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十一章 三别
回想往昔,李延玉并不知林雨桐究竟为何而转了习性,自萧政走后,其状尤甚。从前林雨桐除下山治病,便是在屋子周围活动,若欲寻她,只需往院中一唤,便能得她回应;如今且不说她只往山下去半天,纵是归来,亦常不见人。亓官伶连着几日叫她不得,遂不再去寻她,不过偶向李延玉疑心几句。而李延玉因助她煎药,起先不由多了些关注,但见她晚餐时款款从容模样,周身洁净如常,便亦不在意了。
因前番寿宴时,邱泰提及其欲东去过年,便与萧政商定一同出发。有此约在先,王文忠便送萧政往长安与邱泰会合,并代师门致礼,一来二去,亦须耗上个七八日。自王文忠离去起,孙鱼日日与众人同吃晚饭,且每至饭厅,均抱上一甑子米饭来,倒是合了李延玉习惯。
“年关将至,范掌柜竟忙至废寝忘食了么?”这日孙鱼边将甑子放下,边将桌上人数了,见已是第五日不见范屹。
“师父。”谷天照例带众人起立致意,方又坐下答道:“范师弟前番已向我说了此事,应是我疏忽,忘了向师父禀报。因今年雪落得晚,故结账的日子亦随之后推了些。范师弟还道,今年的新春宴,他恐无法全心谋划,请我代向师父赔罪。”
“无妨。他有事忙着,乃是生意兴隆之相,亦是好事。”她接过林雨桐盛上的汤,喝了一口,“现今萧政离了,这汤竟不似往日鲜美?”
“萧师弟喜往汤中加些香菜,道此物与牛羊乃是绝配。”
“怎地,他去了,门内便无此物了么?”
“师父,此事我知。”亓官伶举起手道,“萧师兄教的孩童中,有一个男孩,姓袁的,家中似乎专做香料生意,常与萧师兄些香料。除香菜,我见过的就有花椒、八角、香果,还有些树皮和树叶一般模样的,不知唤做何名。”
孙鱼停了夹菜的手,思索片刻,亦无什么头绪。李延玉却道:“许是桂皮及月桂叶,我在鹿陵时曾见过。”
“亦是香料吗?”孙鱼问。
李延玉点头道:“我从前见过有人炖菜时,端上来满满当当一大碗,有异香,其表面便是这些东西,据说常用的有数十种。”
“说来,林师姐,这些东西亦可入药吗?”
林雨桐正静静端着汤碗一小口一小口啜着,闻言只稍稍抬眼道:“可以。这香菜便是芫荽,有透表健胃之效,桂皮则可温中理气……”见亓官伶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她遂渐止了解释,只又说了遍可以入药。
“萧政教化孩童有功,自然有人看在眼里,当得福报。”孙鱼话头一转,“雨桐,你那边可有人送礼?”
林雨桐摇摇头:“纵是有,亦不会收。”
“不尽然。若是我,不论你收是不收,硬塞与你怀中便是。如此,我之心意便是送到了。”
“师父欲表心意,何必送礼,口中说上几句好话,于我便是足够。”
“不然,心意须得实在些。若口头便表了,那刘兰芝与焦仲卿,又何须自尽?”
林雨桐默然,半晌方道:“若师父喜欢这……香菜,明日我让武大夫匀些与我便是。”
“使不得。不至于。”孙鱼摆摆手,“不过说笑罢,当不得真。不过,既然亓官已提起,谷天,改日你往厨房翻翻,看能不能寻到那些香料踪迹。”
“是。”
“嗯……方才你可是提到新春宴?”
“是。我今日正欲与师父商议此事。”
“暂缓罢。”孙鱼斩钉截铁道。见谷天面有惊异,又压低声音道:“师兄年前许将出关,那时再谋划不迟。”
此语虽是平常,这边三位却皆似为此言所动,不约而同停了手里动作。谷天却全无所感,仍向孙鱼道:“可是师尊所言?”
孙鱼随手夹了块白菜到碗里:“他自然未说与我。但我看他近日常到外面活动,想来是大功将成。”
谷天若有所思地点头:“如此,我便先将门内存货清点一番罢。”
“啊。”孙鱼轻呼一声,仍举着手中筷子,向林雨桐道:“雨桐,明日你便随我去找师兄说话罢。”
“是。谢过师父。”
“林师妹之期,亦近了吗?”
