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闲游
夏天悄无声息地到来。黎翠儿自那日偶至前堂后,仍是在后院兢兢业业地做着工作。话虽如此,忙碌之时往往仅限于上午。居住于浮沉馆的客人大多不似寻常旅店中人,他们常是无甚要事,专选浮沉馆作为休养生息之处。不然,且不说鹿陵城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桃花渡的小客栈亦是多如牛毛,何苦跋山涉水,至半山而居?
菜单里终于是没有了春笋炒肉。吴大叔的创新虽只持续一月有余,却广受好评,这使吴大叔颇受鼓舞。这日清晨,向爷将欲下山采办,见黎翠儿正抱着一卷被褥溜上柜台后的楼梯,便叫住她一同下山去。
“今日许是休息吧,翠翠?”见黎翠儿扭捏不定,向爷问道。
“我都忘了。向来做些木头人般的事,已不辨时日了。”黎翠儿抬眼作思考状。
“哈哈哈。”向爷一手捏着烟卷,笑眯眯地看着黎翠儿,“翠翠,你这衣装,倒是换得自在。”黎翠儿低头看去,只见不久前的厚上衣已经不见,余的只是薄纱般的浅绿单衣。
“哈哈哈。”见黎翠儿面有薄红,向爷又爽朗地笑了,“走罢,翠翠,后院儿的事儿交给蝶妹儿做去,随我下山转转。”
“可……”黎翠儿见向爷身后,堂外的日光仍非耀目,想来时候不晚。黎翠儿眼珠一转,暗自思忖,前番随向爷下山已有些时日——那时新沂笋都还不曾入厨呢。
向爷在浮沉馆里专司采办。虽说平日里蔬菜瓜果、新鲜荤腥等大多有商店小厮运上山来,总有些物什需得派人购来。浮沉馆每日行人往来,旺季之时亦不乏游人,物资消耗自是不慢。浮沉馆十日一休,每到此时,素为向爷打下手的虎哥便要回家去,而采办的东西也是十分易得,故向爷在休息日下山,往往是自寻乐事,晚些时候再采买物品回浮沉馆。翠翠跟随向爷下山,便因此常在休息日,是为向爷知翠翠休息日的缘由。
“此番不去,可就要明年才能吃上桃花冻了。”向爷似不经意地吸了一口烟卷,却戳中翠翠的一大心事。这桃花冻是翠翠至爱之小食。与“桃花渡”一样,虽名含“桃花”,其原料却并无此物。这桃花冻外包一层殷红的糕衣,而内含一块透明光滑的果冻,入口先感软糯甘甜,咬下以后外衣破碎,其中的果冻的弹性和滑嫩紧随,各种口味各有千秋,在桃花渡享有盛名。外人来此,未见有人不曾尝试,均是赞不绝口。然而,如此名品仅在春日和初夏有售,亦是奇事一件。
与陈小蝶告别时,她照例艳羡了一番。兰馆本由黎翠儿与陈小蝶共同负责,其余各馆招待各司其事互不干涉,但到了休息日,总有人会因故暂时离开,这时剩下的人难免分担。就说今日,除黎翠儿临时告假,梅馆的孟西昨日便已入城。好在休息日事务稀少,即便一人分担,亦不如往日,故陈小蝶虽是嘴上不饶人,实际并不放在心上。
黎翠儿坐在向爷的平板车上,一路颠簸地下了山。向爷亦是有心之人,甫一下山,便直趋桃花渡。到得唐记糕点铺,唐老板照例问道:“向爷,带孙女来买冻?”
