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渡往事

第47章 第二十章 灯会

二人随便吃些面食略填填肚,便步行往西去。暮色尚未完全降临,街上花灯却早已点亮,而人们亦仿佛不知疲倦,今日仍是人声鼎沸、游人如织。李延玉被这人流裹挟,脚步慢了许多,见天上墨色渐浓,怕误了时辰,略有些焦急;郑元偲倒真同个初游者无二,明明未到御街上,却不住左顾右盼,好似处处皆是新玩意儿。


自条侧街穿入,道路铺满规整石板,立宽阔数倍的,便是御街。面前各色饭店酒家,个个是灯红于外,酒绿于内,门上真珠钩帘,门里花架雅座。


“李大夫,此处便是御街了,接着要往哪里去?”


“我约了人问些消息。郑女侠是欲自去转转,或是稍等我片刻?”


郑元偲此番笑得开朗:“我早说过与你同路的。”


“好,我欲寻个石桥边的人,着绿林司衣服,不知男女,劳你帮我找找。”


要说这御街果然宽阔,只见路中间一条人工凿的小河流过,其上一丈见宽的石桥便架了两座,莫说通车马,便是两侧各加上一队人,亦是绰绰有余。二人沿路前进,见路边上隔段距离便有或府衙、或绿林司的人站立值守,然游人甚众,纵是官家人,亦不过人海中一滴水而已,无人注意。


夜幕降临。似为响应这终是降临的夜晚,路上车马渐渐多了,皆是些宝马雕车,于道路中央排成一列,渐渐便行不动路;而香气却不受阻碍,不知不觉便溢散开来,像是为御街上了道装饰,端端是“车如流水马如龙”“香车宝盖隘通衢”。与黑夜同至的,还有那些寻常时节罕见出门的宫人女眷,所谓“蛾儿雪柳黄金缕”。她们少见着外边世界,外边人却也不曾见过她们,两相打量,皆觉得新奇。随着这般打量,难得便有一双青年看对眼,又成一段姻缘,可这结局,便无人说得准。虽非三五之夜,月却亮堂,然而人间又是千门尽开、万灯照得如白昼,又是击鼓吹乐、处处嬉笑麝香飘,一时间倒鲜有人抬头看那明月如霜了。


李延玉便是注意到这样个望月之人。他如寻常绿林司人,笔直站在桥头边上,眼却不看人,只向着天上。李延玉顺他目光看去,这月色于华灯映照下,都显出些红火来。


“此夜曲中闻折柳。”李延玉靠近他轻道。


男人收回目光,点点头:“苏梨与马勤已死,尸首现下停于洛城府衙;周娴儿今日一早被个男人带去了西边宫城,现况不明。”他沉声说完,也不待李延玉开口,便立续道:“便收你一百文,好生玩耍去罢。”


“我还道少说要五百……”


“苏梨马勤行踪,你不是早已知晓了吗。”


打听过周益清消息,李延玉却未即考虑,而是放空心思,安心与郑元偲逛起街来。郑元偲方才退至一边,并不晓得她问了些什么,自然随着她走。二人路走了些,千奇百怪的元宵亦吃了不少,还凑了凑猜灯谜的热闹,可惜那灯谜看着言简意赅,还硬是猜不出;偶有些骑马坐车经过的,两人便也随那围观人群一同,听他们七嘴八舌又是哪个大官、哪位皇亲;行至末段,却比中段更热闹,花车巡街、舞狮放炮,真真不亦乐乎,大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众人欢呼排山倒海,李延玉给这气氛鼓动,竟怂恿郑元偲上去舞套剑,换来束不解目光;眼花缭乱一阵,忽地有人喊“宫城放烟火了”,立引得万头攒动,皆往宫城涌去,却不料西边已有千万束烟火直冲斗牛,散成一片绚烂,恰如千万朵花苞乘这新春之风尽情绽放,而又为阵春寒摇落,坠成珠帘般的春雨。


若是周益清亦能看见,当会十分欢喜罢。


“今年竟放得这般早。”


“是啊,我听说去年是自十四方开始放烟火。”


“我去年在金陵,见它放烟火亦不过五日,今年自初九便开始,此乃太平盛世之景啊!”


李延玉听周围几人谈论,复仰头看那烟火。他们所言不虚,诗云“王在灵沼,于牣鱼跃”,孟子评其乃是“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本朝新立尚不过二十载,这烟火却一年盛于一年,众人亦喜看它一年盛于一年,此确是好事。


李延玉眼瞧着这极乐之景,似看到片光明坦途徐徐展开,正是情绪高昂,却忽地想到那黄欢百里孤坟,想到自己甚至不知双亲棺穴,又立时悲从中来。这一喜一悲间,两相对立,本应平静,李延玉却觉得面上滚下行热泪来。


郑元偲亦注意到她流泪,轻声问了句,李延玉却摆手不答。


明日一早,自己又将踏上远行之路,也不知此生能否再见这般盛景。“今年元夜时,花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她看着不远处一对男女执手相看,默默愿他们得结良缘。


十五那日,便好生祭拜一番父母罢。想来那时已至长安,东西定要添齐了。


纵是夜深,那人流却不似潮水,丝毫没有退散之意。李延玉同郑元偲随意寻了处茶座歇了,稍僻静些,竟还听得见不远处有人喊着卖元宵。


“郑女侠可尽兴?”


