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十六章 遥寄
因是早间,且横竖是上元节附近,二人便就所居客店,命煮碗元宵、一碟小馒头并一碟白菜,装入食盒,为桃花送去。此番于东侧叩门,却无甚阻碍,那开门小厮听了二人来意,便接过食盒,全无二话。回身没几步,却逢着沈念携书云前来,手上亦提个食盒。两拨人相视而笑,略点头致意,遂相背而去。沈念自然瞥见李延玉独饰右耳,暗笑不语。
离了洛城府衙,二人便往洛阳宫去,此番尚不曾过桥,便为桥头驻兵拦下。李延玉说明来意,果为这兵士所拒,只得与滕雨怏怏而返。回至御街,那荣员外家仍是大门紧闭,李延玉便同滕雨一合计,直往东市去了。市集里早已人来人往,二人专去瞧那鱼贩摊上新鲜捕上的鱼,听这买卖双方讨价还价一通;又转去香料摊上,试着寻一寻桃花所言“花椒”,竟还真买到。这边香料办妥,二人便随个方买完鱼的店里采办,直跟到他店里去。现下时辰早,这酒家堂里冷清,后厨却是热火朝天。两人进堂里等上许久,方有个系白围布的伙计边擦手边迎上来。滕雨同这伙计讲明所求,后者初面露难色,待滕雨亮出花椒后,方道可以一试。二人遂买下条鲤鱼,于店里静待。约莫过了两刻钟,另一系白围布者亲端出盆鱼来,先前那伙计为他指李延玉二人,那稍年长者立满面笑意。滕雨同他稍加交谈,方知此厨师便是天都府出身,于洛城谋生十余载,今忽地听伙计道有人欲寻他家乡之味,无论如何亦要出来见上一见。
“不知两位是哪里出身?”听了二人答复,厨师笑道,“那两位不定吃得惯。我等蜀中之味,讲究一个清鲜醇浓,麻辣辛香;然天都府又甚大,东南西北皆得其味,故又有百菜百味之说。我此番所选,乃是天都府最为常见口味,即以三香三椒搭配而成之辛香,烧得此鱼,请两位一尝。”
李延玉拾箸夹起一块,此鱼肉外焦里嫩,皮黑而肉白,入口即化,便得阵香辛混合之味袭来,略咀嚼几回,鱼肉之鲜美与香料之各味皆于口中弥散,不料吞下以后,唯独那辛味并些麻木感残于口舌唇齿。李延玉同滕雨对视一眼,便同问厨师讨水喝。厨师爽朗大笑,直从身后桌上提来一壶,原是早备好了。
“头回尝这般滋味,然确是美味。”李延玉评道。
“那便好。我亦是多年不曾做,还要多谢二位令我过把瘾。”厨师笑道,“两位慢用,那我便去忙。”李延玉见他方要起身,忙叫住他:“劳你晚些再做条鱼,并一道天都府名菜,我二人巳时来取。”
“滕兄觉着如何?”
“小姐,我倒还好,家中向来不乏辛味,不过同蜀中滋味稍有差异。却是难为你,想来吴中口味皆属清淡罢?”
李延玉却摆手道:“清淡归清淡,我却在外多年,各色口味皆尝过,三两口便吃惯了。”
二人说着闲话,不觉便回至客店,竟得田力迎上前来。李延玉大喜过望,忙三步并作两步带头上楼入室。一番准备,三人便围作一圈。
“田兄此行,实在辛苦。可吃过饭了?”
“谢小姐,我回来得早,便在店里吃了。只是不料你二人却出去得更早些。”
李延玉同滕雨相视而皆苦笑,遂道:“实有大事。”遂将桃花替段惜进宫,却逢着宫里失火,为府衙所制之事,三两句说与田力。田力听罢,惊道:“世上竟有这般巧合。”李延玉却苦笑不减:“田兄还莫要奇怪,我这大半年来,这般巧合见得只多不少。”田力又急问:“既如此,现下当如何?我从前听闻那牢里疫疾横行,生人和死人挨着睡,纵是进去时身子骨仍壮实,关个十天半月,不死也得脱层皮的。还莫要说吃喝不干净,睡亦睡不好,加之狱卒皆不是什么好人……”“田兄莫虑,田兄莫虑。”听田力说得这般骇人听闻,李延玉忙打断他,“田兄忘了?桃花乃是以段氏千金之名入宫,被捕亦如是。她现下不过有染,并未定罪,是以不过被请入府衙防她跑了,如今正于府衙客房里待着呢。这不,我和滕兄早早出去,便是想着桃花许吃不惯衙里餐食,欲为桃花打点些。”田力终放下心来,转问:“虽过得去,然如此不是办法,不知小姐欲如何想法子将桃花放回来?”
