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六章 风波
两人一问一答间,先前货船上货包已为那五六劳工尽数搬上岸来,而为船主拉货的驴车亦早到达,已一架一架装好,只待齐备,便一同发车。马勤与李延玉一时无言,皆望着车夫与劳工一同复将货包挪上驴车去。那边正是动得火热,却突来个着棉袄的男人,身后左右各跟一伙计,直往船主处,指着货物与驴车,颇与他聊了些时候。马勤本是看着,见一二车夫亦不时开口,忽地了然,立大步过去,与船主及那着棉袄的男人插上了几句,还回头指了指这边马车。
李延玉见这般情形,自然明白了八分。果不其然,马勤不久便笑走回道:“天无绝人之路。那边是城里大店的采办,欲要些货到店里,船主预排的驴车似有缺漏,我便请了这差事。”
“既是半道揽下的差事,不知报酬几何?”
“船主倒是实诚人,照价付我一百钱。”
李延玉点头不言,想这一百钱应是够上二三日的吃食,立放了心。
那边船主带着三五架驴车欲往南市去,先行出发;这边采办复与领头车夫交代一通,方领着伙计续往码头深处去了。领头车夫是个身长中等却体形壮硕者,光膀子着短袴,并不多话。他布置完前面,终到马勤这边,见李延玉及半车物什,略皱皱眉。然不待他开口,马勤立拍胸脯写包票,领头竟当真未曾多言,只将马勤将载之物派与了他,又风风火火招呼着发车。马勤果是常干这般活计者,一二十斤的货包只手便能拎上车来。终发车时,因车内已为各式物品填满,李延玉亦只得往马勤身旁坐了。车队缓缓往东门去,她回头见身后更远尚未踏足之处,菜畦广袤,薄雾轻笼河渠,而老树枝杈仍未吐新芽;目光收至近处,身后粮食堆叠如小山,不知承载多少人之辛苦,又得以果几户人家之腹。行走四海虽是自在,却恰如那小毒王所言,忧心下顿何处、今夜安宿,实乃寻常;若有一处可去,得稻米可成熟饭,得肉蔬可成佳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也是不错之生活。她悄打量马勤,见他面上仍如往日凛然,目不斜视,手里缰绳亦握得稳稳当当,终收了念头。她不由忆起那夜,鹿陵山上,苏梨于月下回首,她面容虽看不分明,口里话却尽收入李延玉耳中:江湖儿女,江湖老。
车队由洛城靠北侧东门入,仍沿洛河前行,于一处宽阔非常的街口往北复行一二里路,终停于一三层高楼门前。李延玉仰头看去,见此处华丽气势,丝毫不输早些时候所见那“齐家景堂醇醪”。领头车夫已招呼着大伙儿卸货,马勤自然亦随他号令而动,李延玉便下车来,往门里边上站了。
“我且问你,我已在此等了两刻钟,你们还要我等多久?”男人粗厚的嗓音自她身后传来,话语里藏不住怒吼一般的腔调。李延玉回过头去,见木梯背侧一柜台前,一高大健壮的男人正面朝柜台后,怒目圆瞪。他手里提个小布包,说话时另一手直往对面指去,加之那一看便知不好惹的体形,颇显威慑。
这店虽大,然一楼似主为迎客,来客皆在楼上,故而此时一楼仅寥寥数人,除那男人外,便只一二伙计并一个刚进门的李延玉。她走近些,见那柜台后连着后厨,想来是用于卖些打包外带之物。
“这位爷,实在不好意思,您要的赤豆饼乃是现做现卖,烦请您再等些时候。”说话的是个伙计,面色恭敬,想来也不是头回遇见这般事了。
“现做现卖?”男人似并不吃伙计这番解释,气得面上须髯皆随之一颤,“方才你给我错拿的南瓜饼为何不是现做现卖?”
