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一千零一夜-生日贺文-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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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入夜,卧室内。
暗光下,文库本之上敷开薄薄一层霉菌孢子,目不可见的湿灰扑上鼻尖,霙凝望“山鲁佐德”,油墨缺损让字迹爬成曲曲的小虫,飘悠的孢子与纸张蔓延的黄渍,以及密密麻麻的字虫,都化作歪曲痒意冲上鼻头、鼻腔,挠蹭前额部分的大脑,霙抬手遮鼻打了个喷嚏,声音漏入红扑扑的灯罩中,很轻。
她眨眨不适的眼睛。
山鲁佐德说罢一千零一个故事,免遭惩罚。
这是清扫阿姨留下的书,也许明天她将来寻回,休息时她爱倚靠着某处墙壁读书,但只要旁人——希美,自己,或是孩子们问起,她就会拧过鼻头红着脸,将书晃得哗啦响,嫌弃地说:“哎呀,随便看看,无聊的书。”
霙不觉得这书有趣,内容甚至不如霉菌孢子与身体的碰撞更加有趣,只是故事本身,或者说故事结构本身为她带来了一些灵感,于是霙诚实地,在心中赞赏:这是本有趣的书。
一直翻看文件资料的身边人,此时接起深夜电话:“喂?小夜子——不晚,没关系。日程确定是吗?是的,下月十五号到七月九号,没错,出差的预定……”
说到此处,她的一双眼睛带着顾虑和小心凝望霙的侧脸:“哦……还有翻译的事情……”
霙将书本搁下,又捂着鼻子喷出些痒痒的空气来。
“孩子妈妈?感冒了吗?我把空调关上?”身边人挂断电话后,摘下眼镜,似欲举起遥控器。
霙摇摇头,下床穿鞋。
“不用吗?刚刚开始就一直打喷嚏来着。”
霙鼻间又飞出个小喷嚏,向她摆手,边推门走出去边道:“我去看孩子,睡了没。”
“哦!今天妈妈去吗,辛苦啦。”
从卧室到楼下茶几边,大约需要五十五步,三十三步,走到楼梯最下一层,这时楼下温光充溢,霙看见十四岁的友幸鬼鬼祟祟地摆弄双簧管,他运用天文望远镜似的,从双簧管尾部向里面张望,夏日短裤盖到大腿中间,两条鹤脚似的长腿还没生长应有的肌肉,膝盖骨红润地凸出来。友幸国中二年级,正直中二病时期,时常做出令人难以理解的奇怪举动。
“妈妈?”友幸发现了她,微伸脖子,指指双簧管,“我在里面看到了不寻常的东西,超自然现象!”
“嗯。”霙像没听到似的点头答应,“早点睡觉。”
“喔。”友幸挠黑发,又以双簧管尾部压着右眼看了许久,向往道,“双簧管里面好像有魔法世界……”
霙已走过剩下的二十二步,拿出纸笔到茶几边,她盘腿而坐,在纸上试探笔墨,轻声提醒友幸:“眼睛压坏了。”
友幸果然一阵目眩,右眼胀痛着红起来,才意识到是压迫出的幻觉,他放弃了浪漫的少年幻想,又被吹奏的欲望追逼入脑神经末梢,友幸含含簧片,手指头翻越银键,想起妹妹们睡了,才忍住没吹响。
他在霙身旁盘腿而坐,托腮问道:“妈妈,在写什么?”
“惩罚。”霙让笔尖滑动,自顾边想边写。
“哦?”友幸不明所以。
【一千零一个惩罚
第一……】
“友幸,”霙写到这里就叫他,平静、润白的面容被水彩涂抹成微红,那微红似乎是意识迈入了另一个年龄层时所透露出的、梦幻的纯洁,这纯洁正对着一张无知的、男孩的脸蛋,“……去睡觉吧。”
“哦,明白啦。”友幸爽快答应,站起身支着两条长腿走了。
【第一,希美说“喜欢”】
年龄渐长、日常碌碌繁忙的原因,两人间已经几年没说过“喜欢”。
甫一写下,她就从自己不算秀致的字迹中感到了幸福,这幸福是不合理的,因为主题被念作“惩罚”,就该像优子“惩罚”夏纪出差错过她生日时那样酣畅淋漓,不留情面,结束后会感到一阵伟大的宽恕。
宽恕与幸福大有不同,它以温柔为假面,展示居高临下的态度,从优子的态度出发,宽恕是一种狂放的不对等所带来的快感,若是从自己的态度出发,宽恕则会变成轻柔、难以拒绝的责难。
而幸福则单纯极了,它仅仅是以非单数的、平等的心互相浸润,也就是说,自己坐在楼下茶几边感受到的幸福,此刻就奇异地、与楼上卧室中希美的幸福互相呼唤。
她无理地相信,希美能够即时感受到她的幸福。
霙走上楼,进入卧室,跪坐在床上希美的身边,举起纸张正对着她,只写下【一千零一个惩罚 第一,希美说“喜欢”】在上端,狭小字行显出一种单薄无力的郑重,这样单薄的郑重,似乎名叫小心。
白纸边缘半遮住鼻尖,那句她从不厌倦的表白从对方口中冒出,淡色水彩又刷上鼻尖与眼边,她在纸的这一侧偷偷而无法抑制地微笑,胳膊被压下去,眼角、笑肌、嘴唇都暴露出显而易见的幸福颜色。
霙就像落入了自己随意设弄的圈套当中,夹了脚或手,或是蒙上了麻布袋,或是掉进土坑。此时在林间阳光暴晒下,面对“珍奇异兽”希美的凝视,她还满怀幸福地微笑——傻笑。
“第二条准备写什么?”希美按着她躺下,将薄被的一角盖去她肚子上,盖好,随手摆弄她润滑、柔软的胳膊,发现一颗蚊虫咬出的红包,盯着瞧了一会儿,转头好奇地问她,“霙喜欢看《一千零一夜》?真的要写一千零一个’惩罚’吗?”
