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五月日记(节选)(上)-鹿儿岛
五月六日 晚9时35分 暴雨 于鹿儿岛县屋久岛 大巴中
现在是夜间9时35分,旅行第五日。今日晨间9时左右,一行人从泥水直下的绳文杉荒川登山口回到公交上,在警署做过健康检测,直到回程前的此时,都逗留在沉闷且潮湿的车内等待出发。绝望被游客们的身体带进车厢,一时沉淀,又随着漂浮的水汽湿漉漉地挥发开来。
上衣被汗水和雨水浸透了,令人不快地黏在后背,隔着狭窄的走道,邻座吉川的焦躁肉眼可见,是女儿吉川海在发烧的缘故,她如坐针毡。白皙的圆脸蛋染着车内昏昧的灯光变作纯粹的琥珀色,一双不安的眼睛浸染在恐慌中,睁得很大,清楚映出车内窄小的电视荧屏,电视播放因电信号衰弱而时断时续的新闻,终于支持不住一般,闪过一段马赛克,而后消失了。
——妈妈,你可以摸一下我的额头吗?感觉……是不是有点烫?
小海这样说时怯怯地望着吉川。因为是孤儿被领养的关系,小海连表达身体的难受也不能肆意纵情,与她相比,恩师的亲生女儿小羽——伞木羽,会将难受的橡皮糖黏在她的母亲身上,似乎非要母亲感受到同样的难受不可。
妈妈,我肚子痛;妈妈,我脚痛;妈妈,我头痛;妈妈,抱抱我;妈妈……铠冢老师不理会她,她就呼唤老妈,时常迁就女儿的伞木社长也硬下心肠时,她便转而呼唤哥哥友幸和同胞姐姐铠冢翼。
在家庭中,在这几日的旅途中,这六岁的女孩总会被任何一个年长于她的成员宠坏,包括仅年长她三四个月的小情人高坂响子(響子),包括仅年长她二十二分钟的姐姐小翼。
以至于,当轰鸣声骤然划碎空气、摇动耳膜,当浑浊的泥水夹着砂石从登山口倾泻而下,合着瀑布般的暴雨疯狂扑到、压折树木,迸溅出淡黄色、白色的飞水,凶暴地搅打着残叶细枝滚落山崖……望见这样恐怖、骇人的景象时,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小姑娘,摇着横山的胳膊说:哇!大自然好厉害!小羽过去一些,桃子阿姨帮小羽拍照留念吧!
——你要没命呀!这是灾害,小傻蛋!
披着荧光绿雨衣的横山不客气地说,她抹去一脸狼狈的雨水,手指点了点小姑娘的脑瓜子,和着田中老师爽然的笑声,横山迅速将这头小狗熊从地面上薅起来交给伞木社长。
伞木社长用臂弯支撑终于开始瑟瑟发抖的小狗熊的身体,手指尖整理她毛茸茸细而软的头发,凝望她红润、血丝充盈的大眼睛,宠爱的语调里夹杂着故作轻松的笑意和叹息。
——你确实是个小傻蛋呢。
午后四时,嘈杂的雨声、轰鸣声在山野间、大地上回响。一行人像时刻等待着神明将散布人间的灵魂收回的昭告一样,面对着飞石、滑坡、泥石飞瀑等随时发生的可能性,在雨中,在明晃晃的白光中,在震颤、不安的灾害景象中,我们跨过碎石、树枝和爬行动物凄惨无依的小尸体,磕磕绊绊、心惊胆战地沿原途返回。
一行人全部罹难的景象不约而同地经由沉默传入所有人脑海中,这是此刻必然的遐想,所有人成为了恐慌的俘虏,正因如此,更没有人说话。
我是阴沉且天然的悲观主义者,不得不以奇妙的悲伤心情凝视每一个人,包括默然无语、穿着不算美观的登山衣,包在塑料雨衣中的夫人,我这样仔细凝视,是意欲将每一刻她的侧颜都当成最后一刻,印在脑际。
我想,也许往后那些理所当然的幸福都将在此刻被灾害夺去——伞木社长、铠冢老师、横山……我、夫人……在场所有人的事业,家庭,以及所有孩子还未启程的未来。
这时,夫人就好像明白我在想什么似的,她用燥热似欲燃烧的手紧抓住我冰凉的手,用热乎乎的声音说,没关系的。
她的眼神热切却没有思想,她正止不住地害怕,所以只能向我投来含有大量复杂感情的目光。
于是我只好学舌说,嗯,没关系的。
孩子们被抱起、背在背上,所有的、复数的母亲都紧绷身体,似乎随时都做好准备将小小的身体用自己和妻子的身体包裹起来,用肉身去抵抗、用成熟的生命去守护幼小的生命,我从这样必然的趋势中感到更加猛烈的悲伤,似乎是一种永恒的注定——听谁说过,母亲如果为了孩子死去,那么她并非被灾难杀害,而正是被自己无知的孩子害死。
正当我这样遐思时,毫无征兆,一块人脑袋那么大的石头突然从前面头顶上方压下迅猛的阴影,骤然坠落,几乎就擦着田中老师和横山的面前落下。在地面上砸着水发出巨响,石头无感情地滚着雨水,咕噜噜转了两圈,若无其事地停下来。她们二人在我与夫人身前走,就像坐在过山车第一排的人那样,一定吓得不轻吧。
——桃子。
我听见田中沉稳的声音,那瞬间,横山被个头高挑许多、力气也更大的田中挡在身后,在四人共同的惊惧中,横山被比她年长很多岁的妻子用身体保护住了。与她们近在咫尺的我的心,仿佛瞬间缺血,泵出冒着血泡的液体砰砰直跳,从我的视角来看,只看背影,横山确实如田中老师的孩子般矮小。
——上次你就是这样。
田中柔美却锋利的声音低低响起,我意识到,那似乎是在说只有她们二人知道的内情。
——那下次又该我了!