每到这时,向爷只哈哈大笑不作解释,黎翠儿道:“并非如此。”也不言明。
买得桃花冻,向爷便往渡口边去。黎翠儿知他是往顺风酒家——那是桃花渡小渡口边的第一家酒馆,最是热闹,为打探消息的好去处;二则他家的“桃花酿”也是有其独特的味道,向爷颇为喜爱。黎翠儿不喜酒馆喧嚣,便与向爷约好时辰,径自闲逛。
黎翠儿嘴里嚼着一块,手上提着两包。一是自食,一是为后院的姐妹们带回,余下还为李女侠备了一些。自去年金叔走后,浮沉馆后厨不擅糕点,故馆内供应的小食大多由向爷从山下购回。而黎翠儿方才在路上听向爷说,此番下山,一为采购糕点,二为添置火烛,三则为采购桃花冻原料——吴大叔决心带头学习制作桃花冻,让这美味独特的糕点不再是春季特供,同时提升浮沉馆后厨的糕点手艺。多年来的餐食中层出不穷的新花样,想来大抵出自吴大叔之手,并且都十分可口——黎翠儿对“浮沉馆自制桃花冻”燃起一些期待来。
黎翠儿任思绪飘荡着,胡思乱想间,竟绕回了桃花渡小渡口。今日风和日丽,久行亦会有些许炎热。黎翠儿便见机行事,决定去春江边上转转。春江虽发源于高山,而一线东去,从不结冰,四季如春,因此得名。经过渡口,见来往之人均是行色匆匆,黎翠儿想到自己在浮沉馆,终日不算忙碌,日子过得也挺充实,不由十分满足。只是这桃花渡去家千里,偶有夜深人静之时,思及爹娘,心中不免伤悲。有的船夫见黎翠儿独自走来,知她只是散步,便吹吹口哨打趣,也不吆喝。浮沉馆十日一休,然这桃花渡可是终年忙碌。
近处几个船夫围坐一圈打牌,毫不收敛的叫嚷声分散了黎翠儿的注意。回过神来,黎翠儿见自己渐渐往渡口深处走去了。一般来客,往往在渡口外便被拉客的船家接走,越到深处,人便越少。停留在桃花渡小渡口的船舶,载客的自是不少,而私家船只亦有相当一部分。桃花渡对岸名唤柳叶渡,以地靠柳叶镇得名。柳叶镇工匠精通船桨制造工艺,因造出船桨中韧端利,内成弧度,形如柳叶,人称“柳叶桨”。这柳叶镇距离水上枢纽桃花渡仅一江之隔,由是靠水吃水,生意兴隆。
黎翠儿目光遁去,却捕捉到打牌的船夫所乘小舟近旁,那另一艘小舟。那小舟上一个小娘子背对岸边,侧坐船舷之上,身披赭色大褂,披散的长发发尾用小红绳绑了两个结,正低头鼓捣着手里的什么——不是辛巧巧是谁?黎翠儿早知道,辛巧巧正是那柳叶镇人氏,其父辛大叔亦是一名船桨工匠,但偶于春江摆渡营生。前堂工作由多人负责,每逢休息日,休息的人则各不相同。想来今天,轮到了辛巧巧离馆。
见辛巧巧神情专注,黎翠儿玩心大起。她从纸包里取出一块桃花冻,慢慢摸向辛巧巧的小舟。待得近了,她一踏步跳上船去,惊得辛巧巧抬起头来。可哪等她看清来人,黎翠儿已经把桃花冻塞到了辛巧巧嘴里。辛巧巧哪里知道来人是黎翠儿,先是有人登船,又是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措手不及下,仰身便向后倒,手里的东西也咕咚咕咚地滚到船板上。黎翠儿见状,忙丢下手里东西,跨上前去揽住了辛巧巧的背,却用力过猛,两人双双滚倒在船板上。
邻舟船夫见状,疑有变故,扔下牌跳上岸去,有人自恃水性,竟直接跳上船来。一时之间,四五个人围着两人,场面顿时变得窘迫。一切虽是发生于电光火石间,却也够辛巧巧看清躺在身边的人。她长舒一口气,闭上了瞪得如一对铜铃的双眼,坐起身来,挥了挥手。
“我朋友来啦。”她边大口嚼着,边说着,然后把黎翠儿拉起来。
“你们两个小女娃,怎地像男娃儿一样打闹。”
“巧妹儿,你这样折腾,小心翻下水去,叫你爹打屁股!”
