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十四章 寻路
次日一早,李延玉尚在睡梦里,便为阵急拍门惊醒。桃花早下榻去开门,立认出门外为首之人绿林司形制。李延玉亦自榻上弹起身来,方至门口,却见桃花已为衙役所簇,将被带走。李延玉忙跟上问:“大人,这是何意?何故捉桃花?”这绿林司吏却满面堆笑道:“田大人和王大人同请你家小姐于府衙一叙。”说罢,也不待李延玉与滕雨接话,便招手示意,转身而去。李延玉目瞪口呆,不经意瞧见邻间滕雨方探出个头,亦是满面难以置信。
“小姐,这是……”滕雨见李延玉静坐榻上,扶额沉思不语,道她又失神了。
“滕兄,我还欲问你呢。这不过一夜,怎桃花就被捉去了?我听那人说段小姐,难道是进宫之事败露了?”
滕雨却冷静许多:“小姐,咱俩这般干坐着亦不是办法。不妨这样,我立赶去府衙,多少打探一番,小姐去寻沈小姐,看她可知道些什么。”
“沈小姐?找沈小姐做什么?啊,你是说,找沈小姐帮着将桃花捞出来……”
“非是如此。小姐先莫急,我是想,若是请段小姐,横竖不该到这般地方请的,故而沈小姐许是知些内情。”
“有理。”李延玉立起身赞道,“有理,滕兄此言有理!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出发。”二人一同下至店门,滕雨立告辞而去,李延玉却如个无头苍蝇,不知当往南往北。她便这般于店门外来回走了数遭,终听有人叫她:“李小姐,上车罢。”
沈念、段恒及段惜皆在车上。待李延玉坐定,沈念立唤御者开车。段惜坐于李延玉身侧,似是见她面上慌乱,遂携起她手轻抚,以表慰藉。
“沈小姐,请你救桃花!”李延玉见着沈念,如见救星。沈念却沉着道:“李小姐先莫慌,我等正是为此事而来。”
三人合力一番安抚,李延玉终静下心来,表番谢意,便听沈念道:“昨夜洛阳宫东侧旧军械库失火。洛阳宫东侧本鲜有人,亦无宫室,谁知扑灭火势后,竟见安宁公主在库里,时已昏死过去,现下仍不省人事。”
李延玉忙问:“可此事同桃花有何关系?”安宁公主如何她并不关心,只欲快些明白当下态势,也好想办法救桃花回来。
“李小姐有所不知。昨夜晚宴后,秦王特请我等入宫家眷游洛阳宫内苑,游玩后方出宫各自归去。苑内兵士遍布,我等身侧亦常有宫女跟随,故而起火之事,与我等应皆无干系。同段兄回忆后,我等皆想起,唯有桃花,于苑里时独离我二人约有半刻钟,亦未带宫女跟随,故而,若是宫内宫女、兵士供认,桃花许将担此嫌疑。”
“桃花离你二人半刻钟是做什么去了?她不曾说与你们?”
段恒接道:“李小姐,那时桃花小姐面有难色,手指外间,我等道她是欲往更衣,便未做他想,随她去了。”
“如此岂不是洗清怀疑了?”
沈念摇头道:“李小姐,你纵是相信,那些上官,可指不定会信。何况……”她长叹一声,“我等素闻,安宁公主同当今圣上自小便居于一处,其情甚笃。此事既出,必将直通金陵、上达天听。我已打听,洛城至金陵,若是快马日夜兼程,三日内可达。一去一返,便是五日。故而五日内,桃花妹妹应不至有大难,只是五日后,圣意降洛,便未可知了。故而,若欲救她,便只得五日。”
“五日……五日能有何作为?沈小姐可有打算?”
沈念沉吟道:“此番事及安宁公主,欲以家世背景以挟或钱财以贿,皆不可行。若论寻常事由,便只得寻个人,为桃花独去何处作证,方可稍洗她嫌疑。”
李延玉点头又问:“如沈小姐所说,稍洗桃花嫌疑,想来不足。那要如何方可彻底洗她嫌疑?”
沈念叹道:“只得盼安宁公主早日醒来,亲口指认行凶者罢。”
“这得等到何日……”李延玉方垂头丧气,却见沈念递来一纸包,李延玉接过,不知何意。
“李小姐,此物是昨日桃花遗于敝处的,想是换下礼服后走得急,忘下了。同段兄一议,皆愿交李小姐观之。”
李延玉将纸包握于手心,觉里边不过包些棋子药丸之物,略一掂量,分量亦不大。怀着欲救桃花之念,她顾不得许多,两下便拆了纸包,却见其内尽是些黢黑如棋子大小之丸。沈念同段恒却是立认出此物便是那“暖香丸”来,便同李延玉说了。
“许是桃花向那医士讨了些,欲带回来与李小姐尝尝的。”听沈念这般说,李延玉又递与她道:“劳沈小姐瞧瞧,可有蹊跷。”沈念接过,同段恒一同细看一番,又稍嗅之,方答道:“同我等在宫里所食全无不同。此物本就是面切作棋子大小所得,又是专献与本朝与北秦王公贵族,想来亦难有蹊跷。”
“沈小姐道是专献与王公贵族?不知是何人所献?若是桃花离二位那半刻钟,便是去寻此人讨这暖香丸,岂不是可为她作证?”
