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九章 愁绪
“方才那掌柜好生热情,也不知他怎就觉着我是个大户人家了。”段惜还有些惊魂未定。
午间虽与段惜同桌吃饭,然实无过多交谈,是以李延玉现下拿不准当如何开口。段惜虽一口一个“姐姐”叫得自在,她却不可直叫段惜“妹妹”去。思虑一番,又见侍女仍不言语,李延玉方道:“许是见段小姐天生丽质,惊为天人,觉着必是高门子弟。”
“此话倒是不假。”段惜正笑着,却立回过味来,“姐姐倒不必这般客气,我既唤你姐姐,你喊我妹妹便是。”李延玉虽应下了,却觉别扭。所幸段惜一路上光顾着逛街,纵是叫李延玉,亦是如“姐姐,你瞧此物当真别致”“姐姐,那是何物”之类,倒不求李延玉非要唤她一声。二人一路直行,约莫走了半刻钟,身后侍女忽道:“小姐,这便到了。”段惜得意道:“姐姐,便是此地了,号称洛城烹鱼第一的。”
此店正门开在街角处,意揽四方宾客;高两层,东侧南侧亦各占数排店面;正门当中一块牌匾,方方正正书有“洛川知鱼美”,门厅两侧地灯各写“叶家”“美味”二字,廊下还挂两盏彩灯,一侧书“上等”,一侧书“第一”。这店外揽客揽得直白,进去却见其布置颇为用心:进门一方小池,内有假山,山上亭台草木,并飞流倾泻而下;绕过这池子,便是条游廊,廊下一片水池如小潭,全石为底,中有游鱼,竟还缀以藻荇。穿过此廊,尽头便是方柜台,自有人引客上楼。楼上以竹石为篱,辟出一方方小院来,院外有一小门,门上挂张白绸软帘,便是里外不相见了。于洛城营如此店面,却大加布置,反倒是可接食客之数并不算多,想来店家并不指望借此赚大钱罢。四人随堂侍四折八拐,到了深处一院,入院门后有小庭,置有石桌凳,再经一门,方见里间桌案。案已置一锅,中唯沸水,其下有暗火,烟雾升腾;案边一人席地而坐,见二人被引入,立起身行礼致意。
李延玉未见着那三人,惊道:“只我二人么?”
段惜却不解道:“我请姐姐吃饭,自然只我二人。”
段惜招呼李延玉坐下,自己到对面,侍女分立进门两侧,便朝那侍者点头。只见那侍者方自案下一冰篮中,取出条鱼来,当场去鳞、破膛、去腥线,一顿技艺甚是娴熟。待得分出鱼身,这侍者又换把鸾刀,便脍起鱼鲙。只见他先以刀沿一侧脍出一半,而不离断,又转至对侧,脍出同样形状一半,方轻巧断下一鲙来。李延玉初不解其意,却见那鱼鲙于滚烫水里翻动,竟颇似蝴蝶飞舞。侍者一次仅脍两片,待得去了生,便请二人品尝了。段惜自然是先将两片皆夹给李延玉,要她先尝尝;又请侍者将鱼脍尽,便可自离去,不必随侍。李延玉瞧着盘中一双鱼蝶,看眼左手边味碟,正不知蘸哪一个,段惜适时道:“姐姐,此乃五味碟,其中取葱姜拟春,梅蒜摹夏,芥子学秋,橘蒜状冬,此为四时,并鱼鲙本味,遂为五味。”李延玉叹道:“竟这般讲究。”她略作思量,终是蘸了个冬碟。要说这现杀现脍之鱼,实乃上乘,虽薄如蝉翼,又蘸味碟,那鲜美却一丝亦不曾为之掩盖,反是入口即化,又全无腥味。只一块,便使人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段惜见李延玉神情,知她满意,遂放心地亦夹起一块入锅。
李延玉自为这绝味倾倒,方夹起第二块,她头脑里忽地掠过抹残影,一丝熟悉不受她所控地涌上心头,全压不住。这似曾相识之感来如雷霆,去却亦似疾风,待得风卷残云过,唯余满地狼藉,李延玉只觉心如被攥尽了般,悲不自已。
“妹妹,敢问,此鱼是……”
