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不要认输(上)
【发件人:佐佐木枫
时间:2月26日 下午17:29
收件人:伞木希美
小桃,这是我们之前找到的那个链接,可能时效已过,今天早晨我刷到这篇博文自动解锁了
关于新山老师,没有错
链接:d.hetena.ne.jp/satomi/
枫】
电梯咣当一声,手机同时发出提示音,社长在东京福田精工的上行电梯内收到邮件,内容让她挠头。
“小枫同学……发错了吗。”
发给去年全国大赛上见到的那个小桃子,联觉症,明日香的……跟屁虫?
不小心收到了女孩子的悄悄话,本不应用好奇的手指探究到深处,但邮件中某人的名字,却勾起她灾难的回忆,以此造成凶暴的刺激,引发她无限兴趣。
【 Satomi /头像:默认 /简介:无 /目录:无题(共1篇)
千寻:
你好。
没有病痛,我想你一定好受多了。
东京昨晚下雪了,好大的雪,地铁站里挤满了人,跟逃难似的……你那边也会下雪吗。
今天忽然又想给你写封信。
我说“又”,会让什么消息都没收到过的你觉得奇怪吧。其实你没到那边的时候,我就想要给你写封信、或明信片什么的,但想到,或许你会坐在病床上和他一道阅读……就一直没有胆量写。
谁也想不到,你走得太突然,真的太突然……我晚了一步,写在信纸上也不知要寄给谁,刚刚傻瓜似的把信揣在兜里团团转,走着走着就环东京塔转了一大圈,冻得不行,又回家来了,现在挨着电暖气,脚趾知觉恢复了些,不会冻伤的,别担心——你会担心的。
想来想去,只好记在我这个谁也看不到的博客上,对自己撒谎说你看得到,实际上我不相信什么魂灵,所以知道这样子大概只是在安慰自己。
我可真是的。
上个月他来东京我的新居,这里开窗就能见到深蓝色的富士山——就是我知道你离开了的事情以后,他还是坚持坐夜间巴士来亲口告诉我你的死讯。他是这样的男人,无论私下里怎么样,面对别人一滴眼泪都不掉的。但是看见我,这个又高又宽的大男人在地上蜷成我看不清的形状,他摘了眼镜哭,两手攥拳,针织背心勾破了洞,显得怪可怜的,很宽的背一直抽搐,线衣上边浅咖啡色的菱形图案就拉开又缩紧,拉开又缩紧,我的心也就那么一下下被他扯开、压紧……千寻,你知道吗,就是这个时候,我真的有点讨厌他了。
我讨厌,是因为我知道他非来一趟的目的:他其实知道——或者仅仅是察觉到了?他察觉到,只有我,只有“聪美”,能分担他的痛苦。
他爱你,他喜欢、珍惜你,舍不得你的心情比谁都强烈。
但,这个世界上还有唯一的另外一个人,和他有同样的感受。
那个人是我,千寻。
你记得,北宇治带着霉味的那个凉阴阴的乐器储藏室吗,你该是会忘的。我记得,我在那里喜欢上你。室外练习刚结束来着,你换衣服只拜托我一个人帮忙看住门,不知道是你当时好听的声音、温柔的表情,还是那个光线不足的空间里,你身体、短发,挣脱运动服时凹进去凸出来、散成一大片的、暗红色的曲线和直线。
你不该看、也不该问我的,转头来,斜侧着转成漂亮的四十五度,眼睛对上我的眼睛,问,不好看吗?我点头说好看,你又红着脸问,那聪美觉得、他会喜欢吗?