李延玉叹道:“我亦愁着呢。我打听着桃花为人所疑,正是因她在宫里时私去别处而无人知,现下我却晓得,她所会者正是我要她进宫欲寻那人,只要请她作证,想来可有裨益。然如今皇城禁卫森严,连那桥都过不去,何谈与宫里那证人搭上线!”李延玉自感慨一番,立收了情绪,柔声道:“此事暂没法子,便先不谈。田兄,便劳你说说此番西去华山之事,我十分期待。”
田力遂应道:“我依小姐意思,由南道一路西进,先往福山镇那闲居寻范掌柜,问候一番,方上山去。华山门业尚厚,其内颇大,小姐欲寻之孙鱼大侠便单住一院,王文忠大侠与谷天大侠亦距她不远,我到时王文忠大侠似是外出练功,并未见着。见过孙大侠后,邻院便是小姐所说林雨桐女侠所在,我亦代小姐致以问候,至于那位郑女侠,林女侠道是尚未返山。”
李延玉听田力此番将能见的尽见了,心下欣慰,忙问:“不知他们气色如何?”
田力略踌躇道:“其他人皆是不错,唯独那位范掌柜,我见他时满面皆现虚胖,走路亦颇费力气,看着不太好。”李延玉立戚然道:“可有看医生?可有吃药?”田力叹道:“范掌柜道是一直吃着,前番也见好,然近日来却愈加难平。”李延玉一时无话,想自己却没什么法子,不过林雨桐既通些方剂,唯望范屹可得林雨桐襄助,度过此难。田力与滕雨随李延玉默然半晌,方又得她问:“田兄走这一遭,可带回何物?”
田力道:“我本欲昨日连夜赶回,得孙大侠竭力挽留,方于范掌柜处过了一夜。临行前,范掌柜实是热情,硬要我带些面与肉走,我想着小姐入宫已两日,怕你们等久了,便以急着赶路为由没收,请小姐见谅。”
“哪里,若是我亦不会收,范大侠现下日子恐不好过,还望他身子早日好些。可有他物?”
“他物,便只这孙大侠亲备书简,并两句口信了。”田力说着递与李延玉一折信纸,展开来看,确只寥寥数行:
鱼白:春寒,承姑娘惠赠,曷胜珍感。山事如常,众人皆安,闻姑娘无恙,甚慰。及所问黄少侠之事,有投山所得名牌、药方各一,牌归其穴,方借田力以奉。皆系旧事,不必挂怀。望珍重。不宣。鱼谨书。十六日。
田力见李延玉读完,方道:“孙大侠命我为小姐带两句口信,共六字,一是‘贪狼’,二是‘买椟还珠’。”李延玉一时不解,转问:“孙大侠书曰,有张方子托田兄带来,可有此事?”田力却道:“孙大侠便只写此书简,多的只两句口信了。”李延玉略回想一番,忽忆起那引凤箫正是装在盒里的,想来孙鱼所言“买椟还珠”,便是此意;至于那“贪狼”,李延玉终不得解。为不泄露引凤箫之事,她将两句一同拿来问田力、滕雨二人,皆是无头绪。
李延玉折起书简,暂塞入腰间,便问滕雨:“滕兄,前番托你备些冥器,可备好了?”