“啊,瞧我,竟忘了说。前番听说姐姐是自杭州府来,已离家多年了。说到吴中地区,自然是莼菜鲈鱼,我便打听到此家是洛城独一家可做鲈鱼的,想姐姐生日亦方过不久,便自作主张,为姐姐补个生日宴,亦盼为姐姐解些思乡之情。姐姐你听我说,这鲈鱼可金贵,乃是由东昌那边捕了,一路由活水拉来的,只可惜不是江淮一地……哎呀,姐姐你这是怎么啦!”段惜正得意地侃侃而谈呢,却见李延玉那木然面上,泪竟倏地夺目涌出,立慌了神,赶紧屏退众人,起身掏出帕来为她拭泪。
听得段惜口中“鲈鱼”二字,李延玉全忆起了。这确是家乡之味。她并未见过母亲做鲈鱼,只知母亲唤她吃饭时,鲈鱼身上已铺上姜丝,静躺盘中了。母亲做鱼,大抵是清蒸的,但仍是在她稍闲些的时候方才有,而鱼之类目亦常有别,故而她并不全认得。她仍记得一回,那日她正背那“莼菜鲈鱼方有味,远来犹喜及秋风”,便问父亲:“这张季鹰家有鲈鱼,六一家亦有么?”父亲回她句“欧阳修乃庐陵人,自然有的。”“庐陵在何处?”“嗯……大抵在西边,我亦没去过。不过他日你若得良机,倒可去瞧瞧。”“您和妈妈不同我一道么?”父亲却笑了:“年纪大了,守好这家业便是。”那时日薄西山,父亲背窗而立,看不分明他神情,只记得他影子自窗下直铺至对面墙脚。那天晚饭便是鲈鱼,那是李延玉头一回知道自己吃了哪种鱼。西窜三年,不止蹉跎了她的岁月,亦磨灭了她的回忆。今日,她竟忆起来了。
回过神来,一方手帕正轻于她面上抹着,面前是张满布惊慌的漂亮脸蛋儿。李延玉吸吸鼻子,笑道:“实是抱歉,吓到妹妹了。”她接过段惜手帕,自拭去泪水,又道:“难为妹妹这般费心,倒真勾起我些思乡之情了。”
段惜垂首道:“姐姐见谅,我本欲为你庆生,不曾想竟引你悲伤了。”
“不妨事,不妨事,我尚要谢你呢。”李延玉亦起身,稍愣一愣,终伸手搭上段惜双肩,“我自离家以来,头回明白,何为思乡。”说来也怪,本是李延玉因悲从中来而泣,现在却成了她来安慰段惜,颇费了些口舌,段惜方将信将疑回去坐下了。说来也巧,里边事方息了,外边侍女立叩门道:“小姐,莼羹来了。”
莼羹摆上桌,段惜自然又是一番介绍:“这莼羹实乃鱼羹,亦是取鲈鱼而制,并入莼菜,只是洛城不产,故而必比不得姐姐家里的口味纯正的。”
“哪里。若非托妹妹的福,我哪里吃得到这些。这么多年,我险忘了这家乡之味了。”见段惜仍有顾虑,李延玉故意打趣道,“便只这两样菜吗?”
“自然不是,只是我要他先上这些的。姐姐是饿了么?”
“嗯。这哭一场,似也哭出不少精气去,忽地便饿了。”
段惜失笑道:“那我便唤他上菜。只是午饭吃得好,今晚我就点得淡些。”
“劳妹妹费心了。”
许是物极必反,经方才一悲,李延玉现下只觉着神清气爽,看这满桌佳肴,顿时胃口大开。见李延玉这般,段惜终放了心,又快活起来。
“姐姐自桐庐出身,是令尊在那里做官吗?”
“不是。”李延玉本欲说明,段惜却又问道:“便是经商?”
“亦不是。”
沈念奇道:“那姐姐家中,初如何起势?”
“并未起势。”李延玉横心道,“家父实乃求功名而不得者,家母亦是寻常人家。”
“他们并不富裕么?”
“正是。”
“那,姐姐如今才学,是自哪里学来的呢?”
“乃家父亲授。”
“姐姐可有玩器?”
“不曾有。”
“姐姐平日里吃什么点心?”
“无这般习惯。”
“姐姐家有几间房?”
“统共一间。”
“只一间?”
“只一间。”
“可有男仆女婢?”
“自然是没有的。”
“既如此,何人服侍姐姐呢?”
“并无人服侍。”
“无人服侍?那,若是缺什么东西,当如何?”