“林姐姐真要走吗?”
谷天与亓官伶不约出声,相顾一番,后者便收回探出的头,作势夹菜。孙鱼见状,轻笑一声:“雨桐,你的师兄师妹都挺关心你。”
“谢师兄、师妹挂怀。雨桐,正有求于师尊,故求师父引我拜见师尊一面。”
“如此,当是大事,愿师妹顺利。我与师尊少打交道,恐帮不上什么忙。”
“谢过师兄吉言。”
“你们啊。”孙鱼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馒头,“说得师兄好似不通人情般。他不过一为少抛头露面,二为维持门中生计,方罕与你们相见,但论他品性,当真是极好的。”
见李延玉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亓官伶悄贴至她耳边道:“李姐姐许是不知。师尊精于玉石之道,实际门中大部收入,皆有赖师尊。”
李延玉正颔首称是,孙鱼又对她道:“李姑娘可有意入我华阴?虽无甚好处,这名牌却是天人合一之物。前番师兄说,能用来制作玉牌的玉石行将告罄,若是错过,可再也没有了。”
李延玉知她所说,脑中便忆起苏梨、亓官伶和林雨桐三人的名牌模样,视之确如珍宝,方正剔透,令人不住欲把玩一番。然入华阴门中,于她看来乃是不亚于婚娶之大事,便借口不急一时,欲搪塞过去。
“不急一时么……”孙鱼喃喃一番,未再多言。
“亓官。”夜里,李延玉从书里抬起头来,正躺在她腿上翻花绳的亓官伶只略抬了下眼皮。
“你说,今日,孙……你师父,为何问我入华阴之事?”
亓官伶放下双手,凝目细想片刻,直起身子道:“不晓得。大概是顺势一问。姐姐也在这里待了快两月,师父许是欲帮姐姐谋划来事。”她嘴里说着,手还取来床边烛台,擎于手中替李延玉照亮。
“唉……”听亓官伶此说,李延玉不由轻叹一声,放下书起身倒水。亓官伶仍坐原处,看壶中水流无声注入小盏。李延玉端起一杯饮了一口,皱眉道:“凉了。”
亓官伶悠闲地摆着腿,笑止道:“姐姐不必去烧。林师姐屋里向来常备热水,且容我去向她讨上半壶。”
“哪里有讨半壶之说。”李延玉笑着拿起水壶向外走,亦未阻止亓官伶跟出来。
李延玉将水壶放于土灶上,见林雨桐屋中微微有光,抬头望天上云重星稀。偶来一阵寒风,使她不由一通瑟瑟。
“姐姐快些进去,难道还当现在是五六月吗?”回头见亓官伶倒是穿着齐全,连那顶熟悉的白毡帽都戴在头上了。
“你这便回去了?”
亓官伶一愣,随即笑道:“姐姐读书读愣神了么?我方不是说要向林姐姐讨半壶水吗?”
“既如此,我亦同去,你且等我会儿——不若你也先进来。”
待她三两下穿好衣服,两人一同沿着回廊走到林雨桐屋前,亓官伶“啪啪”拍了两下,还喊了几声,却无人应答。
“是睡了吗?”亓官伶自言自语着,仍不死心地拍了几下。
李延玉复望夜空,只觉不过片刻,云似重了些许,细看庭中,偶能捕捉到些碎雪落下。
“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许是亥时。”亓官伶试着推了推门,果是好好闩上的。
“罢了。为一口热水,这么晚来打扰林姐姐,亦是不该。”李延玉拉拉亓官伶,“走罢,似又落雪了,外边凉,早些歇下罢。”
“好。姐姐先回去,我去看看厨房还剩热水没有。”
李延玉疑道:“何必去厨房,林姐姐屋后不就有大水桶吗?”
“李姐姐难道忘了今晚二师兄不在吗?”
