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良缘
自秦小姐走后,冬日终是正式到来。似随着天气转凉,黎翠儿行事亦愈加凌厉。陈小蝶于秦小姐离馆那日,便已见黎翠儿那副模样,是以并不惊奇,犹喜待于准备间,守着火盆打盹。
这日,萧四娘又将黎翠儿叫了过去。自前番两人相见,真真已有半年。
“翠翠,我听说,西二厢的客人,前些日子已离馆了。”萧四娘斜倚着窗下靠垫,一如往日,而口中缓缓吐出一缕烟雾。矮几边,火盆中火势正旺,噼啪之声不绝于耳。
“是。”
“我亦听说,自那客人走后,你行事较之以前,愈加干练;待客为人,亦逐渐有进有退。”
“四娘过奖了。”
“翠翠,我可不是在夸你。”萧四娘又吸了一口,“这秦小姐一走,你似变了个人——我问你,这是为何?”
黎翠儿抬起眼来,见萧四娘亦向着自己,然她面前烟雾缭绕,不知她眼色如何。
“翠儿,不过见贤思齐而已。”
“我道你与这秦小姐走得颇近,不过捕风捉影,不料你说话亦长进许多。”
“不曾。”黎翠儿亦镇定自若。
“翠翠,我别无他意,不过为你担心罢了。”萧四娘立起身子,“你可知,这秦小姐虽生得艳丽,却犹好女风。如此尤物,于男人尚是祸水,于女人更是猛兽。我不过,怕你受她蛊惑……”
“四娘生得亦是艳丽,而不好女风,于男人当是祸水,却不见馆中男子受四娘蛊惑。”
“放肆!”萧四娘手中烟杆一杵,沉重的“笃”声传来,黎翠儿忙垂下头去。
“是翠儿放肆了。请四娘责罚。” 听闻萧四娘那番话,黎翠儿只觉心下火起而不自持,是以不等萧四娘话音落下,便开口反驳。如今虽知不妥,仍不觉有悔,只不愿任何人言秦小姐一丝一毫不是。如此思考,竟忘了疑惑萧四娘如何知道秦小姐好女风。
萧四娘哼了一声,又抬起烟杆:“百闻不如一见。罢了,我若为此事责罚你,岂不是如前朝昏君一般,竟以文字语言当罪?”她斜睨窗外,柔声道:“况,你又怎知,我不好女风?”
十一月下,冬至前后,黎翠儿升任兰馆大招待,总领兰馆大小事务。
十二月中,浮沉馆循往例,办迎春宴,邀馆中宾客共飨,桃花渡亦有参与者,梅馆大招待周清、兰馆大招待黎翠儿、竹馆大招待柳玉卿、菊馆大招待王绮统前堂诸人,
于迎春宴接待八方宾客。
十二月下,黎翠儿返乡,于家中迎春。乡内有说媒者,顾黎翠儿几番,黎翠儿严词以拒。
一月中,黎翠儿回浮沉馆,得秦小姐信件,乃转寄李延玉短笺,上言“已至华山,尚好,勿念,预祝新春。”余无他话。黎翠儿于事中多留意,终解得秦小姐所留纸条上六字,乃是“加餐饭,长相忆”。郑夫人再来访,转赠张举人夫妇谢礼,并邀请黎翠儿往鹿陵城中,同送张举人回乡。
“不过萍水相逢,能效此微薄之力,全赖夫人。夫人代我谢过张举人和张夫人便是。”
郑夫人听黎翠儿语气淡泊,却见她面上坚毅,便浅笑道:“那便如此办罢。”
临走时,郑夫人对黎翠儿道:“小翠,新春已至,你亦似换了个人一般。”
“夫人哪里话,翠儿仍是那个翠儿。”
二月,去年移栽于后院招待们房外的柳树长成,如今自芥舟阁下,沿湖边一路步行,均有柳枝轻拂,颇有古人所云“杨柳依依”之韵。黎翠儿见此景,思及此时亦是桃花开放时节,然桃花渡终是无桃树栽种,心下一时凄然;转念又想到,秦小姐此时应在千里之外,为两人的归处所累,立即抖擞精神,往兰馆劳作去了。
三月,暮春时节,鹿陵山上一派草长莺飞之景,又逢清明时节,游人如织,浮沉馆中事务愈多。黎翠儿偶往前堂,见桃花冻的牌子又挂了上去,想到那书生便是去年此时入馆。那似是一个契机,自那时起,一整年均不同于往年。“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黎翠儿却觉得,去年,许是入馆四年来,最美好的一年,今年亦不会胜之。