我的心刚塞满了又空落下去就是那一瞬间的事情。我常常睡不好,又害怕、又爱、又怒,成天想起就眼泪汪汪,但对你们的事情,我又不能做什么、参与什么,于是千寻从来都只能看到一张笑盈盈的“聪美的脸”。
千寻懂的吧,“聪美”这个人,不该是个望见女同学漂亮的身体和脸蛋就产生欲望、误入歧途的女孩儿,不该是个下作的、破坏别人恋爱的女孩儿,可是我就该做个洁白的好女孩、好妻子、好母亲吗?千寻应该不敢想象,温顺的“聪美”之所以会喜爱上千寻,可能也是因为本就有一颗逆反的心呢?逆反、厌弃既成的世界规则……我从这世界里找到了这样一个你,好像总关在一个巨大的、黑漆漆的容器中,某一天,发现了射进光来的裂口。
我却亲手,用“理智”的木板将它钉上了。因为用理智一遍遍遏制、勒紧本该暧昧的感情,感情也在我亲手钉上的牢笼里变得污浊、不成型了。
我开始变得可笑,变成最会自我陶醉的人,把自己描画成教堂顶上高远神圣的彩色壁画那样,描画成一个世上最温柔的“放手者”——就是现在、以后的任何一个时候,我还是会这样厚着脸皮,用千寻最熟悉的、理智的脸色,热衷于对旁人说:
曾经我也有段无疾而终的恋爱,为了避免某些“注定的不幸”,我选择了“大方放手”,啊呀,知道吗,我必须离开,那种感情里,我可是必须离开的那个人,我离开、我放飞,是因为……爱。
千寻变成“回忆”,并不是你因病离开后的事情。
我想,在“自我束缚”开始的那个十七岁的瞬间,你就变成了回忆。
放飞千寻……可最终因此没能成功放飞的,是我自己——我究竟主张着什么呢,那是我“真正的愿望”吗?到最后,不也只是“输得好看了些”,仅此而已吗。
千寻,我多想也跪下抱着他一道嚎啕大哭——那种悲伤……至少他还能恣意放任地朝我发泄。
我最终没能,我将他送去车站,冷眼旁观他在薄雪覆盖的站台上滑了一跤,再装好人般扶他起来,还劝他节哀……我这样对他,你会生气吗?
不会的,千寻最要好的朋友就是“聪美”,对吧。
第二天我患感冒,因为生病就变得想要依赖别人了,给母亲打电话说,想见母亲了,母亲在宇治还好吗,想回老家。其实是一门心思想找理由回宇治老家看看你,看看你之后要睡很久的地方。
母亲对我说,她说,聪美怎么了?妈妈就在东京呀,在你婆婆这里打麻将啊,你来嘛。
才想起,我有婆婆、有丈夫,刚结婚——好女孩的路,原来已经走到好妻子这一条了。
丈夫接电话,也许是好面子吧,他在电话里大声抱怨我:不照顾长辈,一个人在家睡大觉,回老家?东京就是家,现在过来,爸爸要出去,麻将缺人。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丈夫发火,其实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但是我声泪俱下地、用最恶毒的词骂他,如果丈夫当时就在我面前,我会像小时候和男生打架那样,踢他,咬他,用指甲抓他……这样愤怒,其实是对自己生气吧。
我想,愤怒是从害怕里生出来的。我害怕关于千寻的回忆、你原原本本的存在本身终于有一天会被我抛弃,被我不牢靠的记忆背叛,所以,当所有人都在新生活里乐而忘返,我却一个劲、一个劲地往回跑……我不断回忆关于你的、只有我所知的一切,愈发孤独,好像是自找灭亡。
甚至怕,我改了夫姓,你会不会不认识我了?
我很想你,谁却都不相信,谁却也不知道。
我自己,可不能不相信……不是吗。
樱花开的时再去看你吧。以后也每年都去……或许有一天,或许有一天呢?或许我会离开东京,回宇治工作、生活……这样也能离你更近些。
不写了,你该是不想看的,你安宁的幸福忌讳我这种没道理的感情,就打扰你这一下,以后不再提起——其实“聪美”,也只能“醒来”这一次,总是太清醒、不愿骗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的话,心也会变得千疮百孔的。
啊,窗外天刚亮,天空……
千寻!是很漂亮的那种——冬天硬朗的苍蓝色!
那蓝……
你看见了吗?
聪美
平成x年
02.26 晨06:36】
“新山老师……?”
“电梯怎么了?!”