霙摇摇头,不回答全部的问题,全部的问题都不回答。她翻身去,用胳膊圈她胸下,抬头吻耳根和脖子的交界点,像幼兽确认母亲皮毛、汗腺中独特的气味,她果然追到她身体上氤氲的幸福香气,从而在脑中印证自己关于幸福的猜想。
她用唇齿叼开幸福的浅表,挤压,幸福就从齿下这丰润亲切的躯体中,无止尽地,被挤压而出,于此淡红而微暗的空间中飘逸、挥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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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希美说“想见你”】
“太简单了!霙太惯着希美了!”优子在视频聊天中大叫不服,她要将自己狂放的宽恕强加到霙的行为方式上,歪曲她自然而然的幸福,将其变为宽恕,这样稚嫩的意愿似乎被视频中观测着她的所有人领会,她们掩着嘴巴,或是直接放开了顺畅的笑声。
而希美自遥远方位发来信号不良的笑意,黑发挂在笑容上,粲丽笑容展开的过程被电信号一节节卡断,人眼能够以亿为像素单位捕捉到的笑容被视频压缩成以百万为单位,好听的声音也掉着渣碎裂开。由于全部的残缺,更让人产生了想要拾起全部,细细拼接成无暇之物的欲望。
霙勾着头,瞬间做了失格的母亲,将三个孩子好奇、期待的视线全部遮挡。她带着这样燥热的欲望凝眉细看,双耳似乎已做好捡拾的准备动作,化作双手伺机而发。
孩子妈妈,我好想你呢。
霙捧起精妙的无暇之物,被它发出的刺扎的光芒扎痛眼球,她含着痛出的泪水,如痴如醉地喜悦,以整颗心呼应着遥远彼方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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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希美……】
生日这天,霙做了加吉鱼火锅来招待三个孩子晚间空落的胃,本想下班后就带着孩子们到预定的餐厅去,但火锅是妹妹们的提议:“要吃哥哥钓上来的加吉鱼白鱼肉,还想吃很多花花绿绿的蔬菜,妈妈做的汤底最好喝啦。”
霙为孩子们的期待忙忙碌碌 ,她没有忘记自己的生日,只是她不在无自觉的孩子面前主动提起,这时让孩子单纯无觉的大脑中产生一些自悔的纷扰,再展示自己伟大的“宽恕”,不是一个好家长该做的事。
火锅水汽白滚滚地卷着香味,成为固态的幸福的手,托起孩子们的嘴角,托着妹妹们茸茸的软发。平日吃得最多、吃到最后,负责收拾碗筷的友幸抢先说:“我吃饱啦!去练双簧管——簧片泡了一小时还多,现在应该可以吹了。”
“还没吃多少……”霙对他的反常并未感到如何疑惑,只是对他腿脚的纤细感到担忧,虽然男女体质不能等同,但据她的记忆,希美国中时可没长着这样纤细到仿佛易于折断的腿脚,她犹疑地投去眼光,问,“不再吃点吗?”
“一天都没吹双簧管,想要赶快吹吹看!”友幸每一日都被练习制造的焦虑绑架,同时也常常为被绑架激发出的欲望欣喜如狂。他凭借双脚强大的弹跳力,火速跳离她视线之外,黑发带过一道青春的阴影。
“小羽也要去听哥哥的双簧管!”六岁女孩抹抹嘴,跃跃欲试地要跳下椅子追随少年的背影。
“坐在这里也可以听见。”小翼慢条斯理地用筷尖聚拢饭粒,“一、二、三”地用眼睛数了数白米,才填进嘴巴。
“对喔,小羽忘了。”小羽大人般拍脑袋,重新被对食物的热情所驱使,动作灵巧地再度抄起筷子夹鱼片,搅动热锅里的浓汤,自在道,“就像餐厅里那样,边听伴奏边吃饭耶!”
