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落指空蝉
路灯方形灯罩被灯泡映了橘色,盏盏悬停于青紫色天空中,云丝散得均匀,缠绕天幕。浴衣鲜亮的女子们纸扇轻摇,暑气扇下微风拨弄地四散开,云丝因此浮动,日头也在晃荡的气流中一摇一摇地落下去。
霙将手机屏幕亮度调暗。
明日香【在公园占好了位置,大家快来。】
小绿【前辈坐垫够吗?我带了好几张坐垫喔!】
明日香【太好了!】
高坂【稍等,和久美子就到。】
优子【已经到了,看见泷老师了,我和夏纪叫老师过来。】
塚本秀一【抱歉,稍微迟一点——】
小绿【忘了说,今天我家那位也来了,等会儿介绍给大家认识一下喔!】
“该去汇合了,希……”霙自手机屏幕移开视线,却发觉希美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向下滑落到手心。隔着希美鬓边丝丝黑发,她望见一位高而精瘦、胸膛宽大、铜色面颊的男子,这男人正盯着她们看,眼光凶巴巴的,不太礼貌。他丝毫不收敛那副似乎随时要扑上来般的架势,周身男士香水味道混着汗气,燥热之下泛出中年男人特有的微酸味,向三人压迫着些不愉快的气氛。
友幸潜到霙身后面,拽紧她一边衣袖。
“小乌龟,就那么怕德川叔叔吗?喔,这位是……”男人一手搭着西装外套,略微突出的眼球微微滚动,褐瞳带着锋光扫过一圈,正对了霙,一边眼睛被刚亮起的路灯注入流动光泽,眼神直勾勾的,瞳孔似乎要将她吸进去,幽邃摄人。
“昨天介绍过了,我的未婚妻,铠冢。”希美语气和刚刚说“我还想吃”时的柔软诱哄全然不同,似乎不带善意,又冷又僵,在霙听来全然陌生,竟使她感到畏惧。
希美回头轻声说话,目色又恢复作清透:“霙,这是’东友’饮料会社的社长德川先生。”
霙保持礼貌,向一脸质询的德川微点头:“初次见面。”
“初次见面,您好……是个美人呢。”德川挤挤眼角说不大礼貌的客套话,大手从西装外套下探出,几人才发现他指间夹着两瓶清绿色弹珠汽水。他递向希美,“伞木社长,给你,我想你还没尝过吧,社内得意的产品,一定要试试哦!”
希美一只手不着痕迹地向后缩了缩,霙看见那手捻过背中衣料,划下竖直轨迹。
霙不知道,希美却明白:德川从不喝这些,他特意带着汽水“碰巧”遇见三人,是早就计划好了有话想对她说,估计已观察她们许久了。
“谢谢。”
此时霙突然直视着德川发了话。几人均是怔愣。希美仔细看过霙的脸,却仍只接收到安然平静的颜色。
霙声音虽轻,语声却坚定,表现出希美也觉陌生的从容。她松开希美的手,将瓶子接过来,玻璃瓶流光熠熠,互相磕出脆声。
希美松动了表情深呼吸,朗声问德川:“有什么事吗?花火大会快开始了,我们和朋友约在宇治公园,不然边说,边一起去吧?”
“不……我就不看烟花了,现在回大阪去。”男人再仔细观察了霙几秒钟,似乎在看什么珍奇动物,目光一如既往的不礼貌。他看见女人正将汽水分给友幸,孩子的脸在绿色圆柱体对侧变形,面对她的小脸上漾开了笑容。
德川扬眉将西服在肩上一搭,笑语,他声线有些沙哑:“那个啊,一直以来谢谢你对弦的照顾了,还有,我也……很感谢你,打扰到伞木社长和未婚妻的约会,真是抱歉。”
“弦怎么了吗?这么着急回去?”希美闻言皱眉,急问。
霙用T形盖为友幸压下瓶口弹珠,掌下发出“啵”的一声,抹茶香味在她与孩子间盈盈四散。
弦,鹤?
她竖起耳朵。
“不不,没有太大的危险,就是……今天用上了呼吸机,我稍微有点担心,现在就回去看看,”他一反常态坦白对异母弟弟的担忧,似乎自己也为坦白这份担忧感到窘迫。他用指尖摸摸鼻头,嗫喏般悄语,“医生说……恶化太快,大概最长还有两个月的样子……呃,就这样吧!”
