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兹与青鸟【青见 aomi】 
第15章 希望号到达
是“希望号”。
霙将手机放在胸前，思考了一下，慢慢举起，对着子弹头的白色列车拍下一张照片。
五月底，国内巡演的最终站定在首席双簧管铠冢女士的家乡宇治，位于京都的宁静小镇。
是第一站大阪演奏会后放出的正式通告，通告确认此次在宇治文化中心的演奏会将是音美首席铠冢霙的告别演出。
这一消息在音美的粉丝与国内双簧管爱好者中引起了不小骚动，官网放票五分钟之内，包括特等席在内的门票被抢购一空。
恰巧，宇治市新市长上任后，着手将宇治川边防火设施建立完善，因安全事件停办数年的宇治川花火大会今年五月底终于能够重开，好事成双，想必后几日的宇治会十分热闹。
“【音乐】，本次列车，希望号（のぞみ），31号，去往新大阪，途中停靠各站台：品川、新横滨、名古屋、京都。”
霙坐在靠窗的位置，听闻播报声立即愉快地眯起眼睛，早间含有稚嫩朝气的阳光照进车厢，反射在她的手机屏幕上。
手指轻点，她向希美发去了消息。
“前辈心情很好呢。”与她并肩而坐的未奈美伸了个小小的懒腰，口中轻哼着什么歌的旋律。
“嗯，是希望号。”霙的回答总让人感到不明所以。
未奈美自顾哼歌，似乎没打算弄懂霙话语的含义——大概，只有过于细腻的人和未奈美这样大条不羁的人，才适合做霙的密友吧。
她热络地靠过来 ，头挨上她的肩，只顾关注自己的好奇：“前辈，就不能多留几年吗？”
霙静静瞧着她。
“我坐什么车都会晕。”她吐舌，为自己亲密的行为作补充，“不好意思，前辈。”
“没关系。”霙闻言贴心地更加凑过来些，隔着一个走道的洋太郎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她原本被未奈美遮挡的侧脸，此时那女人表情静止着，侧颜温柔。
“真的……要到大阪音大去吗？”未奈美的声音因头晕不适而细弱，软滑发丝蹭到霙的耳根。
霙前辈虽话少，但对后辈十分友善，未奈美与她私交甚密，打心底舍不得她。
“嗯，合约到期，新的首席也确认下来……”霙简单答着，望向驰过车外的景色：楼房起伏，水田摇摆漾开浓郁的春色，电线穿游在云团铺展的天幕之间，旅途安闲自在。
未奈美嗯了声，继续轻哼着她的歌谣，霙周身放松，听出那是刚刚语音播报前的音乐——山口百惠《良日启程》副歌部分的八音盒版。霙没想到未奈美这样年轻的女孩也会唱老歌，连自己都记不得的歌词，她也念唱得一清二楚：
“为了制造今后的回忆
我用枯枝在沙上写下告别过去的话语
在日本的某地
会有等待着我的人吗？
……
今天是为追求幸福而旅行的好日子
孩提时代唱的歌谣 是我的旅伴”
希美的手机响了一下，是霙。
“……是妈妈吗？”友幸颠颠的声音从卫生间门口响起，小身体在闸口通向卫生间的人流之中穿梭而过，扒住希美的胳膊，踮起脚尖看她的手机，“妈妈已经到宇治了吗？”
【のぞみ。（希望号列车）】搭配了白色列车的照片。
【看到希望号，就觉得很期待。】
希美脸颊变热，她抑制不住地微笑——看到与自己相关的东西，都会心潮澎湃地期待吗？这就是恋爱中的人吗？
“是老妈的名字？”友幸抬头看她。
“嗯。”希美将手上的乐器包递给儿子，整了整他的衬衫领口，解释道，“妈妈应该是才出发去京都，之后还要换乘电车，我们从大阪这边到宇治站会比妈妈早的。保护好你的宝贝双簧管，我回复一下妈妈哦。”
“喔喔。”友幸两臂伸直抱紧这精致气派的皮革包，里边躺着属于他的双簧管，老妈公司的双簧管还没有正式出厂，这支是前几天老妈买给他的。