小翼呆着眨眼睛,听了一阵音阶和熟悉的练习曲,做出对小羽言论的评价:“哥哥,可怜。饭的伴奏。”
霙被如常安稳的对话逗得微笑了,确信希美的缺席、生日的缺席也丝毫无法动摇这份安稳的幸福。
晚间再给希美打去电话吧,她这样想,望向手机黑屏,几乎是同时,仿佛领会了她的思念似的,希美的信息跳上屏幕,映入眼帘。
【霙,一千零一个惩罚,到今天是第几个?】
霙将头发夹到耳后去,包握起手机,因为希美已经许久没有叫她“霙”,而是平常的“孩子妈妈”。霙被无比熟悉的、自己的名字惊讶了,她打出错字又删掉,在这争分夺秒的对抗中,希美占了上风。
【第十八天,霙的生日,我猜到今天的惩罚了喔。】
【还没有写下来。】
【是吗。】
【嗯。】
这个生日——虽然很任性,但还是想要有希美的陪伴。
她默念出自身想法的同时,生日歌不知从哪里飘逸出来,钻入这方温热的空间,与此刻任性心绪形成一种紧密的牵连,让她的向往更加显露疯狂生长的态势,包裹了整颗心。
霙很快以敏锐的职业自觉,捕捉到生日歌后双簧管穿透力十足的音色,甚至捕捉到友幸吐息中透露的坏习惯,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始终在希美搭建的圈套中游动,因为圈套比自己所能想象的更加宽大,于是她以为圈套之中自己掌控的,就是整个世界。
小翼听见生日歌,仿佛被掰动了身上的什么旋钮似的,跳下椅子,跑去玄关边开关处将餐厅灯关上,室内仅有天花板边灯昏暗的晕黄色,星点般缓缓飘落于霙的头顶。
与此同时,小翼的行为带动了小羽的齿轮,她最单纯,六岁的身体久久存留着可爱的动物本能,但姐姐可以牵诱她做出理智的行动:小羽以黑暗为信号,窜到家门口去,从里向外敲敲门。
霙在愈发悠扬的生日歌中浅浅喘着气,她转身去看家门口,用仅剩的理智分析着孩子们行为中笨拙而巧妙的连接,大概是源于希美幼稚而精妙的诱导行为,并且除了守口如瓶的友幸,希美谨慎地没有告知妹妹们这样做的原因。
很快霙听见门锁响动,摇晃的烛火——确实是摇晃的烛火,映着希美的身影飘进来。
烛火在流风中破碎,摇曳,又聚合成庞大的、熊熊的光簇,停留在她眼前,黑暗宇宙中的橘色火光依次打亮她的脸、希美的脸、两个妹妹的脸,哥哥的脸,温暖颜色燃烧了奶油蛋糕的表面,橙红色影子在其上漂游,如浮于雪白水面的花瓣幻影。希美似乎满意于她的呆然,嘻嘻笑得像个孩子:“我猜对了吧?第十八个’惩罚’。”
七月二日,霙的心思很好猜,不是吗?
霙抛去起初的震惊和感动,开始用成熟的、含有深意的笑容面对希美,面对她殷殷的好意。
“怎么了?”希美开始感到自己某种程度上的失去掌控,但现在一切还都尽在掌控,她为了掩饰慌张,让眼睛一眨也不眨。
“希美。”霙用余光望见小羽已经流出了不自觉的口水,用小手手背胡乱擦擦。霙觉得好笑,因喜悦更加昂扬了声音,“希美,还有很多’惩罚’。”
“是啊,九百九十三个,一共一千零一个——霙很喜欢一千零一夜嘛。”希美满不在意地应允其后所有的“惩罚”,似乎以此表态:不论难易,都乐意奉陪。
霙摇摇头,用妻子所持的爱情,和情人所持神秘的智慧为话语内涵,轻声提醒她:“书名是一千零一夜,但书的结构,决定它不止一千零一夜,山鲁佐德,或者其他人讲的故事,可以超过一千零一个,一千零一夜是,无限的叙事。”
“所以,很喜欢。”她微笑着补充说。
霙合上双眼,两手交握,在自己心中许下两人都知晓的、幸福的愿望——请一直延续下去吧。
“惩罚”不止一千零一个,“愿望”不止一千零一个,共同度过的日子,也绝不止于“一千零一个”,只要叙事还在继续,叙事的欲望和想往还在继续,那么她们的故事,她们的幸福,将超越“永远”,一直延续下去。
霙让烛火全然熄灭时,听见黑暗中,希美近在咫尺的、甜美的祝愿。
“霙,祝你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