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念起
浮沉馆内的桃花冻与桃花渡的样式并不相同。山下的桃花冻,完全契合“桃花”之名,色桃红,味甘甜;浮沉馆中桃花冻,内仍是一块透明胶冻,外裹软糕却是五颜六色。
黎翠儿往后厨去取桃花冻时,还未进去,便听见萨大娘中气十足的声音:“老吴,我向来便是有话直说。山下桃花冻专捡春夏卖,正是挑那桃花开放的日子。如今你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弄个这么清凉的小东西,我看卖不出去。”
“哼,所以我就做了这些。你看,翠翠不是喜欢吗?”吴大叔见翠翠进来,立即提高了声音,“来,翠翠,这些是专为你准备的。”
“你是不知道,昨儿向爷听说桃花冻成了,专门过来让给你留点儿。”小冬子仍坐在后门边上,边嗑着瓜子边说。
“谢过吴大叔了。可这许多,纵是给后院姐妹分食,也是多了些。”黎翠儿只见面前两提木格,双层内颜色各异的桃花冻满满当当。她嘴上虽嫌多,口中已不自觉往下咽着唾液。
“哪里用得着去分。”萨大娘笑道,“后院的姑娘们,咱可都记挂着,各自都有份儿!”
“虽是过甜了些,但这口感的确独特。”秦小姐小口吃完一块后,缓缓评价道。
黎翠儿松了一口气。自己尚未吃过,便首先送了一碟到李女侠房中,为的便是让秦小姐尝尝。秦小姐虽不甚喜欢,似也不嫌恶。黎翠儿正暗自思想间,秦小姐已又拈起一块,咬下一小口。见状,她终是放下心来。
李女侠自然没有吃。自得知黄大侠死讯后,李女侠虽无过激举动,但相较之前,愈加沉默。如今她正独坐远端,仍绣着之前那张画。秦小姐亦随她去,并未劝解。
今日便是与苏梨约定之日,到亥时,李女侠便会与之同赴一场斗局。不知此局之后,李女侠将是生是死。黎翠儿偷偷瞧着李女侠,见她面色微有苍白,手中穿针引线的动作却流畅非常,指间无半点不稳,又转回眼,盯着秦小姐吃那块桃花冻。
“黎姑娘,你怎不尝一块?”秦小姐停下动作,将碟子向黎翠儿方向推了推。
“我还有许多,这些是专为秦小姐……和李女侠准备的。”
“小翠,你在吗?”秦小姐尚未回话,门外却响起人声。黎翠儿一听,顿觉一件早已被忘记的事又生生浮出了心海。她紧张地看了看秦小姐,见她仍不慌不忙地小口吃着,两眼还向着自己,面上一热,转身便打开了门。
门外果然是郑夫人。
“太好了,小翠,你果在这里。”郑夫人笑吟吟地看着黎翠儿,目光似不经意地越过黎翠儿,向房中一瞟,便收了回来。
“郑夫人,我尚有事务,便先退下了。”郑夫人身后的陈小蝶说着,向黎翠儿一噘嘴,待郑夫人回应后,便快步溜走了。
“郑夫人。”黎翠儿唤了一声,回头看去,见秦小姐正端坐原位,看着这边,顿时局促不已。转回头来,依然对上郑夫人笑吟吟的脸,和她那惹眼的枫叶红外袍。
“小翠,到日子了,我来接你了。前番的事没忘罢?”
“不曾忘。”黎翠儿又半偏过头去,觉秦小姐似目光未移。
“怎么了,小翠?与房中这位姑娘有未竟之事?”
“不曾。”黎翠儿应了一声,想着如何应对,却听秦小姐道:“黎姑娘,若有要事,便去无妨。”
郑夫人似来得颇急,黎翠儿随之到了前堂,郑夫人与王掌柜打过招呼,便要黎翠儿随她出门上车。黎翠儿还道有时间收拾些东西,如此一来亦是措手不及。时间已是傍晚,难得的阳光早早便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白茫茫的天空和渐渐浸入骨髓的寒意。慌乱之间,黎翠儿见门边上提着把扫帚看热闹的,不是辛巧巧是谁?她赶紧告诉郑夫人,自己有几句话要与辛巧巧说。
“翠翠姐,怎么了?”辛巧巧见黎翠儿脸上少见的焦急,也收敛了神色,把黎翠儿拉到院子一角,还煞有介事地四面环顾。见郑夫人慢慢走出了门,才开口问。
“巧巧,我要随郑夫人下山去做些事,我不在的时候,请你帮我关照秦小姐。”
“秦小姐?”辛巧巧一扬眉毛,“哦,便是前番你说的那个兰馆的客人。”
“正是。我这一去,时日长短不定。这些日子,秦小姐无人照看,若起了出馆之心,便不妙了。请你一定多关照她。”
辛巧巧见黎翠儿只一顿倾倒,心下惊奇,遂奇道:“翠翠姐既托付于我,我自然应下。可这些话,不应与陈小蝶说么?”