自书生走后,杜莺莺消沉了几日,便重照常工作。今年菊馆入了新人,杜莺莺便成了后院旧人,遂持前辈之姿,可靠许多,如今菊馆大招待王绮亦有意培养杜莺莺接班。向日之事,竟如梦境一场,如在前世。
四月,虎哥介绍乡人之女入馆,名宋沐丹,年十四,萧四娘以之入兰馆,着黎翠儿教导。宋沐丹虽是新人,却不怯生,与馆中人相处颇佳,尤与竹馆韩氏姐妹交好。两人爱称其为“牡丹”,后馆中诸人均沿用此名。
五月,鹿陵城守妻子一行十数人入浮沉馆避暑,居竹馆,萧四娘亲往接待,并擢黎翠儿为副,应付颇受称赞,浮沉馆由是名声大噪,来客愈多。
六月,继后厨吴大叔长达一年的求新后,王掌柜终出新招,于菊馆与芥舟阁间山谷设立挂灯,意促住客可及;又于前堂外另辟厢房,作茶室,名曰品茗,实亦供人打牌谈话,其内设专人服侍,一时住客中年高者争相趋之。
八月,中秋过,兰花开,黎翠儿常中夜起行,徘徊庭院,闻满庭幽香,正如所思之人;睹兰馆西二厢,思及去年于此往事,唏嘘不已。
循环往复中,又至年末。今年浮沉馆再兴迎春宴,并得鹿陵城守夫人及长子、长女莅临,其状较往年愈盛,宾客中亦多不少显赫者。萧四娘事必躬亲,并得四馆大招待襄助,自是游刃有余,宴席大获成功。宴上吴大叔作为后厨代表,受贵人召见,激动至无以言表;王掌柜则多受敬仰,竟与宴中几位贵人谈笑风生、毫不生分,众人方知王掌柜往昔人脉。
黎翠儿再回浮沉馆时,一月方入中旬。一年来,黎翠儿行事尽心尽力,为人不卑不亢,渐渐成了习惯。甫至兰馆,黎翠儿便往准备间寻人,却不见陈小蝶、宋沐丹等人,知她均未归,纵是归来,恐亦要消磨些时日。新春方至,馆中冷清,余人或如王掌柜、萧四娘和王中郎几位,以浮沉馆为家;或如吴大叔、萨大娘、向爷诸人,儿孙已立,自寻清闲。
兰馆中并无客人,黎翠儿便一间一间地打扫收拾,终是回到了西二厢。一年来,黎翠儿存有私心,凡有来客,均不往二楼西侧引,故西二厢竟一年无人居住,室内陈设仍似往日。黎翠儿合上门扉,踱至里间,坐于床沿,抚摸着有些冰冷的被褥;又倒下身去,蹭着床上方枕,脑内思绪纷杂。她侧过头,望着里间圆桌,想那日秦小姐与自己促膝而谈,直恨自己拘谨,而未能与秦小姐亲密一番。脑中念头闪过,黎翠儿跳将起来,从胸前摸出一大一小两折纸,摊开于桌面:一是那幅美如仙人的“黎翠儿”,右首书“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是长不及半尺的纸条,上书“多餐饭,长相忆”。黎翠儿看看纸上墨迹,又瞧瞧自己手掌,不时摸着自己面庞、脖颈,指尖总无处安放,终是难抑思念,胸内一阵酸涩袭来,眼里便不自觉淌下了泪。
“一年去了,你在哪里……”
辛巧巧今年回馆最晚,已是二月初,她方姗姗来迟。方回馆,她别的不顾,却至兰馆准备间去,又在兰馆搜索一番,把正躲在西二厢发愣的黎翠儿逮了出来。
“巧巧,怎么了,这么急?”黎翠儿笑着说。
辛巧巧见黎翠儿面上泪痕,心下了然,默默叹一声,方道:“翠翠姐,十二我家有喜,你也来嘛。”
“有喜?”黎翠儿眨眨眼,“巧巧,你要成亲了?”
辛巧巧轻拍一下黎翠儿手臂:“不是我,是我那二哥。前番他不是往武章去捞银子,结果还真捞回个小娘子。”
“他还真有本事。”黎翠儿抽着鼻子笑了。
“那可不是?他带便带回来了,还瞒了我爹我娘大半年,连大哥都给蒙在鼓里。后来还是被我撞见了,给我爹知道了,差点把他打死。”说到这儿,辛巧巧脸上溢出笑来,黎翠儿亦受她感染,笑意渐浓。
“翠翠姐,你去是不去?”