“自然,李大夫邀我同游,元偲感激不尽。”


“不必,反是你忧心我周全,执意同我一路,才使我感激万分。”


二人不约而同停了话语,相视一瞬,便皆笑起来。


“李大夫……方才因何而哭?”


李延玉却摇头:“我亦说不清。胸中似有万千情绪归为一处,本以为静下来了,却不料这眼泪自个儿便夺眶而出。”


郑元偲便换了话头:“此番之事,回去倒可与师姐好生说说了。”


“也是。劳你代我向林姐姐问好。”


“这是自然。不过,你既要往长安,不欲顺路去趟华山吗?”


李延玉手里一顿:“不可,我亦有他人之托在身。”她仍记得那日孙鱼所说,“远走不归”。


“嗯。”郑元偲亦看着杯中茶水,现下正映出天上明月,“……回去吗?”


“今夜经历难得,不妨再走走罢。但你若……”


“不必。”郑元偲笑着摇头,“正合我意。”



次日一早,李延玉开门出去,便听招待说府衙田大人派了三个人过来寻她。李延玉去店门口一看,见是两男一女:两男人一个壮实的叫田力,稍显瘦削但看着机灵那个叫滕雨;那小女孩唤做桃花,看着甚是乖巧。李延玉问了一番,方晓得田春雨派他们来不止是帮着搬东西,还要负责辅助她生活起居。交谈中,三人一口一个小姐,听得李延玉心内异感丛生,但想着这大概是他们习惯并田春雨交代,亦未阻止。


这边李延玉正与他们交流一番毕,郑元偲出来,见了三人,又是警觉地盘问一番,纵是李延玉说了是田大人派来的,她亦充耳不闻。终是应付过去,李延玉便招呼几人一起吃饭,谁料三人都是吃过方出的门,引得李延玉一番惊诧。


收拾妥当,外间不过蒙蒙亮。郑元偲牵马,李延玉带人,于店门外相对而立。


“本欲送你出城,但既有他三人,我便不帮倒忙了,就去府衙寻田大人,再去将你所托之事办了。”


“延玉谢过郑女侠。不必焦急的。”


“此番于洛城,蒙李大夫多加照拂,元偲铭记在心。另这食宿费用,待之后相见时,我亦一并还你。”


李延玉知拗她不过,便未再推辞:“好,那就有缘再见。”


郑元偲却笑道:“师父从前说过,这江湖虽大,却亦不过几个圈,只要身在里边,转着转着,终能再见的。”


二人抱拳致意,李延玉遂回头出发不顾。


路过邻家旅店,李延玉瞥眼堂中,见尚无人用餐。自郑元偲来后,她便未再见着陶冲,如今将走了,竟连个告别的机会亦没有。想到此处,她便托滕雨往里边去,托招待替她给陶冲留个口信。滕雨办事利索,不多时便回来,却对李延玉道:“小姐,掌柜亦查了名册,道店里客人没这般名姓的。”


“那便罢了。”李延玉于心内叹了一声。


路过家叫“臻阳家”的铺子,李延玉忽想起那败毒散来,立寻到前日所去那药铺里。谁知她方进去,那伙计却立认出她来,便把药包给她,一番数落。李延玉理亏,而且听伙计意思不过是怕药效不佳,自然好声好气赔了不是,方告辞离开。


四人缓步走着,于天未亮时启程,到出城门时,天已尽朗,进出之人亦是只多不少。滕雨似有田春雨所赐凭证,之后进出城门便可方便许多。


出北门后不久,一行人便拐个弯朝西去。李延玉见着远处粮堆菜畦,老树河渠之景,竟生出些似曾相识之感来。思忖片刻,她蓦地忆起,那日她同马勤一同,随着车队经东门载货时,所见亦差不离是这般景致。今日再见,虽非一模一样,却也有番物是人非之感。如今马勤已逝,周益清恐又将幽于深宫,自己身边人又换了一拨,却终不是孤身一人。思及于此,她不免鼻头一酸。


她忽地想起,那夜她曾想,周益清为何要对自己如此帮助、如此信任,想来,她盖是为了这趟江湖,不会白走一遭罢。


至于那所谓的神农钥,便让它留在白云山庄就是。


自己身上已经带了太多他人之物,便莫要再添了。


“小姐,怎么了?”桃花亦停下脚步,探头看她,水灵的眸子里满是关切。


“没事,走罢。”李延玉一笑,重迈开步子。

作者留言

至此,本卷便完结了,感谢读到这里的你!
到这里,李延玉终于完成了情感上的转变,之后的她,会和从前有一些不同。
恰好也是2022年最后一个月,文中也到了元旦,便在这里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也愿我们身体健康,一切顺遂,一起见证更美好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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