价格高昂的法国产双簧管，小小的、木管银键的身体，竟昂贵过四台钢琴。故而友幸十分小心地端着——似乎正端起四台钢琴，连呼吸都不敢用很大力气呢。
【是“希美”呢？】希美发去明知故问消息。
【嗯，是“希美”。想快点见到希美和友幸。】
【到时候，会和友幸在JR宇治站外等着哦——先带他去吃点东西。】
霙低头注视着手机屏幕。
她突然转头看向未奈美，正经地补充说：“而且，家人在那里。”她因自己的话心中颤动，家人：希美和友幸，就是自己的家人了。
“哦……家人，这样啊……”未奈美微笑着闭上双眼，已经因疲惫和晕眩而昏昏欲睡了，“真好。”
“嗯。”霙对着手机点头。
洋太郎竖起耳朵，他指望未奈美再问两句，可这姑娘已经甜甜昏睡，铠冢前辈仍端详着手机若有所思。
洋太郎直觉不能再盯着看了，身旁的佐藤孝太几次注意到他的反常，突然冷冷开口询问：“未奈美？你在意她？”
“没有，不是的。”洋太郎脸一烧，急急否定了孝太，打了呵欠假作疲惫地闭上眼睛。
从京都站转乘JR奈良线到达宇治，临近故里，宽大的电车车窗外，掠过的草木都是自己熟悉的颜色。
下车前的霙开始紧张，她猜想父母应当也会在站前接她。爸爸妈妈一向疼爱自己，不管是学生时期的进路还是现在的事业，他们从来尊重她的意愿。可即使如此，当她前几日试探说出“我想和一位女性结婚，今天为止、已经完全考虑好了。”这种话之后……
父母方面，并无回音。
她不知道、再坦白“那个人就是中学时的希美”，“希美有个叫做友幸的孩子”，“今后我们将会一同生活”这些事，会收到什么样的反应？
对于父母的意见，霙第一次感到无法捉摸预测，内心空空的没有着落，可她明白、这种事情，自己必须担起责任来，该拿出勇气来面对：无论什么样的困顿，都要和希美共同渡过……对了，还有友幸，她想，现在，自己也是友幸的母亲了，母亲的责任和功课……她会好好学习的。
希美和友幸，在等着自己，这足以给她抵御一切困难的力量。
电车停靠站台，乐团的众人一同帮忙搬动着大型乐器，避免挤压磕碰导致的损坏。譬如大号、低音大提琴这些大家伙沉重又脆弱。每每看到男性同僚们主动帮忙搬运的景象时，霙都会稍微庆幸自己所选择的双簧管轻巧又便携。
当初选择乐器的时候，大概许多人都从没考虑过，一旦发展成职业、自己所持乐器会带来的诸多麻烦不便吧？
霙看着自己乐团中格外精瘦的大号手，以及帮他搬运那大家伙的人，陷入了沉思……
说起来，自己国中时初入吹奏部、选择乐器时，几乎完全是由于一件不为人知的心思——乐团中，双簧管组与长笛组的人总是相邻而坐，那时的自己，为了与希美和她的长笛距离更近，根本不顾其他，很快确定此后要吹奏的乐器，就是双簧管。
没想到少年时，以单纯钦慕为缘由而做出的选择，竟让她一步步走到了现在……现在竟过着、全然与双簧管为伴的人生。
是希美第一个与她搭话，是希美带领她进入音乐世界，希美那句“要不要来吹奏部”的邀请，是她如今全部所得的开端。
天完全透蓝，阳光变得成熟而温暖了，霙踏上站台，行李箱轮子的擦地声在耳旁响动，有些梦幻。
她闻到故乡温和的气息，渐渐回忆起车站外墙上的时钟、车站门口茶罐形状的邮筒……又是两年未回，吉祥物茶茶王子的立牌应当还在？还在的。
【爸爸妈妈和希美、友幸在一起，霙到了吗？我们在车站南出口那边，在旁边的餐厅排了号，一起吃饭吧。行李多吗？要不要去接你呢？】
霙驻足，对着屏幕上突然跳上的讯息一阵呆愣。
那是母亲发来的。
【霙，抱歉已经擅自告诉爸爸妈妈了，一切都顺利，不要担心。】
又一条消息，是希美。
希美她……她已经……
霙的头一晕，大概脑压增高、头痛欲裂，痛感从后颈正中直流向脊髓，她不常接受到感情带给身体的刺激，因此咬唇紧绷了后背。