霙闻言怔忡,不禁看过去,见男人说完便转身要快步离开,宽宽的后背佝偻着,后颈青黑色发茬混着汗水闪光。
“德川!”希美上前一步,喊他。
周边晕染暖意的团团喧闹似乎被她的声音冲散,德川耳边似乎穿过她话音回声,音波消离时,吆喝、吵嚷、早夏稀落的蝉鸣都渐渐涌起,清泉般荡涤着耳道。他转身眨眨眼睛,捏着鼻尖的手落下来,鼻头被大力挤出了红色,看起来很滑稽:“伞木社长,怎么了?”
“我会去的。”希美目色坚定,清透不染,德川感到自己在那样的率真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只撇了眉无奈地笑。又见伞木向那少言的漂亮女人柔声说,“是从前的朋友,得了重病,回去以后我们——霙,友幸,还有我,一起去探望吧。”
德川看见女人漂亮的眼睛闪烁微光,她立即认真点头:“嗯。”女人似乎不是想象中那样冷漠持重,不如说显露出十分的温和、纯真而善解人意。她说完牵上伞木,两只白皙柔软的、女人的手,缠绕着交握。
这景象在德川看来有些新奇。
“那提前祝二位新婚快乐,”他再度摸摸鼻尖,才说,“我这就走了。”
“谢谢。”希美道谢。
霙以掌根蹭了蹭她的手。
花火将在宇治川上方的夜空绽放,在此之前日头没尽,斜横穿行的云丝失色暗淡,天空得以化作平缓无波的大幕,如盖般静止,黑漆漆混融于河水。
泷在这燥热的早夏天气里不时流汗,他用手帕擦去水滴。
和明日香、优子几人寒暄着,等待着众人前来时,泷心底清楚浮现学生们年轻的脸庞。师生一场,很多东西都化作了温暖萌动的回忆,记忆中那些面影通通蒙上岁月涂抹的黄色滤镜——现在,那些眉眼确实都舒展开,天地翻覆般变化了。
“泷老师!大家!”川岛绿辉呼唤他们,语调活泼,她穿着黑底印着粉色山茶的浴衣,卷发盘成髻,身姿已带属于少妇的温软。川岛身旁是个高了不少的年轻男人,她刚及他大臂,身高差距下更显娇小。男人左右顾盼,然后对几人轻轻点头致意,语声温和有礼:“老师您好,大家好,初次见面,我是小绿的丈夫伊藤。”
“你好。”泷与他握手,夜色里这年轻人的面庞不太清晰,泷却觉得有些眼熟,他望见年轻人露出黑发发梢的耳上钉饰。突而想起,这不是视觉系乐队YAMABIKO的贝斯手兼主唱吗!泷在电视与网路上数次看见宣传片,也试听过这些“年轻人的东西”,觉得新鲜有趣。他心里一动,试探着问:“伊藤智?”
“是的是的,是我。”男人躬身应答,目光闪烁,似乎恐怕招来任何关注。泷失笑了,想不到台上野兽般极尽疯狂表演的白发主唱,私下里打扮、气质却普通而内敛。
热情只集中于一点释放——确实也有这样的人呢。
“啊伊藤先生?真的?”夏纪拄拐上前两步,眼梢进一步吊起,瞳孔因惊异放大,“台上台下变化也太大了……拜托!可以给我一个签名吗?还有……小绿,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别说签名,他还带了新专辑联动奶茶店的兑换券当伴手礼呢。认识呀……这个嘛,说来话长,”小绿微微笑,似乎打算其后再与她慢慢说明,她将一缕翘出来的卷发捋到耳后,接着挎了伊藤的胳膊,忧道,“不会给泷老师和大家添麻烦吧?他说一定要来,因为……”
“哎呀,怎么会添麻烦!”明日香走上前爽然笑语,她的眼睛于镜片后眯成一条缝,丝毫不做慌张神态,笑容无瑕,将暗淡夜色也晕染出一片瑰丽之色,“大欢迎!”
“久仰大名,田中女士,”男人似乎认出了明日香,又躬身,“您的作品我听过许多,小绿给我推荐,我才有幸听到了,是非常令人感动的、温暖的作品。”
明日香扬眉不语,而后将表情收敛成淡笑。
温暖、感动。
大多数人的评价是低沉苦楚、喑哑滞涩,父亲也曾撰写评论文章隔空与她对话,大意是与自己的创作风格完全不同,偏于沉闷,其后便云:明日香也成为了独树一帜的青年作曲家,自己十分欣慰。
她阅罢父亲的话有些失望——听出深藏其中的心绪,才能了解到自己想表达的,到底还是温柔和温暖。
不知是自己藏得太深,还是父亲不想与她进行更深刻的探讨和交流,亦或是至今为止的作品在父亲眼中完全是卖弄技巧,不堪一听的小儿科呢?