“得嘞得嘞——有劳各位叔挂念,巧巧谢过大家,今儿过了晌午,我给拉客去。”辛巧巧狠狠把嘴里的东西吞了下去。
“可别嘞,咱哥儿几个就开船过来打打牌,可别耽搁了咱悠闲。”说着,几位船夫们又聚回去打牌。
见众人散去,辛巧巧跳将起来,捡起滚到地上的小东西和黎翠儿丢下的袋子,便一把拉起还坐在船板上的黎翠儿,双双进了船舱。乌篷船小,舱内仅容得下一张小方桌,另一侧还堆着大量器具。辛巧巧一言不发,径直提起摆放在另一边的小铁壶,就着壶嘴仰头便喝。
黎翠儿躬身在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疑心此番玩笑是不是开过了头。
“我还道是什么,原是桃花冻。算你有心,唬了人不忘给口甜的吃。”辛巧巧似是缓过气来,语气如常。闻及辛巧巧此言,黎翠儿终是松了一口气,道:“好久不曾下山,欢喜过了头,巧姐姐不要恼我便好。”
辛巧巧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可折煞我了,翠翠姐。得了得了,也别干站着,坐,我给你整杯水。”辛巧巧也不迟疑,从舱内另一侧的杂物里拾起一个杯子,闪身出船舱去,须臾便又进来了。她正要倒水,想起刚刚自己喝水的举动,又提着铁壶出去了。
“巧巧,放下罢。我本就是瞎逛,见你在这儿,顺势看看你。”
“我爹要是知道,你来这儿一趟,连一杯水都没吃上,他可要说我。”辛巧巧把半杯水递给黎翠儿。黎翠儿立即饮尽。
辛巧巧左右顾盼了一阵儿,佯嗔道:“都怨你,我的小刻刀没了。”
黎翠儿微微偏头,不知何意。
“罢了,八成落水里了。”辛巧巧在身上摸索一阵,拿出一个小木偶。黎翠儿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刚刚辛巧巧在那儿低头鼓捣的东西?
“你看,像你么?”辛巧巧笑着把小木偶递过来。
黎翠儿接过一看,见这木偶穿着浅蓝的衣裳,天青色的薄裤,头上扎着一条长长的辫子,面上笑嘻嘻的——“这不就是咱后院的春服么?”
辛巧巧不语,只一把把木偶抢过去,引身往舱内一侧翻找出一支笔,舌尖只一舔,便在木偶脸上作弄着。
“这下,可像你了?”辛巧巧又笑着举起木偶来。黎翠儿乍一看没见有什么区别,方欲询问,却见这木偶右眼内眦下方,被点上了厚厚的一个黑点。
“我这儿有这么大的印记?”黎翠儿摸着自己脸上问着。
“翠翠姐,你有多少年不曾照镜子啦?”辛巧巧只是笑着。
黎翠儿缓缓摸着,也不接话,顿觉脸上发热。她立即叫道:“你既雕了个我,理应赠我。”
“不要!”辛巧巧又把小木偶藏进了身子里,“我要自己留着。”
“哼。”黎翠儿看向了别处。
“今儿随向爷下山?”片刻后,辛巧巧问。
“嗯。本不想来,向爷提到桃花冻恐要停售,便来吃今年最后一口。”
“哪里会。吴大叔前番不还在嚷嚷,要做浮沉馆的桃花冻?”
“你已知晓了?”
“那当然……怎么,你还不知道?”
“知道是知道了,不过是听向爷说起。”
“你嘛,整日在后院伺候些体面人儿,前堂的事不知道也罢……嗯,是这个理。”
黎翠儿环顾四周,复问道:“辛叔呢?”
“我爹自然是去了何三儿店里。他呀,要没银子拿,哪里愿意大早上过江来。”
“春天不是已经过了吗?”柳叶镇工匠虽常年造桨,但以这春日之桨最是上等,因春季有南方运来的上好木材,制作之后便由桃花渡销往各地,是以春季为柳叶镇生意兴旺之季,故黎翠儿有此一问。
“这不,天时地利人和……不,这样说也不对。”辛巧巧皱眉沉思。见状,黎翠儿心知有异,连忙追问。
“你许是太久没下山,不知道——对了,那些客人少有上山的,纵是上山,也罕见住店。事情是这样:半月前,武章下游翻了艘大船,因是夜里,船又翻在浅水滩,从金陵那边过来的船又撞了一架。这翻船便也罢了,谁料翻的都是大家伙——这年头,人人都想着来这长江沿线捞银子。”
“翻了两艘大船?”