“陈小蝶与秦小姐的丫鬟不合,难免有疏漏。巧巧,我知你待我最好,这次厚着脸皮来求你这件事,希望……”
“行了行了。”辛巧巧佯做嫌恶地摆摆手,“虽说我帮你关照,但我一前堂伙计,擅往后院跑也不是个事儿,我恐还得往后院儿找个帮手。”
“不必不必。”黎翠儿连忙摇头,压低声音,“你只需拦住她往馆外去便好。”
“可是,我没懂,翠翠姐,人家秦小姐要往馆外去便去,你怎不让她去?”辛巧巧奇道。
“巧巧,此事事关重大,我也不可透露。”黎翠儿压下头,辛巧巧也不自觉靠过来,“性命攸关。”
闻及此言,辛巧巧面色一变,沉声道:“我一定不让翠翠姐失望。”
“那便看你的了,巧巧。”黎翠儿抬眼思考片刻,“请你再转告她一声,我不知何时归来,今日定不能陪同了。”
来接黎翠儿的,除郑夫人外,便只一名车夫。那车夫是一个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举止规矩,扶郑夫人和黎翠儿上车后,便坐于车前静待指示。郑夫人轻呼一声“可行”,马车便缓缓前进了。马车内空间颇大,两座明黄色坐垫相对,中有一案,现上无一物,顶上缀一流光溢彩的多彩水晶吊瓶。自浮沉馆门前离开不远,便上了山路,马车逐渐颠簸,黎翠儿的内心也随之开始动荡。
将事情在辛巧巧面前说得严重了一些,实乃无奈,黎翠儿没料到郑夫人会行事如此急迫。但黎翠儿细想,似也不曾说错:今晚李女侠要与苏女侠一同外出,秦小姐独居一室,若贸然外出,其丫鬟必不陪同,有危险亦是自然。想到秦小姐,她转又想到恐几日不能见之,心下凄然不已。
郑夫人端坐于黎翠儿对面,瞑目不语。颠簸结束以后,黎翠儿便知已然下山。之后道路大体平坦,马车时快时慢,拉上的车帷外透入的光渐渐暗下去。晚秋没有夏天那样绚烂的夕阳与晚霞,仅在不经意之间,惨白的天空便滑入了黑夜,似蒙上一层帷幕。
马车行驶颇久,黎翠儿估计此行乃是往鹿陵城中去。郑夫人偶尔与黎翠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摆谈几句,黎翠儿坐在不见五指的车厢里昏昏欲睡,仅随意应付。
到得地方,下了马车,一位提灯笼的婢女接手了二人。两人随之穿过一条长长的巷道,便进入一座庭院。院内铺设大小不一的石砖,中央一座大瓮。
“黎姑娘请进去吧。”婢女轻声道。
“小翠,张夫人便在里面。”
黎翠儿一眼便看见了那唯一亮着的西侧厢房。如今那里房门紧闭,其内亮黄的光影时有闪动,而无半点声音传出。黎翠儿抬头望天,只见漫星布满天穹,下弦月孤悬于西。她默默点头,步至门前,回头见郑夫人已随婢女往别处去。
房内人不少,但现均各留一处,似无事可做。黎翠儿进去后,门口的婢女轻声交代了几句,也不问黎翠儿来历,便把她带到了里间去。其中床幔大张,床榻边一婢女侍立,余无他人。黎翠儿小心过去,见一妇人侧卧榻上,察觉有人接近,她微睁双眼,静对黎翠儿片刻,方弱声道:“黎姑娘……”
“是。”黎翠儿踏步上前,半蹲下身。她看向张夫人的面庞,只见细汗淋漓,几缕发丝已沾于额前面上,而夫人面色白如鱼肚,双唇干结。
“好,好。”张夫人呢喃着,又闭上眼。黎翠儿与一边侍女说了几句,那侍女便取来了水。黎翠儿扶着张夫人喝了一口,见她又睁开了眼,同时伸出手来,握住了黎翠儿拿着杯子的手。
“黎姑娘,叫……产婆。”张夫人话中带喘。
产婆进来,将张夫人小心扶至仰卧,掀起张夫人腹上棉被,见她身下床褥已湿润一片,叫了一声:“生了!”
一时之间,外间嘈杂了起来,而方才守候的婢女,或持木盆,或持方巾,鱼贯而入。
初识,张夫人还可大声呻吟;行至后来,产婆只嘱咐张夫人莫要出声,屏息用力。自那时起,张夫人周身不适终无处发泄,只得在抓住黎翠儿的右手上不住用力。黎翠儿忍住手上压痛,亦轻声出言安慰。她看着张夫人满脸涨红,紧咬牙关,双眉似要蹙至鼻尖,心内生出一阵酸楚。
她竟在此时想起了秦小姐。
产婆仍不住让张夫人屏息、用力,侍立一边的婢女们不敢出声,黎翠儿口中不时发出劝慰之语。
若秦小姐生产之时,我亦能在她身旁……
不,我不愿见秦小姐如此痛苦的样子……
可秦小姐怎能不成亲生子呢?
但,我真不愿秦小姐成亲,不愿她生子……
头里思绪一波紧接一波,如钱塘春潮,汹涌而来,而高潮迭起。霎时间,黎翠儿只觉耳边声音、手上痛感、眼前光亮均不见了。鼻端是那兰花般的幽香,眼前是那婀娜绰态的倩影,耳边是那丹唇的柔声轻唤——
“黎姑娘。”
回过神来,张夫人正微笑着向着自己。那微笑里,似有劫后余生的释然,似有大胜而归的骄傲,似有身为人母的喜悦,但这一切,黎翠儿均没看见;耳边婴孩的啼哭,婢女们的欢呼,噼噼啪啪的碰撞,黎翠儿全未听见。黎翠儿向张夫人点头,不知是说了什么,还是什么也没说,便飞奔出去,独立于庭院,仍觉面上发热,双耳烫得如在火上。她在庭院中来回蹒跚,不自觉到了那大瓮边,探头看去,只见瓮中星河璀璨。黎翠儿注视良久,不顾周围熙熙攘攘、沸反盈天,终是捧起一簇星,浇至脸上。
黎翠儿瞑目良久,再睁开眼,见瓮中星河灿烂不减分毫;抬头凝望西天孤月,其形色如琥珀,却见那半轮边,亦有星辰围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