——回合制吗。
田中似乎被气笑,用纤长的、冻成淡紫色的手指掐她的脸蛋。
这时,夫人不甘示弱般,对惊魂未定的我说。
——我也会保护你的。
于是我……并不是学舌,我说,我也会的。
眼眶因惊吓和感动无意识地湿润了,我立即以恐惧和悲哀为力量发散遐想:情人中的一方,如果是为保护另一方死去,那么她也实际并非是被灾害杀死,而正是被自己倾注爱情的伴侣害死——
如果这也是不可避免的、永恒的注定,那么就像母子之爱那样,亲人、爱人还是友人,所有生命之间浓厚的情感牵连,都将造成一种永恒的注定,我偏爱悲观地看待这种注定,正因为它拥有悲伤、沉重、阴郁的特征,才展现出一种永恒的、温热如新鲜血液一般的美。
我想起久远的青春时代,谁倚靠着划开四角形青空的窗栏对我说过的话。确实是少年老成的横山,她说——正是因为有什么东西连接着彼此,那是陪伴彼此的人生而不能爽约的理由,双方无法放下……直到以人生命长度为计量的,一段时光的终结为止。
从来都沉浸于被热烈爱着的梦中,连死亡亦如是,这难道不够满足、难道不能够给予人力量、难道不感动,难道不美吗?
不知道夫人对美的感受是否与我共通呢。
——明日香?你们怎么了!没事吗?
领头羊般的伞木社长,向后边我们的方向喊,六七年过去,还像我在大阪南堀江的乐器修理店初次见她时那样,她的声音,她的面容,被暖色包裹,被光芒倾慕,明朗而亲切。
——我们没事啦,有落石,大家都要小心哦!横山回应、提醒说。
我向前扫视,很快注意到幼小的孩子们中,只有六岁的响子是例外:她用自己的双腿和双脚步步前行。
高坂、黄前两人在响子两边走,将她的手握得很紧,尤其是响子右侧的黄前女士,她的棕发调皮地自雨衣帽边探出头来,将孩子的手攥出发青的白色,而后终于忍不住倾身,轻轻地、担忧地去问了。
——响子……不害怕吗?