她刚喃语出声,手机信号便被一声刺耳的惊呼切断,页面停留在这篇二十多年前作成的博客。望见锁屏——东京,2月26日午后17:33。恍然抬头,留在眼前的久久只是电梯门平整而倦怠的镜面——社员、课长、部长、两位秘书、两位社长的身体,塞罐头般填满悬空的运载用金属盒,挤成一条条黑、绀、麻灰颜色、朴素的齐整竖线,映入镜中的各个人面很快从润红变成晒干了般掉渣的白土颜色,恐怖和惊惧像混沌的油画那样,流淌成一幅绝望的《呐喊》。
女社长站中间,黑色笔直的门缝,将她秀致面容的映象分割成不和平的两半。
时间流逝,在污浊空气的压迫下,她望向腕表的频度自十分一次到五分一次,再是二十秒一次,秘书向她塞来一包电梯内的应急零食,只为填满她的双手,控制她不断为周围人带来紧张感的计时动作,零食袋被汗指搓出刺耳的咯吱声。三十二分二十秒后,电力供应彻底停止,一切事物的色彩经过令人眼球刺痛的几次闪烁,即陷入黑暗当中。
似乎利用黑暗的隐秘性以及困境造就的平等性,才有人抛弃平时束缚在工作装中的社会角色,开始放松交谈。
“是因为下雪吗?输电线故障?”
“刚刚还有信号的时候看到新闻——地铁好多条线停运……奈良,昨天因为信号灯故障发生了事故呢。”
“关西也没好到哪去……嘶、真冷。”
“这天气真是受不了——紧急按钮还是没反应?”
“没,哎……也不知道现在停在几楼,真担心。”
女社长暗中抬手,以手指勾住领间温热的坠子,她边开口笑盈盈地安慰说:“别那么担心!”边在暗中不停地抚摸那只小鸟。
“社长您……”虽看不见,但由于社长恶习般的强装镇定,小夜子此时望向她的眼中一定含着怯意。
“再等会儿吧,电梯停运这种芝麻大点小事怕什么……”东京福田精工的福田社长边说话,边在暗中不停地抚摸自己额侧的疤痕。浑厚男音虽笑呵呵也是亲切,却叫空气瞬间僵死、凝固住,变成粘稠滴胶灌注来,封缄人的嘴巴,再直直灌到轿厢顶封缄全部人的身体,仿佛数日后电梯的金属外壳被撬开,便能留下这方完美到不含气泡的、表现人类惊惧的标本——谁能确定完全不会有事呢,真是可怕的反向说笑。
氧气似乎变稀薄了,或者说,有这种倾向。
悄无声息地,手机屏幽明光亮再起。
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二十多年前便存在的,排布着亮绿色文字的黑色页面,而模糊过横排文字、老旧而拙劣的虚拟雪花动画,将女社长面容上圆润的凸起部分:额头、眉骨、鼻尖……尤其那双眼球,映出一片绝望、空洞、过于夸张的薄白色。
【谁也想不到,你走得太突然,真的太突然……】
她望见的、或说正炯炯怒视的不是字,是一种可怕的、尚为青年的己身于此世猝然殒没的幻想,从前大咧咧对处境不够敏感的她,无论如何都很难被这种近似于虚妄的幻想刺扎心房,有什么悄然改变了这颗心,当下,她还糊涂着没弄明白。
电梯急降、震动,二十八岁的小夜子孩子般怯怯地挽紧她的右臂,空间感带来“似乎降下十厘米”的印象,她因此开始厌恶自己敏锐的空间感。
“喂喂,开玩笑的吧。”
“千万要没事啊,拜托……”
“……可恶。”压低嗓音,大约是许久都不屑于以污言形式表达愤怒的她第一次如此发出怒骂,她的确在愤怒——如聪……新山老师所说,对死亡的恐惧带来了愤怒,那么在更前面一步带来恐惧的,又该是什么?
“在害怕吗?伞木社长。”福田突然用他肥厚的大手抓了抓伞木希美的左大臂,在平时这是十分冒犯的动作,然而恐慌愈发浓郁的此时,来自年长者的抓握却饱含着人情味, 稍微接住了她正下坠的心。她用浑浊不清的视线寻找福田漆黑的面容,却找不到,刚唏嘘般吸进一些空气,未等她回答,福田又若无其事地笑,散来一股此时可称为亲切的口内异味,他吭吭嗓子发出痰声,然后小声说,“别输啊,’演奏家夫人’。”
别输……输给谁?
“伞木社长,我忽然想起……那种彩色格子纸的’人生游戏’——现在的孩子都是拿VR眼镜玩了吧?”
希美以为对方正打岔,很快进入状态:“对!……说起来,前天孩子拿来一张’校内课程VR使用安全知情书’什么的,要我和他妈妈签字,公立小学的VR教学也普及起来了!”听闻他点头的动静,又自我肯定般总结说:“夫人喜欢电子游戏,家庭VR很有趣的样子啊,那等下出去连上信号,就下单吧!”