霙微眯双眼，全身肌骨都在轻轻共振着颤抖：希美又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独自承担了那些难堪吗？
“前辈？”洋太郎走上前关切道。
“不，没事。”霙有些慌乱，抓着手机向他摇摇头，洋太郎明明看见她的手指已经因用力过大而挤压出青白色，霙却坚持重复说，“没事。”
她捏紧自己一只柔软的拳头。
这次，她必须坚强起来。
“我、需要回家一下，不和大家一起住酒店了，明早练习时见。”霙忙忙乱乱地拉起行李箱、向大家告别。
她心急如焚，似乎看到希美与友幸已身陷困顿之中——当她向着站外走去的脚步匆如同小跑时，果然看见一个小身影：五官颇像希美的、秀气又俊俏的黑发男孩。
他愣了一愣，才迈动腿脚向她奔过来，雪白衬衫领外，小卫衣的抽绳上下翻飞，那身影后、并排站着父母和面带浅笑的希美。
霙默念友幸的名字，未准备好蹲下身时、就被他撞了个满怀。一张喜悦和怯意共存的小脸仰起，他张口呼吸，童声清澈却并不响亮，她看见他一张小脸皱着，听见他欲泣般的声音含有过量的犹豫情绪：“妈……妈？”
霙余光里瞧见父母和希美向这边走来，感受着友幸依赖而急切的拥抱，心中涌起一些奇妙的情感滋味。那是友幸隔着屏幕喊妈妈时，她胸臆间所无法切实产生的保护欲。
她蹲下来，抬手学着希美的动作抚摸他的黑发，而后轻柔却坚定地抱紧了他的小身体，父母的身影已近在眼前。霙不太敢看他们的眼光，只咬咬牙，宣誓般要求着：“伞木君，再叫一次，妈妈。”
那双热汗蒸腾的小手，抓住她后背的衣裳。
“妈妈……”友幸因这话而更加忸怩不安，他拱着小身体寻求她的怀抱，像是幼子因恐惧失去母爱而做出的全部努力。
“嗯，是妈妈。”霙揉揉他的黑发，小家伙的头皮也已经热得出汗了。
她忽而意识到自己在某种感情上，与希美跃入了同一层时空，霙感悟到希美对友幸的爱究竟是什么形状，此刻，她也在历经这从来未曾深入的情感：是照料、是爱惜、是保护……是母爱。
她带着母亲的身份再抬头看，希美穿着端庄而素净的正装：她一定是为了与父母“谈判”才这样慎重吧。
希美正以微笑与她相对，仿若之前无事发生。
她就是这样，从来都是。
“父亲，母亲，我，”霙站起身，大手牵紧友幸的小手，观察到父母五味杂陈的表情，只是确认里面没有明显的拒绝，就鼓起勇气说，“我已经……”
“决定了、是吗？”母亲问道，老人的慌乱也显而易见，眉间皱纹压得更深了。她目光闪烁，该放在哪里——女儿、希美、还是“从天而降”的孙子友幸？
母亲也很为难吧。
“是的，已经决定了，请父亲母亲务必答应我的请求……希望，可以得到父亲母亲的祝福。”霙微微躬身低头，用坚硬的敬语以表达她的决心。
希美在侧想说什么，可母亲再次低头陷入了沉默。
友幸揪着她的衣摆回望大人门，小脸上是掩不住的担忧。
“走，一起吃饭吧？孩子饿了吧，”是父亲首先打破僵局，他大步向前推过霙的行李箱，顺势向友幸伸出老手，“友幸，让……爷爷拉着你，好吗？”
“唔。”友幸转身去，眨眨眼睛，犹豫着牵上男人树节般颜色枯萎的大手，清蓝色的大眼睛对老人友好地眨巴眨巴，“爷爷……”
而霙真正见证到了表达“接纳”的这一刻，在心里几乎发出倒抽气声。
虽然，父亲口中的“爷爷”，是友幸无论对哪个这样年纪的男人都可以唤的称呼。但霙听得出，父亲话里的意思，是完全接受了友幸的。
“父亲……”她有些恍惚，捏紧了手指。
“你们，”父亲看看霙的脸，眼光又落到希美身上，语气沉缓道，“虽然预料到会很辛苦，但你们可必须要幸福才行，不然、不说妈妈，连爸爸我也不能原谅自己今天轻易的允诺，知道吗？”