“若您需要,南瓜饼亦可为您现做……”
“你□□的!你给我出来,出来!”不知伙计这话如何惹恼了这男人,他忽地跳将起来,直伸手指着伙计,似要将伙计由柜台后拉出来一般,吓得伙计不由后退一步。男人便这般动作,口里仍不时骂上数句,显然是为伙计所言颇为不满。
见状,方才于伙计身后,仍忙于他事的管事模样的人立起身迎上来,伸手将伙计虚掩于身后。“这位客官莫要气愤,我来与您解释。”
但这男人已至气头,眼里只瞧着那伙计,耳中更是对各类声响充耳不闻,仍摆出一副欲将那伙计撕成两半的架势。
三人这般相持片刻,管事终是劝住男人,男人收回手来,气愤道:“好,那你便与我解释!”
“自然。客官许是不知,咱家的特色馅饼皆是由名厨手制,必定是新鲜的。但店里来客众多,故而需多做些,以免客人等待太久。这多做的,便放在咱家特制的蒸笼里,可保大半日温热……”
“既然可保温热,你为何不给我拿赤豆饼?嗯?要不是我打开瞧上一眼,险被你糊弄过去!”男人似并未将管事的解释听进,复朝着伙计大吼。
李延玉仍在门边瞧着,这时进来一主一仆两人,亦立时瞧见这番风波。那主人一皱眉,二话不说,转身便踏出门去,仆人则立跟上。李延玉目送他二人走远,顺便见众车夫下货已近完毕,便又去看那三人对峙。但见男人仍是激动不已,伙计已缩至后厨边上,管事立于柜台后,仍和颜悦色向男人解释着。倏然间,那男人转过头来,恰对上李延玉满不在乎的目光。两人皆是一愣,李延玉却毫不示弱,反而故意皱起眉头,那男人便又转回头去,仍是副怒发冲冠的模样。
“劳驾,过一下。”马勤忽扛着两包粮食踏入门来,直往那三人而去。因此时独那男人立于柜台前,确占了些通道,故听马勤此言,他亦不多言,老老实实让过了马勤。管事见状,忙道:“哎哟,货物不从这里过!走另一侧门口出去就是。”
马勤听之而不言语,又回身自柜台那边走回。此时余下车夫早已在领头指挥下往另一侧门去了,马勤便顺势跟上。李延玉见状,定了定心神,心内莫名便涌起些许勇气来,遂朝那三人走去。
“来三个南瓜饼。”男人方欲再言,忽见一小姑娘独自来买饼,他定睛细看,这不正是方才在门口打量自己那个?
“欸,好的客官。为您一同包上还是……”
“分开包。”管事复应了一声,便回头给伙计使眼色。伙计亦是机灵,立掀开帘子,溜入后厨不见。
外面三人一时无言。男人重重呼出口气,大声冲后厨喊道:“还未好么!”
“便好了!”伙计的喊声亦从里面儿远远传来。
“多少钱?”
“二十文钱,客官。”
“好。”李延玉自腰间解下钱袋,掷于台面,随手摸出锭碎银来,又塞回去。如此这般半晌,她终自里边摸出二十枚通宝来。那男人愈加不耐,终扔下句“不要了!”,大踏步而去。男人前脚方出店门,伙计便捧三个小布包自里间出来,恭恭敬敬递与李延玉。她只点头接过,亦不待他多言,转身出了店门。
“应已过正午了。”
“嗯。”
李延玉咬一口手里南瓜饼,仰头瞧了眼并不刺眼的黄日。两人现下正继续随着车队往南市寻船主领工钱,因在洛城内,移速之慢更甚于前。自店里出后,马勤话少了许多,且面色凝重,似在思虑些什么,又像是在注意着什么——李延玉心里想着,并未出声询问。
回头望眼车内,方卸的货包留下些碎屑,行李却仍似先前。自周益清走后,似乎是少了个人来开启话头。然虽做这般想法,李延玉不过暗暗自嘲一番,只觉这么多日皆如这般过了,此番若就不适应,还真成由奢入俭难了。
车队缓缓行过石桥,便也算是渡了洛川。纵是在桥上,南市热闹的景象亦早尽入李延玉眼里了。然而车队却并未直直往集市里去,却是沿着河边一路往东,穿过一座朴素的棕黄大门,直至一处开阔地方停下。只见此处聚集着各式车驾,挑夫往来不绝。再往里去,一排矮小的长廊背面,便是些石槽,其中草料色质不一,几匹黄马却躬身嚼得尽兴。
马勤随前面驴车停下,等待片刻,却来了个管事模样的,招呼他往另一边去。马勤似不愿移动,便下车去与他解释。两人叽里咕噜一通,李延玉只充耳不闻,直起身子往车队头上张望。不一会儿,马勤复上车来,驾车欲去,李延玉方问:“这是如何?”