“唔这我倒不清楚,倒觉得戴那眼镜挺傻的,哈哈,既然夫人和孩子喜欢,伞木社长买个试试看?
……
我嘛,每周都要和太太、儿子一起,拿那个已经缺零件的游戏盒,坐在一起玩’人生游戏’。不过很丢脸,现实里事业有成的社长,在游戏里无论挑什么角色都会负债累累,总是输到出局!哎,谁叫那游戏是完全随机的!一次次投骰子,然后只是被幸运或不幸运的数字安排命运……”
福田再次抬手抚摸额侧。
“伞木社长,一直以来……一直以来我的运气都差,差到离谱,但是真正的人生可不是’人生游戏’,幸好无论遇到多少事,都不代表’输掉出局’,这大概就是所谓’人生的韧性’吧。
所以我从来都相信自己不会输过命运——完全相信,今天晚上,还是可以和一家人坐在一起,玩’人生游戏’。”
这是相信就可以解决的事情?
电梯再是令人抑郁地一晃、又是急降、急停,伞木不至于像身侧的小夜子那样发出低低吸泣声,她隐忍屏息,突然从这一刻迷乱的混沌中,从一切皆空无的黑暗中,用耳膜捕捉到自己真挚的心跳。血流随心搏运转运入脑髓,大脑沃土中的回忆与彼方遥远的家产生了并不可能出现的共鸣,黑暗里,回忆竟呈现出即将到来的春日柔软的蓝天下,许下愿望的神社内樱花与白纸条共同飘飞般的,令人目眩的、世界的少女颜色:
是的,因为她……还有好多愿望。
办公桌上的相片;磕破了一角却因爱用没有舍弃的白瓷盘;遗忘的泡澡水冷却后散发草莓香;自己总也理不清楚的游戏盘;不慎浇上黑咖啡的装修杂志。壁橱中他生长过快而再也穿不下的校服上衣、小床上他每日悉心照料的毛绒兔;灯下她映在金键中变形的圆脸与手指、被约束摄糖量时微微气闷的微红鼻尖……他的童言、她的轻暖笑语,还有……还有,如她一般的,未见过的……翼——全部在此刻都值得令人眷恋到立即落泪。
原来恐惧,是因为不愿失去某种既成的留恋和珍爱。
幸运或不幸,不是相信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但她必须、必须用尽自己所有刚烈的、甚或是卑怯的、蛮横的少年率直去相信。
相信那则共同的、真挚的童话。
所以别输啊、希美。
感觉掌心凉凉的,搓弄到不寻常的刺手质感,仔细一摸,原来项链绳竟被她全力战抖的手指揪断,“啊,断了、”轻呼时在黑暗中捧住的温热小鸟,形状与色泽,竟骤然伴着漂游的银色灰尘清晰展现于眼前——先是一条缝,再是喜人的宽隙,楼层地面高出电梯地面接近一米,上方有脖颈涔涔的消防员向电梯内张望:“有人受伤吗?”
她站中间,首先得到被上方正中央投下的光解救的资格,是光重新降临人世,照耀位于北半球的她心灵的孤岛,解救她孤立无援的想念。能够从光的彼方看见东京,仿佛突破大雪中模糊不清的红绿信号灯,突破苦难中弓腰挣扎的城市,突破灰黄色急落的飞白,突破大气层穿越入冬日穹顶硬朗的苍蓝色,再往下,是顶着浅蓝净雪耸立的,深蓝色富士山。
看见了,那蓝的程度,各样的色彩,各样的温度,渐次染入包容生命的,最初的蓝。
四十四分四十五秒后,生命正常运转。
“这里是几楼?”电梯里的人用欢快的声音问。
“三楼!只能先让电梯停这,抱歉有点高,大家照顾女士和不能自主爬上来的人,有序疏散,拜托了!”
“明白!”
“果然,’绳子断开,愿望就会实现’,”福田将眼光投入她掌间满溢的银色光辉,观察安恬的断线,乐道,“托您的福!”
“哪里,要谢谢您,钢琴还是’人生游戏’都承蒙关照!”伞木收回挂坠启唇而笑,一切都是那样喜悦。在胖乎乎的福田社长被社员们簇拥着抬上三楼地面之前,她抬起拳头示意,见他不懂,转而用拳捶捶他左大臂,朗声坚定道,“……嗯!不要输!”