不得而知,令人郁闷。
明日香放下那些思忖,亲密搂过绿辉的肩,“明明是立华顾问,却还像个孩子呀!”如与孩童玩闹一般脸颊贴着她的脸颊,惹得对方咯咯笑起来。这时明日香才向伊藤智小声说:“谢谢。”
遇到知心者,总是十分感动。
人陆陆续续来齐,大家互相打着招呼在地垫上围坐,认识伊藤智的不免惊呼几声。希美一行三人到场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都集中到友幸身上去。尤其是丽奈,似乎将他当成了漂亮的洋娃娃,爱不释手地捏捏脸、拉拉手,“今年几岁?”,“喜欢吃什么?”,“抹茶汽水好喝吗?”语速很快地问个不停。友幸脸皮薄,支支吾吾了几句,脸一红,干脆闭上嘴巴不说话,揪着霙的袖子躲去她身后边。
“丽奈……”久美子提醒她的失态,又想起——在丽奈的思维中似乎没有什么真正的“失态”,只好作罢。她向霙扯扯嘴角苦笑。
“没关系。”霙替友幸回答。她想起方才德川社长对友幸的称呼。“小乌龟”,倒是很符合那形象,此时缩回了壳里。
伊藤智见到希美,迫不及待地自后排倾身向她,他声音因激动而结巴:“伞,伞木前辈!”
霙看看男人,又看看希美,拉住她的手做询问表情。
“诶?”希美才注意到伊藤,她在众目下展颜,“你怎么在这,伊藤?前几天还看见你发动态说要去宣传新专……”她向霙解释说:“是大学乐队的后辈。”霙了然点头。
“他听说伞木前辈会来,说什么也要过来道谢,”小绿拍拍男人的手,向希美仰起娃娃脸笑说,“这几年都不常和前辈联系,他一直没有说,因为大学里’伞木部长’的影响,才决定坚持弹贝斯,直到这几年成了主唱。对了,家里还收藏了’青见’的几把电吉他,他最喜欢限量版内建效果器的’东云x’,经常用来创作练习呢!”
“哎呀,青见那些入门级的……伊藤你之前怎么都不告诉我?”希美感到不好意思,“完全可以给你定制的,木料和做工都好得多,琴颈连接、指板木料、品丝、喷漆颜色那些都可以随你喜欢,不管是跑现场还是录音室,都能胜任的哦。”
“‘青见’好厉害!”小绿听她口若悬河,不禁惊叹。
“没什么没什么。”希美谦虚道。
“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伊藤腼腆地说,“我很喜欢青见的琴,重的轻的、什么工艺都喜欢,因为那是前辈公司造的。大学时前辈教了我很多,不管是贝斯、舞台表现,还是当初坚持自己的选择……总之,很多很多。”简短叙述似乎在他心里转过多遍,很顺畅地说了出来。
“啊……是吗?”希美不禁脸上一热,心脏咚咚地跳。她惊讶于自己无心中给他人带来的影响,记得只不过是乐队重组时,自己作为社长坚定支持鼓手伊藤转为贝斯手的决定。而且,毕竟大学时期也过去太久,她压根想不到对方还记得。
“顺便一提希美前辈,”小绿吃吃地笑,拍着丈夫肩头说,“虽然伊藤偏爱金面的,但我更喜欢看他弹Les Paul型黑美人,第一次看他的现场就被那个样子电到了!拜托你!前辈。”
“没问题!”