“自然。”
“那便好。”李延玉起身道,“时辰想来差不多,不妨这便去为桃花送午饭,我等亦随便吃些,之后出城一趟。田兄此番劳顿,便留店里歇息罢。”田力却亦起身道:“小姐,不妨事的,我常干体力活,昨夜歇息得好,现下并无疲劳。这几日我皆不在,现下桃花出了事,我亦想去瞧瞧。”李延玉笑道:“田兄既有此意,那便同去,只是此行见不着桃花。”
三人一行,滕雨提上器物背上水囊,先往那河边酒家取了鱼并一道炒猪肉片,又去府衙为桃花送饭。因先前吃了半条鱼,李延玉与滕雨皆不觉饥饿,田力亦道回来后在店里吃了东西,李延玉便索性立往城外去。
“小姐若是欲祭故人,不妨往西边去,那里是洛城至高处,想来小姐之意,自高处可达远方。”
“不必,便往洛水边罢,彼处虽高,然终到不得故乡去。我自江南来,诸般思绪,不妨由水送去。我家在东南,便去东门罢。”
滕雨笑道:“自然听小姐的。”
三人东行些时候,滕雨又道:“小姐,想来此行颇要费些时候,我瞧这边有包子馒头,不妨买些带上。”得李延玉首肯,滕雨立动身,不多时便办妥当。李延玉三人沿河而行,因是晌午,劳作的皆歇了脚,玩乐的亦收了兴,是以河岸边不乏围坐一团的劳工,一手抓个馒头,说说笑笑;酒家自然亦是各显神通,只为招徕食客。李延玉想起滕雨那张地图,长安城倒不似洛城这般有水穿过,唯凿有渠以引城周八水,故这般景致,倒也是洛城独有。因此番乃是步行,比不得骑马坐车,故而约莫走了一个时辰,三人方出了东门。近郊亦是人来人往,河上舟楫不绝,房屋林立,又走半个时辰,路上行人渐少,李延玉见道路两侧皆为田垄,其中阡陌纵横,间有房屋,遂道:“便在附近寻个僻静处罢。”
滕雨打量一番四周道:“小姐,此地皆是田户,想来不好寻块没人之地。”见李延玉为难,滕雨又道,“前番小姐着我备这些器物,我便猜着小姐意思。如今既来了东门,却是赶巧:我前日去寻那城隍土,便是往东门来,瞧见再往前约一二里路,有座小祠,香火颇盛,老乡说是拜洛神的,小姐不若去那里?”此话提醒了李延玉,她立应下,又问滕雨:“不想滕兄寻个城隍土,竟去了这般远?”滕雨笑道:“因我那日纵马,数里路不过一瞬,便走远了些,不成想这一时之念,却在今日派上用场。”
复行一里余路,果见水边一座孤祠,唯一室,中只尊洛神泥塑,便无他物。李延玉头回见神祠有这般小者,滕雨却道:“许是从前不在此处,原址为这水淹了,便只迁了洛神来,故建座祠以祀。”
李延玉问滕雨:“有哪些香?”
“沉香、檀香、芸香、降香、丁香、麝香,皆备好了。”
李延玉一时无言,方道:“檀香便是。”三人各执一香,一同拜了洛神,方自其脚下香炉里借些火。李延玉于河边以城隍土垒起座小山,执三束香插了,又将纸冥器皆焚上,放上滕雨竟提前备好之生鱼,方于后边跪了,闭目恭敬拜上三拜,心道:女儿不孝,敛不凭棺,窆不临穴,不知父母何以死,更不知父母何处葬,自离家后,屡羁异乡,不得归以省之;前番本说至长安后,规规矩矩祭拜一番,如今却仍只得于这洛水边,聊撮土以祭;女儿决心已定,此番事了,便南归,为你们安葬,此后,若得以查清当年行凶者,必报此仇,不死不休;不孝女延玉再拜,谨献薄品,尚飨。李延玉起身,接过滕雨递来酒杯,以酒酹之,方默然回身。远人无坟水头祭,还引妇姑望乡拜。滕雨和田力见她这般,已知大半,遂亦焚香,恭敬拜上三拜。三人皆蹲下身来,同烧滕雨备下一大摞纸钱。李延玉目向着纸山里旺盛之火,忽问:“待桃花回来,我不欲去长安了,想着南下回趟原籍,瞧瞧先父母归葬何处,想法子另寻个好地方,将二老葬了。滕兄与田兄有何打算?”
“自然是随着小姐。”
李延玉点头不语。手里不时随意扔些纸钱入那火里。半晌她又问:“我欲报此仇,二位以为如何?”
滕雨同田力相视皆疑:“小姐此言是……”
“便是揪出害我父母元凶,杀之而后快。”
滕雨悚然道:“小姐此话,可当真?”
李延玉正拣些纸钱于手里折船,随口应道:“我常想,我如今模样,便是拜当年那帮暴徒所赐,此仇不报,我难以心安。”她折好船,捻起些土小心洒上,方将这船放入水里,眼见它渐远了。回头见滕雨与田力皆是面色肃然,又笑道:“二位却莫要忧心,延玉不过是有此愿而已。然此事甚久,想来几不可查,唯望有生之年,可报此仇;若不如意,便这般了却此生,怀恨而死,亦无可奈何。”
滕雨笑道:“若是五日前,我等心里自然没底;只是现下小姐既同沈、段两家子弟有来往,想来日后亦可求他们施以援手的。不知小姐先前所言,于沈小姐身上做文章,可有此意?”
李延玉不由失笑:“这倒是恰应了滕兄所言:不成想一时之念,却得在日后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