电灯复明,信号连通,一个理应造就惊喜的名字恰浮上手机屏幕,黑色身姿如矫健的燕子般,经由灵巧的撑跳跃上地面,跃入光明——这样令人惊叹的矫健就不得不感谢霙。午时健身房内,她总在观赏者无私的赞美下沾沾自喜、干劲满满,然后成为那个锻炼过头、浑身酸痛的倒霉蛋。
“霙!我……”未起身就接通电话——刚刚差点就见不到霙,见不到小幸,见不到翼——我今天……我……
“……晚上就回家喔!都还好吗?身体有不舒服吗?午睡了吗?啊,我中午联系夏纪她们,没见着,两个人大冷天带海苔卷去湘南看海了,哈哈!明年我们也带着……”
“希美、都正常——睡很多,没什么难受,那个、听我说。”
“喔好!”
“hcg值比较高,宫本医生说,做b超检查,然后。”
“嗯!”
……
“……?!双胞胎……?”希美刚站起,在对方说话时不受控制地向前猛冲。她注定接受莽撞的不幸,在恍惚的白色光明中用眉骨感受一瞬碎裂般的疼痛,痛哑了的嗓子暂时无法出声,耳旁蒙过惊呼时,她实在感到有些丢脸,于是这位不算高大的女社长背对众人摆摆手,捂住眉骨缓缓蹲成一小团。
首先,她九月二十二日的梦,她与世界擅自结下的粉色约定,似乎被一头棕褐珠光色皮毛的小狗熊践踏过,立即破碎成遥远的原野飞花;其次,手心愈发濡湿黏腻的触感温度奇佳,额头因失血而寒冷,染入纯白色空气的色泽和气味正将她逼入尴尬的绝境。
翼——惶惑间,这个名字的象征,霙幼时粉润的面容,已经变得不清晰了,或者说像患了重度散光的患者那样看见重影,因为她笃定了全部希望和向往的“翼”,正在眼前缓缓分裂成两个实体。
从电话那头,可以仔细捕捉到明日香捉弄友幸的说话声,友幸只和“可怕的明日香阿姨”闹别扭,生活感十足。
“是异卵,希美。”霙似乎正看着什么,抬声补充说。
“啊。”那就是两个迥然不同、又必须做到极其相似的人面,这实在难于想象,以至于将流血不止的希美困住了。一滴血掉到白瓷砖地面上,很快又是一滴,她盯着不断扩大面积的鲜红液体,从倒影中发现自己呆傻的脸色,忽觉陌生:这是一张即将“变质”的脸,它会被牵进自己掌心的小手其触感无尽地软化,眉毛、眼角,也许因望多了“霙”,哪里就会慢慢变成“霙”的形状。而且,那会是一边一个、两只小手……这是何处梦里才能出现的景色?事实证明她缺乏想象力,连在梦里也看不见这样的景色。
“社长!坐下……快坐下!我这里有手帕和湿巾——”
“希美?怎么了,听得见吗?”
“没事、没事,听到了,听的很清楚!稍等我一下喔!小夜子在喊我……就一下。”
不得已,她迅速紧靠刚刚与自己发生彗星大碰撞的白色方柱仰面而坐。一手将智能机收音孔死抵住,另一手撩开刘海,横着捂紧眉骨,仰望头顶满月般的灯色,感受掌心很快蕴满鲜血。赤色顺过指缝长流不止,漫过她惨白的面色,红线一条洇入黑睫毛,一条在淡蓝色袖口绽开成蔷薇,她是个莽撞笨拙的伤兵,实在好笑又可怜,纵是如此,从她那因短促呼吸而变换着欧珀般光泽的鼻尖上,可窥见一抹娇美的、赤裸的颜色。是微惧、惊喜还是茫然失措,为她的面颊带来了美妙的热度。
“小夜子,”她回神,稍微松开手接受探看和擦拭,尽量悄声说,“帮我看下严重吗?不知道骨头有没有……今天晚上能回大阪的吧?哈哈。”
她咧开嘴歪歪头,睫毛混着红,在眼尾飞出枫色眼影,亮齿比脸色要白,笑容因伤口显得凄惨又傻气。
“社长!”小夜子揪紧变成紫红色的蓝手帕,似乎被击败般哭丧着脸,希美轻轻示意她噤声。
“我回来了!霙。”喘息深而平缓,在温凉的空间内吐出刺痛的热气。
“……在担心吗,希美。”
她低头,捏捏黏糊糊的手心:“霙知道啊。”
“嗯,我很了解,希美会……很担心。”
“……”
“现在在天王寺的购物城,和友幸一起,明日香也在——很多东西,要买双份了——包括兔子也是,”她似乎睡饱了,身体安定,中气十足,发出呼呼的笑声,“希美……会开心的吧?”