“自然是我自去取来,家里若缺,便自去买来。”
这一番问答,立使李延玉醒悟过来:她同段惜,本就非是一类人,恰如朝菌之于冥灵、蟪蛄之于大椿。若非一番变故,兼沈念撮合,她到死都不该同段惜有半分交集的。段惜乃是万事皆要服侍、出远门尚属头回的大家千金,而自己本就出自个日子稍过得下去些的寻常人家,又对终日奔波习以为常。二人之间,恰有一道无涯天堑,名为出身,二人皆无错,可这错又该归于何处?
李延玉须得承认,自见着这段惜第一面起,她便明白,段惜虽不是她多年来见着的头一个貌美小娘子,却必是她最喜爱的一个。故而她亦愿多同她来往,今日同她独处本就欢喜,又得她一番颇为上心招待,感动不已,真觉着她哪里都好了。如今,一番问答,如盆凉水,自她顶上浇下,立教她打头顶至足心,皆凉了个透。
她抬眼打量段惜,见她面上果是副惊异神色。但许是因明白她同段惜之交便到此为止了,她心里竟愈生出些思恋之情来。恰如那曹子建所写,纵是“恨人神道殊”,却正因不可得,遂有“浮长川忘返”,反而“思绵绵而增慕”。
“可姐姐才学、举止、气度,全不像我所以为的寻常人家,如此,更显难得。”
“段小姐过誉了,不过些须识得几个字,在外免为人骗了去罢。”
段惜立显出不忿之色:“姐姐这是何意……”话说一半,她眉间一蹙,却回过神来,立往李延玉身侧坐了,携她手道:“姐姐莫生气了,惜确是见你博闻强识、平易近人,以为姐姐亦是出身世家,方这般问。绝无半分笑弄意思在的。”
李延玉自然信她绝无半分讥笑之意,只因现下豁然开朗,心颇有成槁木之势,一时亦难提起神来。段惜见她不语,又道:“惜问这些,不过是欲同姐姐结个金兰之谊,总得多知些姐姐之事,姐姐莫要气了,惜也说与姐姐好不好?”
段惜仍紧握李延玉左手,便娓娓道:“段氏先祖起于清河郡,后因出仕,惜这一房举家迁至汴州府,定居至今。家父现于京城为官,家兄姐姐已见过了,另尚有胞弟,方三岁,此番未同行。”李延玉心下暗惊:这段惜,三下便将家族之事交代个七七八八,得来全不费工夫,亏我并无邪念,不然可是不妙。
李延玉叹道:“非是我气,我亦知你绝无他意的。初见妹妹同段公子,见他丰神俊朗,你亦是天香国色,便知家世不凡。如今听你说道,不知令尊,可是本朝枢密副使段攸大人?”
“确是家父。”
“妹妹可知,纵如你所言,欲同我交游,以你我门第之异,恐不得为贵族人所喜。你乃高门贵胄,天下兵马,悉出令尊;我是无名小人,四方众生,皆似我类。”
段惜沉吟片刻:“虽是这个理,然,我欲同姐姐来往,管族人作甚?他们不喜,莫不是还可拦着我?”
李延玉又劝道:“纵是如此,以妹妹之家世、才貌,日后必同世族公子,甚或王子皇孙结亲的,至那时,你又当如何?”
段惜却笑得愈发欢快:“且不论那日如何。纵是成亲,夫家竟能管我欲同谁一道玩?”