“哦——你如此说,我便明白了。”
吃晚饭时,孙鱼估计王文忠差不离便是这一两天回来,想他应从长安采购了一番,便着谷天下山去寻他会合,一为迎接,二为帮衬。向日中,虽各人所居处均可烧水,却均是由谷天带着东西一一走去点火。如今他离山,孙鱼便与余下三人商量,仅在厨房烧水,欲用时去取便是。
“你先莫急着走。不若,就在厨房那边洗漱如何?”
亓官伶停下脚步,回头喜道:“姐姐说得是!我这便去取东西。”
李延玉见亓官伶一溜烟便往自己屋跑,笑着缓缓踱回自己屋里,拿上一个木盆,一瞬便准备妥当。
两人并肩行至厨房,见檐下灯尚未灭,屋中灶火仍旺。亓官伶一步踏上灶前小屉,揭开锅盖,立马被水气染了满脸。
“热水足够,姐姐去后面看看桶还在不在,不知师父会不会取去用了。”
李延玉应下,开侧门而出,一眼便看见屋尾灯下大桶,其内一人,背靠桶沿,仰头不动。
“李姑娘亦来沐浴么?”
“是。见过孙大侠。”李延玉在将将可看清孙鱼面容处驻足。
“李姑娘许是平日里见我少了,现下仍如此生分。”孙鱼就着方才姿势,只略偏了偏头,显出副慵懒态来。
“见长辈,问好是应该的。”
孙鱼闻言大笑,笑声传入李延玉耳中,并越过她,融入包绕两人的夜色里,不知又会入谁人之耳。李延玉看周遭黑暗一片,仅此处一盏孤灯笼罩二人,生出些不真实感来。
“姐姐……啊,师父。”
“我正要问你,你便来了。”孙鱼话中笑意不减。亓官伶与李延玉并排而立,等孙鱼开口,却只见她仍偏着头,目光搜寻一番,方问:“雨桐呢?没同你二人一道么?”
“林师姐应是睡下了……”
孙鱼转回头去,直起身子,从身边桶里舀了一瓢水浇了浇双肩,又问:“说来,你二人怎此时方来洗澡?之前做什么呢?”
亓官伶低声道:“看看书,说说话……”
“妹妹的书实是有趣,不由得多看了会儿,结果她亦陪我至此时。”
“若当真如此有趣,还请李姑娘看完以后,也借与我看看。”
“只怕……师父不喜欢……”
孙鱼奇道:“你怎知我不喜欢?”
亓官伶半晌未答,孙鱼却笑着站起:“好了,不说了,你二人也早些洗了睡罢。”她自檐下木架上取条大棉布一裹,便一步跨出来,又单手解下盘起的长发,另一手顺势将水桶推倒,其内水便尽流入一旁小池。
“看见淘米水了么?”
“看见了。”
孙鱼点头,手仍在抹着头发:“如今山上人少,淘米水足够,若欲洗得勤些也行。”
“你二人,欲在里面,还是外面洗?”
“师父不必管我们了,我们自己张罗便是……师父穿这般少,还是快些回去暖和着好。”
“嗯?你不必担心我,我这般惯了。只要你们莫要着凉便好。行,我看你二人亦不欲我在此处碍事,我去看看雨桐。”
“师父,林师姐已……”
“今日谷天不在,便由我转上一圈,你当我单去看雨桐?”
李延玉在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中醒来,坐起听见亓官伶呼唤,忙趿着鞋子跑过去。门外亓官伶满面通红,身前衣襟尚未系上,背后谷天面色凝重。
“姐姐……”
“李姑娘,抱歉此时打扰。师父急召众人,有要事,望姑娘抓紧时间。”
李延玉略一点头,亦不与二人客套,回身便跑回屋里套上衣服,须臾间又出现于门口。
“林姐姐呢?”
亓官伶摇头不语,而谷天作叹息状:“走罢。”
不过数日,又是两方相对而立。前番送别的林雨桐,现下独自站在了被送的一边。时天光微亮,雪势渐缓,寒风既止,她一身素色,显得单薄,面色苍白,神情淡泊,低眉而立,手中却稳握伞柄不动。
孙鱼回身见三人已到,略向谷天点头,遂面向林雨桐道:“门内弟子林雨桐,私窃师门公物未遂,按门规,该当如何?”