母亲面对希美，似乎还有些别扭，双肩紧锁着、无法伸手触碰她分毫。也无法和她对视，只能对地面说话，就这样，嘱托的语气也像是对着年轻男人——原谅妈妈吧，不这样，她就无法开口了：“伞木小姐……希美，虽然刚刚已经嘱咐过了，但是还是请你一定、务必要……好好照顾霙。她……我家女儿，就拜托给希美你了。”
她知道希美。
这是女儿从国中开始就亦步亦趋跟着的女孩，是女儿不会吐出除了赞美以外任何别的评价的女孩。
多年以后，她是会在电视里出现的年轻企业家，与他们似乎完全不相干了。现在，她竟从那遥远的世界走出来，出现在自己、丈夫和女儿的生活里。
竟然要和女儿结婚呢。
她想到此处，又觉得头晕目眩。
“母亲，父亲，请你们放心。”希美依然微笑着，她显得那么自信。但只有霙能看见，她的身体，眼角，甚至前额的发丝都在轻轻颤抖，这让霙心痛不已地提醒着自己——永远……别再被那光鲜的外表骗过去。
她不明白希美这些年究竟经历过什么，可是她不想希美再如高中时一般、独自承受退部那样难堪的事情，独自绝望地、决定放飞她无法触及的梦想……那些时候，她该多痛苦啊。
至少，现在的自己可以、也必须要与希美共同吞咽那些苦涩的心绪，至少在她受伤时，帮她舔舐伤口，拥抱她的痛苦和不堪。不然，怎么配站在希美身侧，做她的……妻子呢？
是啊，自己就要成为她的妻子了。
“希美！”霙很突然地大声说话，将几人吓了一跳。
“霙？”希美脸色茫然，喃喃念她的名字。
“希美，也拜托给我，希美，就由我来保护。”她说着，牵起友幸的另一只手在掌心握紧，以此给予自己力量。
没人料到霙这突如其来的宣示：她，竟然在为希美鸣不平。
霙不常常显露勇气和决心，或许这瞬间爆发就是寡言少语的她真正的迫力所在。她就像篝火盆中恹恹欲熄的火点，一旦真正决意燃烧，便能烈烈无双地映亮所有人的面颊。
这样的她，映亮了希美的面颊。
“霙……”希美眼中出现湿润的颜色，不过，只是一闪就不见了。
“妈妈们还有友幸保护，友幸绝不让坏人伤害她们！”友幸呢，当然不甘示弱。
他看到爷爷投来赞许的目光，就笑得更灿烂，嘴巴里露出还未冒恒牙的粉色牙龈。这小小的滑稽，不会影响到他那笑容——是与希美的一样的阳光和耀眼。
“爷爷、饿了，”父亲笑，“排号快到我们了吧，友幸喜欢什么点心？”
“嗯……我喜欢团子，还有冰淇淋。还有大福、布丁、鲷鱼烧、今川烧……爷爷，芭菲算点心吗？总是很大一杯，吃掉就很饱了，感觉像是正餐呢！”
“喜欢的可真不少啊！”父亲被友幸逗乐了。
樱花凋尽，红叶未染，五月的宇治只有微微摇动的阳炎象征着春夏交接的时令，然而，植枝绿叶已充分吸收过一整个春季的光热雨润，欣欣然蕴藏着绽放更多烂漫的力量。
蕴藏着的，是希望。
如此之快，希美就能与霙并肩而立，她们手牵着手，走得很慢。
两人一同望向祖孙三人的背影：友幸被爷爷奶奶调笑，谈论他究竟是大阪人还是京都人，小家伙数次挠头上黑发，听说妈妈们都是京都人后，努力让自己的大阪腔向京都方言上靠近，只学了个四不像，惹得在后旁观的她们也咯咯笑起来。
“霙，今天，谢谢你，我没想到……”希美忽然说。
霙轻轻摇头，与她目光交汇：“希美，不只是今天……从此以后。”
从此以后，都不想仅仅站在庇护伞下，也想要……保护你。
“……我明白了。”希美捏紧她的手，见四下无人在注视，于是双目明亮，而后面带狡色地、光速靠近她的脸颊。
霙在发丝摩擦的毛糙感受中、微微后仰着接受了这个短暂而湿润的、如同电视剧中情侣日常……一般的吻。
相隔仅仅两周而已，可霙却感到万分怀念。虽然一切都在极短暂的时间中发生、结束，但彼此唇瓣传来的温热、柔软触感以及温和珍惜的动作，清清楚楚表达着欣喜的爱意。
这份爱意带着对未来持续的期许，将日渐刻骨，最终无法磨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