“自然管得着的。若真成了皇家妇,恐是宫门都不得出。”
“那我便写信与我爹,要他发兵救我出来!”此言既出,二人相视一笑。李延玉笑道:“妹妹日后可得改了这口无遮拦。”
“我向日里可不是这般,不过今日同姐姐说话,欢喜得很。”
李延玉摇头道:“纵是欢喜,有些话亦不可轻说与人的。你这般家世,若是令旁人知道,恐对你不利。”
段惜却忍俊道:“我头回见姐姐,便觉面善,心里更觉如远别而重逢一般。恰听说姐姐生日方过,便有今夜之会。且念姐姐既信你,我自也是信你的。”李延玉心生暖意,方要答她,却听她续道:“是以我还欲同姐姐说件事,念姐姐及兄长皆不晓得的。”
见段惜敛了笑意,李延玉亦正襟危坐而听。
“午间我误了时辰,害大家等我,实有缘故。”段惜回头瞧眼紧闭屋门,又向着李延玉挪了些位置,“我由个引宾坐车游至东北角,见着块花圃,好是赏心悦目,便下车转了转,不由往里走远了些。绕过篁竹,乃一石潭,便远远瞧见个丽人,独立水之涘。我见她虽着素色,却气度不凡,彼处又近洛阳宫,疑她乃宫中人,便止步不前,那引宾亦悄声劝我归去。
“不料此人仍察觉到我,便朝我走来,还挥手要引宾退开。这引宾对她倒很是听从,一欠身,竟当真走了,便余我同她二人。她便伸手朝我面上探,冷胜冬雪,冻得我一颤,又问我从哪里来。我见她怔怔看我,两眼发直,心里不喜,便反问她是何人。她却笑说,‘洛华苑一游魂’。这说着,手还往我腰里摸,我立挥手给她打开了。她同我开玩笑,又这般不知礼,我自不惯她,便顶她道,‘我瞧你有腿,倒不似游魂。’她倒不语,只拉我朝里去,我瞧四下无人,喊亦无用,终随她去了,便同她绕潭而行。她又问我自哪里来,我便胡说个蓟北,她却又看了我半晌,方说句‘看你相貌,应是中原人’。我便不置可否。之后她又问我几岁、读什么书、到洛城几日、来这里做什么,我皆搪塞过去。末了她问我名字,我借口身子冷要走,她却不拦我,亦不送我,我便自出去了。
“待得出来,我问引宾那是何人,她竟这般听话,谁料这引宾亦不知晓,只听她主人说过,若于东北角见面生者,多为宫里人,莫要来往便是。我方急急忙忙要她带我回去,待得快到了,想着此事不好说与念姐姐和兄长,便下车跑一段路,造了个缘由。”
李延玉不悦道:“此人狎昵至此,妹妹一早便该走的。”
“姐姐莫要气,我见此人目中无神、周身乏气,本欲以些话语激她,不料她真就如具行尸走肉,全不吃我话的。”
“倒是怪异。你何以不说与沈小姐和段公子?”
段惜低头道:“实不相瞒,我本就不愿进宫的,只是兄长劝我以大局为重,方随他到洛城。然我故意备了件不合身华服,盼着可略出些余地,谁知将姐姐同桃花姐姐皆卷进来,实在是对不住。因我知今日之宴,便是为我之事,故心忧若是说了,兄长与念姐姐许收回此意,故瞒下不谈。”
这段惜倒是有些小心思。如此看来,若不是自己恰有进宫之求,此番倒真成了无辜者了。好在她这小心思却是帮了李延玉大忙,只是对桃花颇为不公了,她才是与此事毫无干系的。
“既如此,妹妹将此事说与我,乃是……”
段惜正色道:“那怪人确可为宫中人,不论如何,我皆同她打了照面。故而桃花姐姐代我进宫,须得多留心才是。因白日里念姐姐常守着她,我不好开口,故借此时之便,望姐姐回去转告桃花姐姐一声。”
“原是如此,谢妹妹忠告,我定转达。”
二人相谈甚欢,段惜索性将她餐具皆挪到李延玉斜对边,离得近些。莼羹鲈鱼虽早食尽,因仍天寒,又换上顶铜锅来,可煮些热菜,不至寒了肠胃。初见时,李延玉便觉段惜身材修长,如今邻座,见她确较自己高出个头来。复说些闲话,段惜又问李延玉何以由杭州至洛城。
“本欲同舍妹往长安探亲,不料现下潼关不得过,便听沈小姐良言,暂驻洛城了。”
“原是这般。听闻现下长安论街市繁华、人烟阜盛,已比不得洛城了。姐姐若到长安,恐不若洛城好玩。”
李延玉一笑,顺势问她:“妹妹平日玩些什么?”
“在家时常读书、下棋、弹琴、画画,烦了便玩些投壶、踢毽子、跳索之类,出门便有趣得多。”
“你既是大家小姐,亦常出门么?”
段惜笑道:“哪里那般严密。只要莫惹事,门禁前回去,出去便出去了。”
“既如此,此番来洛城,妹妹当可玩个痛快。”
“只是洛城不比老家,市井街巷皆是生分,倒是有些束手缚脚。”
“妹妹这般说,不也寻得这样好的饭店么?”
段惜“嘿嘿”一笑,却又垂下目来,低声道:“此番因我私心,将姐姐和桃花姐姐皆卷入这桩麻烦事,我实在过意不去。待会儿我便同姐姐一道回去,见桃花姐姐一面,若她心有退意,明日我便亲自去这一遭。”
“难得你有此心意,不过桃花的性子我是知晓的,她既应下,绝无回退之说的。”
“我仍是要走这一趟。”
李延玉失笑道:“你既打定主意要去见她,何苦要我转达。”
段惜惊道:“确如此。”
肴核既尽,段惜却生怕李延玉饿着,又张罗着上了碟米面馒头。出至街上,两侧尽是花灯,形状各异、色彩不一,林林总总不见尽头,行人亦较来时多出许多。二人于街口暂立,李延玉竟发觉过往之人皆要往这边瞧上一瞧,更有甚者竟驻足观看一番,方依依而去。
“妹妹至洛城既有时日,可曾去逛了灯会?”
