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十二章 夜谈
晚饭时,众人均一言不发。谷天仍是如常,仿佛拂晓那一切从未发生;王文忠亦不复往日那般动不动唉声叹气。一餐毕,篓里馒头仍有大半,除中间水煮白菜,其余菜式如刚上桌一般不变。在如此沉闷的气氛中,唯李延玉似不为所动,甚至多吃了一碗米饭。
众人见孙鱼危坐不动,只慢悠悠端着杯子小口小口啜着。约莫过了两刻钟,谷天终以巡视为由,起身告辞。
“谷天,你且莫急。天尚未黑,再等等。”
李延玉悄瞥一眼,见外间天色已是蜡黄。冬日里天亮得晚,黑得却早,且这黑似是一瞬间的事——常常是人方察觉天色将暗,再注意到时,已随之滑入完全的黑夜。
“敢问师父,为何要等天黑?”谷天言重了些,却仍遵孙鱼之命,好好坐下。
“夜中宜谋划,万事皆不易为人所察。”
众人遂续静坐。李延玉见身旁亓官伶垂头反复抠着指甲,面上郁郁寡欢,道她仍是悲于林雨桐之去,而鉴于当下气氛不好开口,便伸手去抓亓官伶。后者手小,李延玉纵是女子,亦可堪堪将她两手握住。
亓官伶双手一颤,冰冷僵硬。她转过面来,对李延玉挤出个笑容。李延玉见她眼中全无泪光,稍稍放心;又觉她此笑甚是勉强,不由暗自神伤。
“如今我等所居之处,乃是从前华山派守墓人之宅。”孙鱼的声音悠悠响起,众人方觉已然入夜,桌角方才仍不为人所察的两盏油灯,此时便显得格外明亮。
“当年我和师兄因与门内师长不合,愤而离门,并于密道偶得华山派三神器之一——引凤箫。之后我俩辗转一年半,恰逢三年一届之武林大会,师兄便与我商议,欲于彼处向华山派主流讨个说法。最初,我等不过欲在武林同道见证下,信师兄之大义,若华山主流稍稍让步,我等于回归门派当是乐意之至,之后受罚诸事,亦心甘情愿。文忠,劳你为大家皆添些茶罢……好,亓官亦可。
“然世事难料。当年武林局势,蓬莱、岳门欲合力灭华山威风之计,我等竟全然不知。师兄彼时于江湖小有名气,武林大会既启,果有人问他去向。师兄以为时机成熟,凭着一腔热血,自报家门,慷慨陈词,不料引发一场混乱。时蓬莱东方掌门见我等有华山神器,心生一计,当即斥华山独断,携其拥趸欲拥师兄另立门户,华山派一方自然不允。双方对峙一番,师兄与我均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之际,便是以洛城派、春风馆为首的一众小门派,站在了我与师兄这边,建议凭师兄之意而定。大门派内鱼龙混杂,自有人欲诉诸武力,强令我等从命,梨儿亦是在那时拔刀相助,后得罪大人,遂成华阴首位弟子。在三位武林盟主——李姑娘,其中一位,便是黄欢之师封烈前辈——调解之下,华山终是妥协,便与师兄定下盟约,表示不追究我等过错,予我容身处,许我自立门户,然到期时,须恭恭敬敬归还引凤箫,不问我去向。文忠亦是在那之后不久,投入门内。
“如今想来,师兄与我,那时均不过区区华山弟子,目光局限于门中一方天地,自以为手握大义,终不过沦为上层斗争之工具。师兄与如今华山掌门唐义,本就是同门师兄弟,只因观点不同,并无深仇大恨,加之师兄愧于为人利用,故虽立门派,却从不招揽门徒,以致荏苒二十余年,门中不过数人而已……文忠——茶壶仍在亓官这边么?便劳你再为我添上一杯罢。”
王文忠自亓官伶手里接过茶壶,于众人不约而同的注视下缓缓斟满面前一杯,复恭敬递与孙鱼,不料被她一饮而尽。孙鱼将小杯在手中转动把玩片刻,方抬眼扫视四人一轮,笑道:“你们不必如此看我——正如你们所想,那陈年旧约,将至期限了。文忠,将你此去长安和下山所见,简单向他三人说说罢。”
“是。”王文忠转转身子朝向,清清嗓子,“一言以蔽之:大量生面孔江湖人正向华山聚集,恐来者不善。”
“当年之盟,一赖同道支持,二由大派私心,三仰盟主斡旋,华山派方吃下此哑巴亏。彼时华山尚有前朝余威,然经此一役,并老掌门故去,终是渐渐式微。如今华山掌门亟欲重振山门,其首要之事,便是取回当年遗失之引凤箫,重聚三神器。”
“此番江湖人集聚华山,乃是华山欲寻衅之显?”
“谷天,话不可如此说。当年虽立城下之盟,一有武林众人见证,二者华山现今亦无毁约之力。想来应是华山欲召集武林同道,央他们于收回引凤箫时,作个见证。如此一传十十传百,终得知于天下。”
“既如此,师父今日,欲谋划何事?”