李延玉悄瞥眼向谷天和王文忠,见两人均有一瞬挑眉瞪眼神情,知他二人亦不知此事,遂收回目光,倾身静听。
“师父,林师妹她……所窃何物?”
“师门公物,我已说过了。”孙鱼拂袖道。
谷天迟疑片刻,仍以那不容置疑之口气道:“按门例,窃物归于私德有损,视所窃之物与动机判其处罚……”
“谷天,你且说,最重处罚当是如何。”
“师父,不可偏私。若欲以重处,望师父详述林师妹欲窃何物未遂!”
“师兄。”林雨桐语气淡漠,好似与此事全无干系,“雨桐所犯,于师门乃是重罪,当处极罚,望师兄莫要为我这罪人,顶撞师父。”
不料谷天听了这话,心中似被激起更多想法。他向前一步,躬身拱手向孙鱼道:“师父,林师妹入华阴以来,四年如一日,为福山镇民去疾除病,乃无私之大德,当抵小过。然若师妹有大过,天亦会秉公而处,望师父言明!”
孙鱼瞑目而叹,自言自语道:“罢了。师兄立门时,与我等约法三章,其中一条便是,不开杀戮之事。故门内极刑,也不过逐出师门而已。”她拔出腰间佩剑,指向林雨桐。霎时,众人均屏气凝神,等她下一步动作。
“谷天所言,亦有道理,然论人不可囿于一时。曹孟德有‘千里无鸡鸣’之叹,亦有屠戮之罪,雨桐亦然。虽有惠及镇民之功,亦犯私窃公物之罪,仍须以重罪处。文忠,你带谷天回去罢,后面的由我处理便是。”
王文忠并未多言,只默默应下,便拍拍谷天肩而去。谷天仍欲辩驳,然嘴唇开合数下,终未发一言,不过向林雨桐、孙鱼各行一礼,跨门槛而去不顾。
孙鱼举剑之手仍稳稳抬着,目有凌厉之光,而林雨桐亦早抬起眼来,两眼越过剑刃直看向孙鱼面上,毫无惧色。
“亓官伶,取她名牌来。”
“……是。”亓官伶两步跨至林雨桐身前,后者早已撩起右侧衣摆。她伸手解那名牌,手不由触及边上平安结,顿觉鼻头一酸,眼中似有浪潮将涌。
“将此名牌交与李延玉姑娘。”
李延玉接过名牌,见亓官伶眉眼似挤于一处,桃花眼中已泛出水色,不由亦在心内暗暗连叹数声。
“林雨桐,你私窃师门公物未遂,按例将你逐回反省,并没收名牌。期限三年起,若日后欲归,持此名牌为信。”孙鱼将李延玉招呼到身旁,“现委托李延玉保管林雨桐名牌,旦持名牌,视为门中人,与一般弟子无二。三年期至,可随时归还此牌于林雨桐。另,林雨桐在外期间,若遇同门,应仍以同门之礼相处。”收剑入鞘,如白练闪过,夺人目而殊无声息。
“林雨桐,你,可接受?”
林雨桐举伞之手如木石般毫不动摇,面上渐渐露出一抹浅笑,微欠身道:“雨桐,谨遵师命。”
李延玉见身旁亓官伶身子不时抽动,悄悄伸手去抚着她背,略作安慰。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林雨桐,你此一去,日后我华阴,可是将有大祸?”
“雨桐……”她欲言又止,忽收了头上纸伞,恭敬拱手道:“愿师门长存。”
孙鱼莞尔,反身走回,口中喊道:“文忠,送她一程,另把我的话向范屹带到。亓官,过来,我有话交代。”
王文忠果从门后现身,向孙鱼点头而去。亓官伶看看林雨桐,又看看李延玉,伸手胡乱抹了一把眼睛,便小跑着跟孙鱼去了。
林雨桐将撑开的伞并一沓纸交到李延玉手里:“我这里还有几张方子,劳李姑娘得闲时替我带与福山镇备急堂的武大夫。”语毕,后退一步,略施一礼,挥手而去,“有劳李姑娘了。”
李延玉不及开口,终未言语。耳里林雨桐最后一句话,似周身落雪,轻飘飘地落地,又逐渐融化渗入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