“你想我去不?”
辛巧巧佯嗔道:“自是想的,就怕翠翠姐不给这个面子。如今兰馆大招待可是声名大盛,别说桃花渡,便是鹿陵城里人,都知浮沉馆有个黎翠儿。”
“巧巧,你要我去,我去便是了,恼我作甚?”黎翠儿笑着应下了,“可是十二日?”
“我正要与你说呢。虽是十二日,但我爹说,我们柳叶镇与桃花渡穿一条裤子,有喜还不得让桃花渡的人也沾沾?便要在桃花渡先游行一番,接新娘子去。这接新娘子的地方,翠翠姐,便在浮沉馆。”
黎翠儿惊道:“这般安排,好是好,王掌柜可知道?”
“翠翠姐,你放心,我早说与王掌柜了,他也高兴呢,还说,浮沉馆搞红白喜事,还是头一遭。”辛巧巧得意地笑着。
黎翠儿面上笑着,心里却惊奇不已,想王掌柜高兴的样子,不知如何。
“而且,翠翠姐,我还有一事,你别不信。”辛巧巧神秘道。
“怎么了?你说。”黎翠儿奇道。
“我爹选在桃花渡开办喜事,其实,不单因为他说的那些场面话。”辛巧巧眼珠子一骨碌,黎翠儿知她又有鬼心思,“还因为,桃花渡的桃花开了。”
“桃花渡……的桃花开了?”黎翠儿第一反应便是信了。此事昨日向爷也与她说过,说是去年秋天蜀中有富商斥巨资于桃花渡移栽桃树,现下便在开放,整个桃花渡七八里路,全是粉嫩一片。向爷还抱怨道,桃花开了,游人渐多,顺风酒家熙熙攘攘,更甚往日,整得他疲惫不已。闻及蜀中富商,黎翠儿即便想到了秦小姐,但仍心下不信,如今既有辛巧巧从旁作证,她也不能不信了。
“翠翠姐,是不是很期待?是不是想现在就下山去看看?”辛巧巧盈盈笑道。
“开便开了,我期待什么。”黎翠儿却静下心来,拍拍辛巧巧的头,折身回兰馆去了。
二月十二,清风徐来,云淡日和。大清早,黎翠儿便与辛巧巧一同,在前堂外候着了。
新娘昨日便已至浮沉馆准备。今日天方未曙,新娘便起身着装,如今方出。黎翠儿见新娘模样,便知辛大叔亦是下了血本。只见她身着红缎金纹红袍,下身红夹裙曳地,面上浓抹,耳着明珰,头前绕绿石玉链,颈前佩银色项圈,肩披霞帔,手缀金环,身后两名婢女,一人捧红冠,一人端红布。
黎翠儿在一旁看着,只觉秦小姐若着此身,应是好看,又红了脸。待大花轿来了,新娘戴上红冠,遮上红布,登上大花轿,黎翠儿与辛巧巧便随迎亲队伍走着。花轿缓缓行进,边上吹唢呐的、打鼓的、鸣锣的和跳舞的,不亦乐乎,过路行人亦是一个劲喝彩、叫好,有闲人亦加入迎亲队伍,热闹非凡。花轿一路走走停停,待至山下,竟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了。
下至桃花渡,黎翠儿看着面前沿渡口一字排开的桃花林,目瞪口呆。林中无半棵杂树,树下芳草萋萋,空里地上均是落英缤纷。其内早已游人密布,或行走其中,或围坐树下,或嬉笑打闹,或吟诗作对,如享太牢,其乐融融。
不知不觉,黎翠儿走出迎亲队伍,步入桃花林,正徘徊惊叹间,却听一人道:“这不是向爷的孙女么?”
黎翠儿回过头去,唐记糕点铺的唐老板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唐老板,亦来此处赏花么?”黎翠儿仍未否认“向爷的孙女”这个身份。
“哪里。这不得贵人资助,如今我们桃花渡也有了桃花,你看这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我可不能光坐在铺子里,也要出来,把桃花冻发扬发扬。”唐老板乐呵呵地说。
黎翠儿见唐老板两手空空,一时不语。唐老板知她疑虑,哈哈笑道:“老头子可没胡说。方才摊位上桃花渡已经售空了,我这不往铺子里去,再带些过来。怎么样,姑娘你也随我去吗?我记得你是最爱我铺子里的桃花冻了。”
黎翠儿虽是心动,但心海深处有另一念头作祟,便婉拒了唐老板。唐老板亦不放在心上,只道:“哈哈哈,也罢。若姑娘仍在这桃花林中,终会再见,那时再尝尝亦可。定不比你浮沉馆中的差!”