“李小姐此言甚是。若说这暖香丸,乃是一队医士所献,为首那个个子不高,看样子应尚未及笄,然面对台上王公毫无怯色……”
李延玉迫不及待道:“二位可近了她身?她身畔可有异香?”
沈念同段恒面面相觑一瞬,方答道:“初不觉异,李小姐这一问,这医士靠得近时,小女确嗅到些不同寻常香气,还以为是源自这暖香丸,不知段兄……”
“我亦是如此。”段恒亦点头附和。
“好……好……好啊!”李延玉心生激动,不由身颤,她紧握段惜双手,欣喜若狂地看她。段惜见状,道是李延玉有法子了,亦回她一笑。沈念与段恒自然亦有所感,遂问:“李小姐这般问……可是识得这医士?”
李延玉松了段惜手道:“岂止识得,她乃是我故交,曾同我出生入死。”
沈念同段恒皆难以置信,一时无言。段惜遂道:“想不到姐姐竟同宫内之人亦有交情……”
李延玉笑道:“妹妹高看我了,我之前亦不知她是宫内人的。”
沈念亦笑道:“李小姐既有这般故交,此事许有转机。只是,此人既居宫内,现下我等又全无可能进宫去,李小姐欲如何同她来往?”
李延玉如今却成竹在胸:“沈小姐,我已有打算了,只是后事如何,到时还需叨扰。”
“哪里。桃花横遭此难,我同段兄、惜妹妹亦难辞其咎。若有需求,李小姐便来吩咐就是。”
李延玉同滕雨,二人一马,驰往白云山庄而去。
李延玉听周益清仍在宫里,且好似颇为得意,立想到那仍在白云山庄水缸里的神农钥来。若以此物为信,纵是进不得宫去,想来亦可同周益清互通消息。
滕雨在前御马,李延玉便徒吹风而已。似是凉风颇醒了神,李延玉只觉脑中灵光不少,杂念渐随风散去,一阵狐疑立涌上心头来。
“滕兄!你说!既然!宫里有人,供认,桃花,可桃花,是以段小姐,之名,入宫,怎会抓了桃花,没有,抓段小姐!”因马速颇快,凉风直刮李延玉双耳,一张嘴又全灌进嘴里,是以哪怕是欲同身前滕雨交谈,亦得费尽气力大喊。
“小姐!想来!如你所,想!”滕雨只简单答了句,便不再做声。
是啊,恰如李延玉所想。桃花既是以段惜之名入宫,纵是有人作证,亦是先去段惜处抓人,怎地最终桃花被捉去了,段惜尚可与自己同乘一车呢?
显而易见,沈念和段恒将段惜藏起来了,还对上门官差通报了桃花这个假段惜所在。
怨不得沈念那般说,此事,她三人确难辞其咎。李延玉心内暗叹一声,唯愿那神农钥尚在缸内。
好在滕雨识路,未多久已至那瀑布之下。二人下马,滕雨引马喝口水,便栓至一旁树上,见李延玉眼向那瀑布若有所思,便静立于稍远处以候。
李延玉确是若有所思。那日初访白云山庄,距今实未有几日;再说,纵是随马勤离福山镇,亦不过半月。如此说来,短短一月间,自己先是逐个挥别华阴众人,又同马勤东进,路遇周益清,白云山庄历险,与郑元偲逛灯会,同桃花、滕雨、田力三人西行,恰逢沈念东归,入宫,终至如今与滕雨二人再访白云山庄。若再回忆远些,半年前她尚身在鹿陵呢。如此种种,可有快意恩仇?可有尔虞我诈?可有行侠仗义?可有人情冷暖?事到如今,李延玉说不清。大抵这一路走来,多受人荫庇、帮助,乃至于如苏梨、马勤那般身怀武艺者皆已入土,我李延玉尚苟活于世。如今得桃花三人同行,有了情,有了头脑,自以为可为自己之命做些文章,可为前路铺些砖石,却将桃花算进洛城府里。
李延玉眼见瀑布顶上水流寥寥,想不过数日前,自己方同周益清自此处逃出生天,不论惊魂未定或是劫后余生之喜,终是难忘;亦是那日,头回见着田春雨。如今故地重游,那日诸事皆已不在,自己却仍需于这焦头烂额境况里,走这未卜前路。
她忽地有些乏了。她忽地觉着,自那夜孙鱼以引凤箫相托以来,自己全在奔波,一刻不停。纵是身卧榻上,心中亦是百事交集。她眼随这涓涓细流自上而下,崖上横柯、水边草木,或光秃、或灰黄,满目皆是暮冬后之萧条,一派深景,不由想起那句“百感忧其心,万事劳其形”。她转而又忆起,鹿陵那夜,苏梨问她可是在听秋声。可那夜疾风劲劲,她心亦静如潭水。如今想来,许是因苏梨那时亦是南来北往日久,渐生倦意了罢。若是如此,不知她选于白云山庄静待,可是她专为自己置好此绝地呢?