“此事我本欲独与师兄商议,不料雨桐终在年前有了动作,故不若早些将些许往事向你们和盘托出,亦好谋划来事。”
“师父,难道,雨桐欲窃之物乃是……”
孙鱼伸出手制止了王文忠,兀自道:“雨桐自有去处,梨儿、范屹与萧政均在外,谋划已成,不必忧心;你四人中,文忠常年在外行走,亓官若不济亦有家业,谷天深居门内,李姑娘则无人可怙,故而今日,我欲当众人面,为你二人,好生谋划来事。”
“……师父……”
“怎么了,亓官?莫要如此扭扭捏捏,有话便大方说与我。”
“纵是归还了引凤箫,我等亦可于此侍奉师尊与师父,为何要谋划来事,就好像……同门将各奔东西一般。”
孙鱼静看着她,面上似笑非笑的表情终化为个大大的苦笑。她以手叩桌,抑扬顿挫道:“亓官啊,亓官。”忽又顿住,作沉思状,手上却不见停,不过缓慢下来。众人均屏息静待,只觉在这昏暗的厅中,时间似那冬日中冰河,虽本意不舍昼夜地流逝,却不得不停下脚步来。
随着一阵骤雨般的叩击,孙鱼终叹道:“此番之事,已非我等之力可左右。引凤箫还与不还,华阴恐均不可存——鱼与熊掌,皆不可得。”
“师父!”亓官只惊呼一声,便如鲠在喉般,张着口却一言不发了。王文忠虽未如往常那般摇头叹息,手却亦轻轻叩着桌面。只有谷天似仍有所思,平常道:“师父,敢问师尊意下如何?”
李延玉偷拿眼瞧了下谷天,见他面上火光闪动,虽仍板着张脸,目光倒坚毅万分。
“师兄早已考虑此事。事到如今,我当说与你们——此番他闭关,正是夜以继日,为此事劳心。”
“既如此,师尊有何办法,望师父示下。”
“谷天,莫要再问了。”孙鱼愀然道,“此事只得我与师兄知晓。尔等且从我之意,近日中各往东西便是。”此言既出,她似卸下心上重担般,浅笑一声:“你们道我华阴为何只授轻功,不过为有难时,你们可以跑得快点儿。”
“师父。”谷天忽地起身,拱手沉声道,“谷天自被师尊、师父救回那日起,便立下心愿,欲追随师尊、师父一生,故二十年来,天不离华阴半步,只为时时侍奉师尊、师父左右。华阴无难则已,倘若真将有难,天亦当全力助我师门脱险。我虽武艺不精,此血肉之躯尚可为师尊、师父挡下刀剑,望师父莫要命我离山!”
“谷天。”孙鱼挥手令他坐下,“你之意愿,我已完全了解。然你须知,尔等须知,现下还未到大厦将倾之时,不过为之后早做打算而已。你若执意不去,日后随我与师兄浪迹江湖,自然可以。”
“天,谢过师父!”
见谷天不住点头,孙鱼复露出笑意,又转头来看李延玉:“李姑娘。前番我曾问过你有何打算,你言欲向梨儿讨教。现今我便再问你一次:你日后,有何打算?”
“孙大侠既有此问,延玉恰有一言。”李延玉坐直身子,眼只瞧着面前空碗,“延玉自出生以来,一直受人庇护,方苟活至今。从前因不谙世事,不过浑浑噩噩度日:父母死,随黄大侠;黄大侠去,滞鹿陵;离鹿陵,受王大侠与苏女侠照顾;至华阴,赖诸位不弃——细细想来,与那吸血蚊虫何异?乌鸦尚知反哺,人知恩不报,岂连禽兽均不如?故近日来,延玉常思如何报贵门之恩。此番若如孙大侠所说,延玉不敏,想来应是用人之时。孙大侠如不弃,旦有延玉可效之力,请任意调遣。”
“李姑娘,抬起头来。”
李延玉谨慎地看了一圈,见众人均注视着自己。方才所言,虽是自那日扫墓后所想,然于此情此景,且有谷天慷慨请战在前,李延玉亦知自己有些意气用事。她最后方察看孙鱼脸色,见她眼中竟似多了些光采。
“李姑娘好一番话,全不似你表面般柔弱。好了,你们也莫要一直盯着她。李姑娘,你的意思,我已知晓,然请李姑娘听我一言:我等生于世,皆属渺渺众生,沧海一粟,若无相互扶持,难有今日。你所言父母、黄欢、梨儿甚至我等,待你并非所谓‘庇护’,实乃‘共存’。从无何人,可常受人恩惠而不给予。纵是吃饭前帮忙摆碗,虽是小事,亦并非非姑娘不可,然姑娘既做了,便是付出。故而姑娘欲一转往昔之迷茫,只需自你身边起,哪怕是一句嘘寒问暖,亦能使人如沐春风。”
李延玉正定定听着,便觉手被身边亓官伶轻握住。她转头过去,便对上亓官伶含笑的双眸。亓官伶面上虽仍无多少笑意,手却已不似先前般冷若冰霜。李延玉不由自主放下心来,心既沉下,整个身子似亦随之软了许多。头中方放松下来,却忽如走马灯似闪过许多片段,历历皆是往昔。
“李姑娘,人皆有自己的活法。有多情者,自有薄情者;有高义者,自有寡义者。如你这般人,自有与你投缘者。且你本性受近二十年炼化,绝非一朝一夕可易。李姑娘不必为过往忧心,你比在座多数人年轻,自然有更多时日,去寻你欲行之事、欲爱之人、欲从之道。”
“延玉,谢孙大侠教导。”
孙鱼挥挥手,遂倏地起身,伸展两下身子:“好了好了,你们也莫丧着张脸。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有事在身的,便好好去做。总之,这年当好好过才是。今日我来洗碗,你们自己忙去罢。”
“师父,这……”谷天欲跟着起身,不料孙鱼一瞬便跳至他身边,竟生生将他按下。
“听为师的。文忠,你便带谷天一同去转转;亓官,你也带李姑娘去说些悄悄话。好生再看看这一方天地,日后若真要离去,望你们皆可不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