚刚被阻止抽烟的事情,没好气地说。


“我不爱吃糖……”女人愣了愣,捏紧口罩上端,用那片白色遮住脸,接过糖果时用眼睛边的几道纹路微笑,“在这,就不必化妆了,况且我们家也没有男人、要女人化妆到处充门面。”


这回轮到明日香愣了愣,撇了眉抱怨说:“……少说那种话吧。”


“开玩笑的,是玩笑。”女人絮絮叨叨地说,扶扶腰椎站起身,“走吧,送你回去。”


“……真没生什么病?”

“没有,是公司放假,你放心回去吧。”


“我刚刚已经定了酒店,打算泡温泉,住一晚。”

“这样……晚上一个人回去也麻烦,那住一下也好。”


“两人间,我和小姨说过你不回去。”

“哦这样,好。”


明日香之所以大胆接触母亲,大概是这一段时间来健康的生活习惯、稳定的朋友圈子造就的充实精神,再加上母亲的虚弱……一切都使她有了叛逆的胆子——这样做,并不是试图理解“母亲”,明日香不打算理解那种危险、意外、失控的爱,也不打算接受自己口中的那般伟大的“可怜”。


她只是要用这一整晚的相安无事,给予自己一点傲慢的信心:再也没有人能够成为自己悠游人生的阻碍,哪怕是母亲也不可以。


她在温泉内小憩了一会儿。睡在温泉中是十分危险的行为——不过母亲先走开了,又没人看管,这一段极端的青年疲累造成的危险就当做无事发生吧。


因温泉的热度使身体发烫,故而梦是离奇的,先从少年时代被抽了一耳光的火辣辣的脸开始,左手捂紧脸颊走出高中校园,一圈冰凉的金属,从左手中指软软地坍塌,滴落一路,紧接着,她置身于景象繁盛的大阪天神祭,哪部曲子的第二乐章中,金平糖升空爆炸成的奉纳花火在熊熊燃烧,漆黑的天空、漆黑的人群——从加太海岸上的黑色余烬中飞出了漆黑的乌鸦,它挥开所有现实与不现实,衔着一页页被精妙旋律充溢的白色乐谱,从天顶和地底盘成旋涡飞涌而来,乌鸦并不吵嚷,那黑亮亮的眼睛、喙、脚爪、翅膀、掉落的羽毛,组成黑色星云般漂浮的涡环,宇宙的流动间,一只年青的乌鸦振翅,叼来了金色的苹果。


双手捧过真实的金色,才发觉自己丢失了眼镜、只着缠绕型的白色长裙,衣料褶裥随赤裸身体的起伏分布、聚散,山脉般延续不断、自由流动,呈现出灵美、生动的神采,俨然一副端庄的希腊女神像。


极其盛大的神话被演绎成乐曲,她是宙斯创世以来天地间唯一的女神。


乘着兴子做了自大的梦啊。


顶着因泡温泉而变得滑溜溜的肩头,凭海临风,明日香再观测了一会儿大海。

天自然已经全黑了,海以黑蓝基底包含浑浊深邃的感情,波纹稳定而精致,无可挑剔。


她穿戴好,架上眼镜走过散照橘色灯光的公共区域,走向灯光暗淡、人影稀疏的服务台。


只有一个小姑娘站在服务台内侧,头顶着橘光发呆。


“我……”

“请问是要找香烟吗?”对方劈头就问。


明日香满头都是疑问号,低头一望,见自己手上无意识把玩着打火机,抬手收起,才面对这值夜班的小姑娘扬起微笑:“不,我来确认一下明早的早餐,顺便,今晚旅馆内是不是网络不佳?我有亟待确认的邮件。”


“啊,好的,请报一下您的房间号——实在抱歉,今晚这一片网线整修,需要用网的话,出门向右转100米,到那一片就可以连上信号。”



明日香走出旅馆大门去,越向前,漆黑色夜中加太湿润、寂然无依的海风里,越能看见一点穷屈的火光明明灭灭。仿佛被可恶的命运推动了后背似的,明日香在黑暗中,用目光摸索着那一点不祥的预兆走近前。


“我以为你睡了,妈妈。”


女人半脸被烟光映得红透,像只露出半个头的朝日那般,上下眼皮褶皱内陷而形成的眼的深湖中,颤动着令人不快的火星的红色,手指:食指与中指,不大熟练地夹着烟支,浓厚呛人的烟雾被她轻轻咳出,那喉中堵塞着异声,似乎夹着痰。


红光晃悠悠地从半边女人的脸上垂落下去,停留在身侧。


半晌,这大半辈子不愿吐一句丧气话的女人,依旧口气强硬。

“你说,能缓解压力,我也就试试。”

“压力是……?”


……



清晨,旅馆落地窗外,清朗的、天与海雾蓝色的交接点上,晨曦波荡,旭日朝光总在彼岸,此时以威猛的态势,将金红色光芒遍洒向她的脸上、手上。俯低目光,母亲正蜷成疲惫的海虾背着身熟睡,她回望矮桌,其上如放置每年生日的圣诞礼物般:一副老花镜下,摊开着一本被晨光亲吻的日记。


【令和xx年 7月26日 一时半


明日香已经睡了。

32岁的生活,就算没有孩子,也很累吧。


大概是自尊心太强的缘故?我和明日香,都常常让彼此失望。

失业暴露给女儿的事情,前半生骄傲全部崩塌的事情,被女儿拥抱着流泪的事情,不知怎么的,现在,看着明日香可爱的睡颜,却不感觉羞耻了。


是加太、是这间旅馆安静的气氛治愈了一切吗?

不,是明日香拯救了妈妈吧。


原来明日香眼里,妈妈也是有退路的,妈妈,是拥有依靠明日香的资格的人。


明日香,谢谢你。

(不过妈妈才56岁,还能做很多工作呢,你就看着吧!)


对了,刚刚明日香说,从来都没有收到过母亲真正的肯定,无论如何表现无所谓,心里还是觉得很寂寞。


当时,妈妈哭得脑袋糊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呢。


你早已经是我的骄傲了。明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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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雏人偶:是在 日本女儿节(3月3日)时摆放的人偶,日本大多有女孩的人家,三月份都会在家中的陈列架上摆放偶人,为女孩祈求赐福。雏人偶为手工制作,精致异常,有不同规格,全套分为七层,价格不菲。


*少彦名命:专为女性服务的神明。保佑治疗妇女疾病和安产,淡嶋神社内众多人形人偶,也是为奉纳少彦名命之用。

作者留言

终版已修正,不必要的描写删去。

已重写20.11

能够一直被当做“骄傲”期待、欣赏的话,就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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