“啊,嗯……开心啊……特——别开心。”疼痛还是什么别的东西,让伤口下的那只眼睛因望见一面久远的夏天的乐章,变得水润了。
“特别开心”,她曾说过的。
现在轮到霙为她念童话,为她扫除忧郁,从“愿被上帝抛弃”的自由宣言之后,再次搔搔翅翼拔出一根蓝羽,霙趴在她身上,趴得很舒适,用羽根作笔,在她心间绘出一副过于明快的构图。
霙即刻画下句号:“嗯!希美,是秋天,我……现在开始喜欢上秋天了。”
摊开满是血的掌心,骨骼在匀称的肉下战栗,仔细看虚汗晕开那红枫般的血,指根、大鱼际敷开的是片片光润的橘红叶面,三条长而深刻的掌纹划开三条深红,便是枫叶尾部俏皮的小枝了。
希美捏紧手指——直到今年为止,家中仅有冬夏,而现在的她,突然手握来年一整个绚烂的秋天。
“那我嘛……就是狂热地喜欢着秋天。”希美似欲以微笑画下惊叹号,但这一回,笔顽固地留在霙手中,惊叹号也必须由她执笔完成:“希美,我稍微有点改变主意……今天从医院回来,午睡时做梦,梦见之后一户建的家里、二楼,一架钢琴,不过是黑色的钢琴,我看见有个小女生、趴在琴键上睡觉——吐着口水泡,比我的样子俏皮,会不会是学希美的活泼——这样想,就坐过去,轻轻拍醒她,问,你是谁,是我的’翼’吗?”
“她没有回答。”希美不假思索地说。
“嗯,不是的,”霙似乎正在那边摇头,很快笑道,“她纠正说,铠冢翼是姐姐,我是伞木、是伞木……”
“什么改变主意……霙是在拿梦诓我!之前我可是说过一样的梦!”希美笑嗔着质疑,然后毫不留情地说,“休想喔!两个都像霙,两个都是’铠冢’才行。”
“真的,我是认真的——姐姐,要照顾伞木妹妹,所以,希美。”
霙不再说话,她很擅长柔软的对峙。
“……这样啊。原来,霙这样想。”希美抠抠掌纹中干涸的黑血,心内却荡起湿润的绯色涟漪,她即轻笑,“喔!霙也像高坂那样!开始笃定是女儿了!”
她是多么雀跃,雀跃着走入崭新的生活之牢笼,安定于幸福的鸟巢。因为她感到自己很快就要被霙宠坏,被霙塑造成一个全然不懂得拒绝温柔的人,因为霙产生了“照顾”自己的愿望,哪怕她只是幼稚地强迫自己过家家,自己也会点着脑袋积极参与,怀着感恩的心,一口口接受她喂来的甜水。
高坂在去年十一月“吹奏乐的甲子园”盛大开赛时曾言,要让自己复刻出的分身让久美子头晕眼花,那么,原来隐而不发的霙更令人害怕——她要积极塑造的,是另一个公主城堡般固执的梦。梦中是两个人再一次的邂逅,不过不似工笔画那样匠心复刻一曲《利兹与青鸟》,因为这场邂逅本就发生在共同的生命之海,如此,从开头就连接一生,以姐妹间近乎于心灵感应的特异能力,以永恒的照顾与被照顾的形式,演奏出下一曲,名为特别的未来。
“社长,也真是的……吓死我了。”小夜子抽抽鼻子埋怨她,眼泪也啪嗒掉下来了,抓过她松握的血手去,使着湿巾用力搓。
还好没有伤到深层,经过清创、冷敷,眉骨上只是稍微肿起、多了块胶布。从大雪阴霾下的东京离开之前,希美想起“聪美”,便携着小夜子环东京塔走了一圈。她并没有上去,和友幸在东京居住过几年,也熟知展望台上能看见什么景色,今日只是仔细跟随新山从前的路线,仿佛巡礼,在天完全暗下之前踏过冷风,连双脚被冻僵也在预料之内。
希美久久凝望雪中这座竣工于1958年的东京铁塔,塔尖耸入飞雪,澄黄与乳白相间的棱锥形塔身巍峨美丽。此时在她眼中却陡然染上一种凄楚的离别之苦:在“自我束缚”开始的,十七岁的瞬间,所喜爱之人,就变成了回忆。
新山在十五年前的夏天说给霙的往事,去年十一月在名古屋的全国大赛上见到新山时,霙曾悄悄告诉自己,而今天,佐佐木枫投错了地址的邮件,那一行链接——那道经年的伤口,被自己无知的指尖骤然揭开,露出血淋淋的内在。所不了解的“聪美的青鸟”,埋葬在这页二十多年前的博客坟墓,被白茫茫的电子积雪一遍遍掩盖。
好孤独。
新婚的聪美,不假思索地抛弃所有欢乐,孤身一人,一个劲、一个劲地往回忆深处跑,去追寻已故的少女姿影……那是怎样一种精神疲惫的惨败,是怎样一种根本无法为人所知的、徒劳的悲痛?