“来那日便同兄长同游了,可比汴州那区区数盏壮丽不少。”
“段小姐,可有意择日再游一回么?”
段惜一愣,却又了然:“姐姐是尚未逛过么?”
“非是,我前番……”李延玉又改口道,“想来明日乃上元节,这灯会亦会出些新意。”她忽想起那几联名句来,立续道:“段小姐应知那‘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我前番看时,觉着尚不如前人所写那般良辰美景,想来既是上元节前后,当有不同。”
段惜掩嘴笑道:“姐姐所诵,却是长安城,只是……”
“我所愿,不过是同段小姐共游一回。”见段惜似仍不明她所愿,李延玉竟不由脱口打断了她。话一出口,李延玉自觉此番乃是她头次说出这般话,耳根立发起烫来。段惜听她说得直白,不作他想,本欲开口应下,却不知瞧见李延玉面上何种模样,将出之言竟生生被她噎回去,吞吐一番,方憋出句:“姐姐有意,惜……自是应的。”因二人正于店外门廊下私语,廊顶彩灯映得段惜面颊明暗参半,李延玉却分明瞧见她那由灯光衬出的亮白里,透出一抹薄红来。李延玉头回见段惜含羞模样,立忆起句“香靥凝羞一笑开”,却并不合适。恍惚间,“梨花一枝春带雨”却闯入她头脑来。她定定注视着段惜这白里泛红的绝色面颊,渐生起丝怪念头:若可瞧瞧她哭时模样,夕死可矣。
一路无话,来时走不及半刻钟,回去却好似走了半个时辰。到得客店,段惜随李延玉上楼,桃花竟还未归;邻间滕雨听着动静,出来“小姐”尚未唤出口,便见着段惜,立知她身份,规规矩矩行个礼,问了声“段小姐”。
“此为滕雨,亦是我此番往长安同行之人,年长于我,我以兄待之。”
“滕兄,姐姐平日中想来亦颇受您照拂。”
“段小姐客气。两位先进屋慢聊,我来为二位倒茶。”
“滕兄不必麻烦,我只送姐姐回来,这便走了。”听段惜此话,李延玉亦帮腔道:“滕兄先回屋歇息罢,我送送段小姐。”如此又下至堂中,掌柜见段惜又到店里,正欲上前,却见二人热络,暂止住脚步。到得店门口,段惜笑道:“姐姐便回去罢,这般你送我我送你,须得到何时?”李延玉点头不语,不由执起段惜手来,指尖俱是温热。段惜只轻笑着看她。
李延玉正想着如何开口,却忽地想起桩正事,立松了手,便自怀里摸出支玉簪来。
“姐姐这是何意?”
“知妹妹见多识广,想请你瞧瞧,这支玉簪可有蹊跷。”
“若论见多识广,我远不如兄长的。”段惜笑接过玉簪,轻掂两下,又以指腹摩挲一番,再举起对光观上一观,方递还李延玉道:“倒是好玉,形制无奇,工匠技艺亦平常了些,然若论蹊跷,我确瞧不出来。此事很是要紧么?”
“很是要紧自说不上……”
段惜笑道:“若是要紧,姐姐信得过我,便借我一日。趁近日得闲,我拿它往洛城专制玉器之工行问上一问,想来便可知其大略。”若是平常,李延玉必会因这玉簪乃秦小姐所赠,不好交于他人,唯在段惜跟前,她只愿令她知晓,自己乃是信她的。是以李延玉毫无犹疑,便递出玉簪道:“如此,便有劳妹妹了。”
“便包在我身上。”
眼见段惜为她那俩侍女拥着,转身要去了,李延玉忽又下个决心,唤了她一声。
“姐姐尚有何事?”
“我学名为延玉,延年宝玉。雨乃是小名。”
段惜粲然答道:“惜,记住了。”
李延玉静望着段惜并入街上众人,再看不见,方怅然而归。掌柜面上堆笑,正欲上来套个近乎,却见李延玉一副魂不守舍模样,遂清清嗓,收了脚步,转头令跑堂将门口地灯翻个面,露出“宵夜”二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