“可不是。我正说到这里,一艘运的瓷器,刚从京门镇窑子出来的,还热乎着呢;另一艘可不得了,从金陵出来,沿路采购的土木沙石,要往天都府去的。这瓷器船刚从春江出,打算入长江,就翻在了入江口下游。你想,那里水道刚刚变窄,水却还不及道中那么深,开船的一咋呼,那能不翻?这边翻了,那边又打了个盹儿,再翻一个。这下水道也堵上了,江水也填上了。武章那边可是急得很,这不,禁止一切船只通过了。你看那边那些大船,哪个不是在桃花渡停了十天半个月的。等不及的就回去再说,可怜那些运瓜果的,本地卖不光,放着还不得烂掉?”
“这船开不了了,要这么多船桨做什么?”
“还不是全靠老乡提携。这桃花渡一下子挤了这么些人,时间一长,管你哪路牛鬼蛇神,都得找乐子啊。这找着找着,可不就找到咱柳叶镇去了。看这船桨还挺好,老乡再一吹,一传十十传百的,连隔壁钓鱼的都想整一条。”
“这样说来,对柳叶镇倒是一件好事。”
“这也说不好。”辛巧巧叹了一声,“这船桨可不比晴天卖扇、雨天卖伞。船桨这东西吧,一般人哪里用得着,划船的拿来一用就是几年。没有老百姓,没有回头客,还真只能靠着来往行商支持。以往春天的货总是存下一部分,为秋天留作打算。这下可好,一群老面孔买了秋天的货,等这水道通了,新的客人没货买。夏天竹子出来了还能撑几天,等过了夏天,就只能喝西北风喽。”
黎翠儿一听,似也在理。便问:“你不曾告诉辛叔?”
辛巧巧白了黎翠儿一眼:“我告诉他做什么?眼前就有白花花的银子,他高兴还来不及呢。晴天卖扇,雨天卖伞,船桨这类货,能卖出去还不是天大的好事儿?”
“但秋天的存货……”
“哈哈,你还愁我爹呢。他们那帮老油条,大半辈子什么没干过?再不济,夏天多干活儿,一样能把坑填上。武章那边,天知道还要多久才能通船呢。”辛巧巧笑嘻嘻地说,回身望望身后,“我二哥都被我爹赶去武章捞银子了,昨儿个刚走。”
“那里也能卖船桨吗?”
辛巧巧见黎翠儿表情认真,不由又哈哈大笑:“哪儿能!这交通要道堵上了,别说鄂州府,金陵那边怕是都要盯着。那武章的官儿,现在哪个不是焦头烂额,劳工还不是来一个招一个,来两个招一双。我二哥嘛,整天在家里游手好闲的,我爹恐是早就看不下去了。这样耗着,他去哪儿讨媳妇儿去?此番出趟远门,指不定撞上个水灵灵的小娘子呢。”
黎翠儿本是心内窘迫,闻及“小娘子”三字,似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佯嗔道:“哟,还没忘记那书生呢。”
辛巧巧似亦惊奇,奇道:“我就道这‘小娘子’三字这么别扭,原是前番那个书生提过。怎地,那书生还没走?”
“不曾。但那书生日日往前堂吃饭,你怎会不知?”
“我自是不知。近日浮沉馆人来人往的,我端菜擦桌子都来不及,皇帝来了我可都没法儿知道。”
“若真是皇帝来了,只怕这整个桃花渡都得不放人进来罢。”
两人又闲话一番,只觉外面人渐渐多了。辛巧巧瞥见了向爷从外面踱步过去,便大声招呼他来吃碗水。向爷亦不拒绝,进来怂恿辛巧巧喝口他酒囊里的酒,被辛巧巧搪塞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