“小、小绿!”伊藤面皮红透,抓耳挠腮。
“没关系嘛,有什么不好意思嘛。”她揪了揪丈夫的耳朵。
霙默默接收这些不太熟悉的信息,似收音机调整频段似的,将注意力放在别处,脑中想象希美在乐队中挥洒青春的样子——那些景色,自己也完全错过。
十四年来和希美有过交集的人,今后不知还会遇见多少。此时她不禁对“共同制造的回忆”有些心虚气馁,感到焦躁不安。此时,她只好更紧地捏握希美指尖,摩挲过食指、中指,在黑夜暗色里定睛观察她指尖闪着光亮的细汗,观察她指纹浅浅的螺旋,无谓地想要记住那些形状。
“前辈、后辈,真是美好的粉红色青春呢——”明日香打趣他们,她用食指推推镜架,镜片反光诡谲。
希美小声向她抱怨了两句,大家纷纷笑起来。
“不是不是,我对小绿是一心一意的,”男人摆手慌乱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见对方并不当回事,他才安心,说,“乐队的人当时都很喜欢伞木前辈,她一直都是……”
“嗯,我们都知道。”明日香说罢,大家似乎都想起了从前那开朗、直率的伞木希美。
她一如既往,从来都是正直的少年。
伊藤点点头,以微笑代替了后话。
而希美不知,内敛的伊藤为了表达感谢,甚至暗中利用人脉帮助她拓展电吉他的销路。他不求知晓地回报着滴水之恩——这份温柔也正是最终打动小绿的原因。
绿辉碎发又翘起,被伊藤细心别到耳后去。她想,说起来,伞木前辈还是我们的“缘结神”呢。
不多时,竟见迟到的秀一扛着炮筒似的镜头和脚架大步走来,他卷袖到上臂,很卖力的样子,故意表现的男子气概显露无遗。“大家,还有谁没到?”,他说完吁吁地呼气,嚼着口香糖,腮部一阵阵鼓动,下颌掉了亮晶晶的汗珠
“呃。”久美子见他这幅样子觉得无奈又好笑,她耷拉了眼皮,看着丽奈与友幸碎念着交谈,一改冷冽气质,柔声细语好不亲切。她思忖着——从不知道丽奈这样喜欢小朋友。
优子将马尾散下,借着这动作将眼光从肘尖推移而去,望向身边明日香的侧颜,观察她的面色,向秀一答道:“新山老师,还有……香织前辈,还没来。”
“喔,这样啊……听说那两颗四尺六寸玉会在开始不久以后打上,我想让大家到时候一起合个影来着,不知道能不能赶得及。”
明日香未曾搭腔,也没有如以往般,语调悠扬愉快地转移话题将所有人糊弄过去,她似乎自若自持,目光却投向腿面。
撒了豆红的白色浴衣,布面织入夜色后,绘出整面低落的暗调,隐痛其下,透出阴沉。
她等的那个人,还没来。
夏天了。
时令未到,热意比起盛夏来却不遑多让,早蝉声得以在树丛间绵密涌动,绕耳不绝。女人听到“禁止桥上观赏”的警示后,随人流沿橘敲慢慢行出一段距离。她似乎有心事,踯躅着走一段停一段,在距离相会地不远的树下稍停。
正发呆时,她的目光在树干阴影面捕捉到什么。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去到那隐蔽处试探,捏出来,手中竟是个完整的蝉蜕。
蝉蜕在白月光下呈暗琥珀色。观之饱满圆润。实际上它脆而薄,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中身内容已经消蚀飞去。女人心头抖动,似乎所有温润着灵魂的血液也自捏着蝉蜕的指尖飞离开身体之外,仅留空壳。她赶忙放下那蝉蜕在草丛间,站起身时手指润汗,头脑晕眩,猛然想起小野小町的诗句。
此生今已惯,再会永无期。
……
空蝉如此世,幻灭若朝霞。
少时朗声吟诵,无心之中只觉优美的诗句,而立之年以后,终于能以全身的神经接受其中内含的悲伤和混沌痛意——身体某一块已经失离,如蝉远走,从此空余肉身,守孤而活。
烟花序幕下,夜风裹挟淙淙河水的湿气卷入她齐耳根的黑发发尾,耳根温凉。嘈杂欢笑的人群虚幻影像般在眼前晃过去,只隔十几米,她似乎可以闻见故友笑语,却难以用这双脚走近前。
“好的,我已经到了,嗯。”
熟悉的声音在耳后自右移到左,她背脊寒凉,双肩颤抖一下,望去,发现果然是新山老师。
新山结束了与谁的通话放下手机,她身姿窈窕,即使已然人到中年,也依然可以通过背影望见她的端庄美丽。女人在她更远一些时急走几步追上去,似溺水者意欲抓住稻草,攀上河岸——和新山老师一道去,这样就不会尴尬。
凉鞋绳带将她足背勒得疼痛,她声音微抖地与新山问好:“新山老师!晚上好。”
“啊,你好!我记得你是……中世古香织是吗?”
“是的。”她点点头。
“那一起走吧。”
“嗯。”她手中抓紧了冷汗,脚下亦步亦趋。
还是想要见到你——
她目光流转,比预想更快搜寻到那抹素白与暗红包裹着的、明艳的身影。
明日香。她在心中轻轻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