“唐老板铺中桃花冻,当为桃花渡第一。”黎翠儿真心道。
唐老板亦是高兴,笑着走远了。
黎翠儿继续转悠,耳边迎亲队伍的声响渐远,而越往深处,人亦是越少。黎翠儿见面前桃树突然变得高大,甚是惊异,抚着粗壮的树干绕至另一侧,忽见一人倚木而立,似在打盹。
受到黎翠儿扰动,那人一惊,跳至一边,黎翠儿认出,那竟是昔日秦小姐身边玉儿。她今日未着素服,而穿着与桃树相映的淡绛红。玉儿似也认出了黎翠儿,倒吸一口气,便往另一侧跑。黎翠儿叫了一声,见她不停,亦随其后。两人一走一逐,掀起落英无数。黎翠儿见前面玉儿绕过一株高大的桃树,消失其后,心中焦急,加快了步伐。她终亦拐过粗大的树干,却撞入了一人怀里。黎翠儿正欲抽身道歉,鼻端却传来一丝幽香,正是她一年来魂牵梦萦的,于秋日兰馆日日贪婪的,那兰花般的气息。
“翠儿,急什么?”
耳畔柔声环绕,黎翠儿闻之,只觉全心先是揪紧,又完全释然,未抬起头,只把头在那人胸前蹭来蹭去。
“玉儿,双儿,烦你二人,往船上取我琴来。”
片刻后,那人伸出手来,环在黎翠儿肩上。
黎翠儿仍埋头在她胸前,又不自觉抽泣起来。鼻尖香气渐浓,她也分不清,究竟是林中桃花鲜香,还是面前幽兰之气。黎翠儿耳边鸟鸣不息,风声时兴,面前之人却一言不发,只能感到她的呼吸,缓缓摩挲着自己的发。那人反复轻抚黎翠儿的头,任她哭着,也不言语。黎翠儿已忘了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心内郁结一扫而空了,方抬起头来。
对上的,是秦小姐情热似火的眼眸。
黎翠儿轻轻抽身,后退一步,见如今秦小姐已未着素服,而穿上一身淡茜红的长袍,面上薄施粉黛,含笑未露,含辞未吐。黎翠儿还是首次见到,秦小姐着明色的模样,只觉方才见新娘时的愿望实现,喜极而泣。
“你今天……好美。”黎翠儿喃喃道。
“翠儿,你比前年胖了些。”秦小姐踏至黎翠儿身前,牵起她的手,轻轻道,“你应是听了我的话,真好。”
“你的话,我……岂会不听。”黎翠儿不再回避,手中用力,回握住秦小姐。
两人又一时无言,却听见远处鸣锣敲鼓之声又起,想是迎亲队伍正来回一趟。
“你……亦胖了些”黎翠儿腼腆道。
“蜀中餐食不似此间,味重色美,忍不住多吃了些。”秦小姐牵着黎翠儿,扭扭手臂,“翠儿,你可莫怨我。”
“我哪里会怨你……我欢喜还来不及。”黎翠儿破涕为笑,眼只向着秦小姐。
秦小姐抬起头,打量着头上桃花盛开之景,黎翠儿亦随她抬头打量。
“桃花渡真是一片沃土,桃花竟可开至如此盛景。”她又垂目己身,“今日着此艳服,爹爹恐要怨我了。”
黎翠儿正惊奇秦小姐之父已殁,转念间明白了秦小姐意思,只缄口不言。
秦小姐很快转回眼,将头凑过来,于黎翠儿脸上落下一吻。黎翠儿仍是不躲不闪,却默默红了脸颊。
“翠儿,我来接你了。”她闭上眼,“我于天都府经营一年有余,终是找到了我们的归处。”
黎翠儿不语,只绷着身子站着。
“虽是当垆卖酒,倒也怡然自乐。”秦小姐双手扶住黎翠儿双颊,定定地看着她,眼中笑意毫不躲藏,直射黎翠儿眼里、心中。
“秦小姐,我……”
话音未落,秦小姐已探出一指,轻按在了黎翠儿唇上。
“翠儿,唤我的名字。”
“可,我尚不知你的名字……”
秦小姐轻笑一声,探过脸来,逐字道:“我的名字是……”
桃花林外,锣鼓喧天,又是一对新人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