——久美子妈妈,你不要害怕。
六岁的响子目视前方,这样敏锐地作出让人惊叹的发言,她留给身后人的背影——脊背是笔直、整肃的,如同她左侧的母亲高坂女士那样。
自然怒吼着发狂,脚步因仓皇而杂沓,无力生命被摆布的此刻,这对母女完美的传承将异样的感动陡然传递到我身上,使我不自觉地接受了心灵的震颤。
高坂转脸,向她的妻子露出近乎于傲然的微笑。我想高坂并非傲视她的妻子,而是发自内心地蔑视灾害和不幸,并为响子的性情感到油然而生的骄傲。
——久美子,好好想想过几天要送我和响子什么样的生日礼物。现在提醒过,到时候忘记了,我可绝对饶不了你。
高坂这样强调、笃定着不久以后的未来,用言语传递她不得了的信心。
——知道了……丽奈。
高坂闻言微笑,转回头去专心走路。透过雾蒙蒙的、晦暗的、剧烈的雨水,我看见一大一小两个笔直的灵魂在持续闪光。高坂女士并非骨子里的乐观主义,她只将高傲、坚毅和无所畏惧,透过血脉或是别的什么可怕的魔力传承给了响子,于是响子的身上展现出永恒的优美特质,哪怕面临困顿、屈辱、死亡的危险,她的个性、她的灵魂也将体面、透彻地在世间发光。
——可是响子,姐姐,哥哥,小羽好害怕死。
单纯的小羽就这样念出那个可怕的字,不愧是小羽,她开始用轻轻的声音呜咽,数秒内眼泪和鼻涕便一发不可收拾,她毫不顾忌地用手将那些黏糊糊的液体蹭在伞木社长肩头,纵使被母亲紧抱,她仍像个迷途的孩童一般孤单。
我大概能很快明白,她并非感到被母亲抛弃,而是感到被生命本身抛弃,被生的希望抛弃。如深刻的恐惧般涌出的绯红色从她润白的小脸泛出来,很快蔓延到耳垂和脖颈根。
——妈妈,老妈,小羽害怕……
——不会有事的,小羽,就像地震那样,很普通的,很快我们回到大巴上就没事了哦。
伞木社长,用了普通的安慰方式,她用脸颊肌肤轻擦着小羽雨水、泪水遍布的眼下皮肤,用双目中特殊的明亮诉说信心。
可她的嘴巴和眼睛确实都在说谎,真相从她手掌心抚摸孩子头顶机械而抖动的频率暴露出来。伞木社长,伞木希美本身,此时也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是随时会被生的希望抛弃的人,她不可能不害怕,不可能不将自己放在“受灾者”的位置上自怜,可她赌气般强硬地不展现恐惧,更不愿传染给其他人。
这是伞木希美塞给自己的个性,也是她塞给自己的责任。
——没事的,小羽。
铠冢老师和哥哥友幸同时说。
老师用手牵住小羽的手,哥哥抽出一只手拍她的后背。
——啊!Happy ice-cream !
老师和友幸,面对面——准确来说是老师仰视比她高一个头的男孩,二人激烈地、抢着先后念出我无法理解的咒语。
似乎是老师在先。
——友幸。
老师紧盯男孩那双漂亮的眼睛。
——知道啦,请妈妈吃冰淇淋嘛,我昨天在酒店对面的民宿发现了抹茶味甜筒喔。
男孩像伞木社长那样大方又开朗,他将妹妹往肩上抬。
——哥哥又……自己偷吃冰淇淋……
小羽哭兮兮,却不忘拧哥哥的鼻子。
我猜想,这似乎是什么请客游戏。
小羽,很快被众人口中【没事的,小羽。】这样温柔的、此起彼伏的安慰声包围了。她必然是要被所有人宠爱着长大的孩子,就连我,也不禁用怜爱的眼光看向那张与老师极其相像,神态又极其不同的小脸蛋,看她的刘海和眼睛,看她小巧的鼻子,看她薄薄的、水润的、因哭泣而吐泡泡的粉唇。
趴在哥哥后背上的小翼,将过于沉静的眼光投射在小羽的脸上,不知是在观察,还是正思考生命的终极意义,末了她似乎想开口,却被其身后大步迈进的响子抢先。
——小羽哭起来丑兮兮的呢!
牵着妈妈们的响子大声说。
也许是响子的评价更重要,小羽闻言竟立即停止了哭声。
【没事的,小羽。】我握紧夫人的手,低头,默念着这句令人安心的话,它也有如同咒语般的力量,使人心情安稳。
之后果然一路无事,我们回到了大巴上。
看见座椅和行李架上干燥的衣物和包裹如常沉睡时,湿淋淋的我,不免像每个临近死亡又重获新生的人那样,长长出了一口气。
好歹,还可以与夫人度过更长的时光。
——夏纪!
方才,凝望漆黑车窗中自己倒影许久的吉川,似乎突然被不安凌驾于意识之上,她像被惊雷恐吓出幻觉的孩子那样扭着肩膀,从椅背夹缝呼唤后座的妻子中川,她问询妻子是否还有退热贴,又转头问了我,可惜掌管家中药品的夫人正枕在我腿面上、流着口涎酣睡。
正当我踯躅是否要摇醒甜睡的夫人时,从更后边的伞木社长那里,很快传过来棕色瓶装的退热口服液、卡通包装的儿童糖浆和几张退热贴,幼女短短肉肉的手——我猜想一定是小羽,冒出后排椅背,传给她的大哥哥,大个子的友幸站起来,十五六岁男孩修长的胳膊竟能跨越两排座位,直接将东西递到吉川手中。
解决了燃眉之急的吉川,仍然无法停止用母狮般通透的双眸四处看,她警惕、不安,强撑着并不坚强丰满的骨骼和肌肉,用以支立自己的身体,从她的每一个毛孔向外渗出汗水,汗水散发出恐惧的气味,冷汗顺着她锁骨和项链的细线滚过。猛然间,她的头顶被人从后边轻拍,亚麻色长发被一只手撩起,那人的另一只手使着手帕为她擦拭颈后、额头上的汗水。
——会没事的,优子。
——什么没事,你就会嘴上说没事,小海都发烧了!