塔尖仿佛远入聪美当时所望旧色的夜空,遍布塔身的蓝色夜灯亮起的一瞬间,希美感到自己仿佛与某时仰望塔尖的“聪美”重合在一起——不,的确重合在一起过,失去霙的时候,新年时带友幸来看东京塔的灯光秀,怀着“终此一生”的心情仰望塔尖的时候……
的确有过这样的瞬间,她曾是“聪美”。
她想起“新山老师”近在咫尺、令人生畏的笑面:原来“聪美”的心也并非净土,而是因一次次伤口溃烂而富含有机物的腐殖土,十五年前的夏天,她意欲将自己从注定触及不到的音大剥离,从“希美的青鸟”身边剥离,提早促成“利兹的放手”,是因为从聪美的历史出发,她从意识的根源就不相信也不可能相信:某种惨败并非必然,而某种幸福,可以用这双手紧握住。
聪美,是注定孤独的“利兹”。
她的眼眶被雪湿润,紧握手心内幸福的小鸟,再连着断链小心揣回胸前口袋里。她低下头来,露出侧发的粉色耳尖也凉凉的。仿佛安慰着经年前惶惑的“聪美”般,希美轻轻吐息,念出那个称呼时发声柔软:“看……新山老师,我没有输,所以……别输。”
所以别输啊……聪美。
“您说什么?社长?”
“没什么,”希美将两手插在羽绒服兜里取暖,用肩膀碰碰小夜子,声音在雪风中轻轻抖动,显得很是圆润动听,“莲生秘书,怎么一直哭丧着脸?太冷了?”
“担心您的眉毛!我亲眼看见撞掉一块,嘶……长不出来怎么办……!夫人……小霙姐以后都会记我的仇的!看见我的脸,就想起您消失的眉毛!”小夜子仰脸,晃着一头短发抓狂道。
“啊?霙不会的啦!况且不明显,真受损的话拿眉笔描上不就行了,”希美失笑,她抽手出来揉小夜子的顶发,将她当成了十几岁的小姑娘——最近她总是乐于这样做,简直把她当作小孩儿来哄,“现在是东京塔的特别灯光秀喔,不喜欢看吗?那,社长请你吃寿喜锅,小夜子喜欢寿喜锅的吧,我记得?”
“咱们要赶新干线回大阪,之前还要买点特产礼品什么的,可不能磨蹭什么寿喜烧,别忘了,您的时间表归我掌握!”小夜子才咯咯笑,两手抓住她的胳膊拉下来,仰视她的眼睛映着蓝灯,亮亮的,“社长,我二十八,已经快要结婚了,您不能因为快要有个女儿,就把谁都当女儿嘛!”
“噢!”女儿……希美突然被什么定住似的,她用力抓住小夜子的胳膊,使坏般咧嘴笑道,“对!那什么都不吃了!”
“诶——什么都不吃??”
“嗯,我可急死了!”希美揪住小夜子,背过东京铁塔,跨步走入飞雪散乱的霓虹。马尾飞扬,骄傲的伤兵在胸前怀揣热腾腾的幸福,前进于冷冽寒风之中。伴着小夜子的哀叫,她眯起笑眼,孩子一般大声乐道,“——我,要回家!现在就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