李延玉轻叹一声,细吟道:“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而欲与草木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正月十六这日,于这白云山下观瀑布时,她竟头回懂了那《秋声赋》。是啊,是有些乏了。她怀念起鹿陵那近一年的时光,更怀念起儿时那日日诵诗、夜夜读文的日子。那些日子里,她全不必思虑她事,这时辰一刻一刻地过,她便一刻一刻地长大、老去。
此事若了,不如,真南下镇江府,寻亓官伶去?
身后滕雨听李延玉似有所感,又忽地吟咏一番,惟静立良久。待得终上山时,又见她每踏下一步,这双足皆如灌了铅一般,其步极重,而行速极缓。
又到白云山庄跟前,此番却是大门紧闭,门上两纸封条相交。滕雨一见,便对李延玉道:“小姐,此乃绿林司所封。”
“绿林司所封。”李延玉重复一番,“此前这山庄是何处置?”
“昔日之事后,此山庄仍属骆家,只是家道中落,渐无人居住,遂荒废于此,然名义上仍属骆家。”
“如此,进去便是。”
“小姐,这恐怕……”
“怕什么。骆家人除了那骆英成竟没别人?若有别人,这便仍是他骆家废宅。我二人夜游白云山,借宿一宿,谁人知晓?进去便是。”方才于山下一番回味后,李延玉现下只觉着满腹愤恨,欲快些了却此事。
滕雨自然察觉到李延玉变化,却仍提醒道:“小姐,我等入内自然无妨,只是这封条却不好与它撕毁了。”见李延玉点头,滕雨立上前,小心将封条完整撕下,贴至一侧门板,方推开门来。于是滕雨随李延玉绕影壁,过天井,越外庭,达内院。李延玉眼略扫一圈,却未见着水缸。她遂向滕雨道:“滕兄,劳你亦于这院里四处转转,瞧瞧可有水缸。”说罢,自往那两座水边圆池里打量,其内仍有蓄水,然浑浊不清,水中有何物全看不分明。李延玉正想着若是欲捞出池里东西,当有何办法,便听滕雨喊道:“小姐,找到了。”李延玉顺滕雨喊声而去,果见着院内西南角置一水缸。二人又分头去寻,方知院内四角皆有一缸。
“既是水缸,便好办了,砸了便是。”
滕雨惊道:“小姐,这既是他骆家私宅,恐……”
李延玉却笑道:“前番我来时,便有人说,此院当中一河直穿而过,不论什么天地灵气、浩然正气,皆为这河全拦住了,是以骆家衰微。这症结既在此地,莫说我砸他四座缸,纵是将这正堂拆了,亦无大碍。”
自李延玉上山以来,滕雨只觉她行事较前大胆许多,再无顾虑,说起歪理来却是一套一套的。见李延玉自圆其说,滕雨便亦不多言,自随李延玉砸缸去。李延玉稍加思索,想当日周益清亦是自前边来的,想来不至先绕至屋后再专走前门进,故只砸了南边两座缸。待缸里水流尽,二人各自搜拣,果觅得块奇形怪状之物来。其物以铜铸成,状似乌鸦展翼,通体漆黑,唯双目点金。李延玉将此铜鸦于手里翻来覆去看,又低头扫了回满地泥沙破烂,方问滕雨:“滕兄,你瞧此物,与神农可有干系?”
滕雨亦是看了个百转千回,方道:“我听闻炎帝神农少女溺亡后化作一鸟,花首白喙红脚爪。若此物乃是状精卫,倒与神农有些干系。”
李延玉眯眼细看,却没看出什么花首白喙红脚爪,只见双目泛金之色,遂道:“罢了,滕兄此说,便是说得通,那此物应是我等欲寻者。”二人又蹲下身仔细搜寻一番,为保完全,竟将另两座缸亦砸碎一观,然却未见他物足与此铜鸦媲美。
二人此番搜拣颇费了些时候,来时日正当午,揣铜鸦而归时,天边已尽是暮色,骑马前行,可见不过数十步,是以滕雨不过驾马缓行。
“此番回去,田兄想来未归,桃花又进了府衙,竟冷清不少。”滕雨不知如何接话,索性不语。李延玉又道:“不知桃花现下被押于何处,可往探望她一回否?”
“小姐此话倒是有理,只是纵可探视,现下想来亦过了时辰。”滕雨未听得李延玉回话,遂续道,“不过,既有马,顺路去洛城府瞧瞧,想来亦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