看样子吉川已经被全面安抚,却还是向着妻子龇牙,用被宠爱的特权低声发怒。
——你也有点发烧,不知道吗?
一块成人用退烧贴被她身后的妻子“啪”地黏在额头,亚麻色齐刘海乱糟糟地掉下来也遮不住那块略带滑稽的白色,吉川像是很快被什么东西封印住了一样,她松懈双肩,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大巴终于开始挪动,速度喜人,同时前方的电视闪烁,电视声闷闷地、和着信号不良的噪音响起来了。屏幕打出鲜红色字幕条【大雨特别警报发表】。
后排的两家人——我指的是友幸、小羽和响子,开始在母亲们和小翼眼前打闹,发出笑声,我坐在里侧看不见全部的景象,只能听见说什么“纸币全湿了”呀,“今天瞧见两头小鹿,还有一共是十五只还是十六只猴子”呀,“小羽的眼睛都肿成核桃了”呀,再一会儿,横山起身在过道内来回走,像圣诞老人派发礼物那样,将她最喜爱的桃子硬糖分发给同车的人。
——我来派发F大调了……嘿,她睡得倒是香呀!
横山斜睨夫人的睡颜一眼,将一颗糖果塞到我口中,另一颗包装完好的,塞进我手心。
茶色长发垂肩,个子也还是那样矮小。少女的红润留在她孩子气的面容上,但神情不再显露孤独和苍白,风韵甜美、柔和又端庄,那是被另一个人用身心滋养、耐心培育的缘故,这样一个年轻女人,谁看见都会心生喜爱吧。
——后面在闹什么?
我含着糖问。
——刚刚正一张张在空位上晾湿掉的“福泽谕吉”呢,哦,现在……小羽正学猴子那样给响子和友幸捉虱子……现在是被妈妈抓过去打屁股。
我和横山一同发出笑声,吵到了夫人,她一直将热乎乎的脸往我肚子上埋。
车厢内仿佛也渐渐暖和、干燥起来。
回到住处整顿,暂且搁笔。
手机没电,习惯二十四小时开机的希美不知怎么的,没有像往常那样四处借充电设备。回到酒店时已近午夜十二点,嘱咐过独自住一间的友幸,和霙一同将小羽小翼用热水搓洗干净,为她们换上干爽的睡衣,一通打仗般的忙碌后,直到她们安睡,希美才去查看消息。
重新亮起的屏幕上,秘书莲生小夜子的未接来电和邮件像潮水——像散发淡蓝荧光的电子海啸那样,涌到黑暗里她的双目中。
【Re:(个人事务)社长 您怎么样 收到请尽快恢复
莲生秘书
回复迟了很抱歉,手机没电,看到新闻播报请不要担心,一切无恙,按原计划回大阪,日程不做更改。
关于今天下午四点说明交货延期的邮件我看到了,按照堀江制造所拟定的日期交货。这样回复即可。
请务必早些休息,周一见。
伞木】
希美只草草回复过秘书的消息,就搁下手机在床头柜,坐在床沿小翼的一边,手指无知觉抚弄稀薄月光下孩子的睡颜。
饱满的脸颊、安静的嘴角、细弱的睫毛、稍微散出湿气的软发……她在霙担忧的注视中无止境地欣赏这张小脸,这具鲜活的小身体。小翼呼吸安稳,一动也不动,自己的手掌隔着薄薄的被子,能感受到生命的热意。
晚间,她坐在大巴后排,想起上一次这样郁闷地坐大巴,还是国中时担任吹奏部部长却在大赛遭遇滑铁卢,一车部员哭哭啼啼,身边坐着霙——妻子的时候。
今日,身边也是霙——两人的关系、境遇和所遇的困难已经天翻地覆般改变了。
希美戴上眼镜,仔细看过大巴中电视上的灾害播报:百年一遇的大雨,全九州多地受灾,共13人下落不明,鹿儿岛262名登山客有1人仍然失踪,陆上自卫队、海上保安厅于9时34分集结在屋久岛,共出动两架直升机参与救援。
也许只有伞木社长会仔细记忆这些数字。终于今天,自己、妻子、好友、孩子们,切身相关的人被卷进这些无生命的数字当中,正因如此,她才会将无生命的数字妖魔化,对它们深感恐惧。
“希美……”霙在黑暗中轻轻呼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