“说是此处非是马车居所,该往里去些。”
“若独是我们去了,恐领不着工钱。”
“如何能领不着?”
“现下便在此处等着,待会儿人寻不到我们,可不就是领不着了。”
马勤抬头思虑片刻:“有理。我且先问问。”话音未落,人已到边上驴车旁了。李延玉复观上一出默戏,方听马勤远远道:“李姑娘所言有理。既如此,我再与管事的说说。”
见马勤自往里去,李延玉亦自车内出来,坐至辕后,百无聊赖地望着场内人车来来去去。她方出神片刻,忽地听闻身后喧声渐起,转头便见一队着吏服的人向她走来,为首的早已瞧见了她。李延玉道是官家人来招呼她将马车驾走,便跳下车迎上前去,方要开口,却听那为首的道:“查验,报上户籍。”
李延玉一愣:“我非是本地人……”
“那便出示路引。”
那人接过李延玉的路引,亮给身后几人看上片刻,又交头接耳数句,面色不善起来:“本朝律法,路引三年一换,若长期客居外地,应于当地入假籍。此引日久,当作废。”他说着便欲撕之,忽觉不妥,复将其叠起,递与了身后人。
“这位官大哥,我乃是四处行走,非居于一地。”
那人摇头道:“此事先不论。你再将这马、这车及物品之随从路引与我看看。”
“官大哥,随从路引皆在我同伴身上,他现下在里边儿与管事的说事儿,可否……”
为首的叹了一声,摇摇头道:“先带走罢。”
见他对自己所言毫不相信,又收走了路引,李延玉一时间手足无措,亦不知当言何物。愣上片刻,见他欲往前去,李延玉方迈出一步道:“官大哥,我所言皆是事实。”
“不论如何,现下你既拿不出路引来,我等亦只得循规矩办事,暂且收押。”他又叹了一声,“姑娘亦莫要担心……”
“陈班头!”这声音十分陌生。李延玉与一队查验官皆循声看去,见一着宽袍的年轻男人快步往这边来。他相貌平平,然面上带笑,显出些开朗之色来。
“我方才见,陈班头可是在查验这位姑娘身份?”
“此事与你没什么干系。”
“非也!陈班头,若是这位姑娘拿不出路引来,我倒可以为她作证——我昨日亲眼见她与同伴进城来的。她既能进得城来,自然是有路引的。”男人话语颇快,但语气毫不急切。
“你若愿意,自然可以为她作证,只是单与我说无用,须得到时候往衙里走一趟才是。”陈班头缓缓言毕,忽转向男人,“倒是你,既自己撞上来,我便一道查了。”说着抬抬眼,示意男人拿出东西来。
男人偏头一笑:“陈班头,我既晓得你,又知你在查身份,自然绝非黑户。小民陶冲,此乃原籍官府路引,此乃绿林司证明,陈捕头请看吧。”
陈班头接过陶冲路引,略看一眼,便交还给他,亦不言语,复对身后吩咐道:“先将这姑娘与车马带回去罢。”
陶冲听言,仍欲阻拦,终听班头狠狠道:“你若仍这般,我便将你一并带回去。”
“陈班头,我既未犯事,为何将我带回?”陶冲虽仍顶嘴,却依言停下动作,只对李延玉满怀歉意地笑了笑。李延玉虽不料事情竟发展至此,却对陶冲相助心怀感激,便回以一笑,遂任由两个衙役带着往外走去。
到得河岸边,只见两排衙役整齐列队,前面已有些人无所事事地等着,想来亦是如李延玉一般,将被带回府衙的。两个衙役将李延玉排入人堆里,又把马车赶到另一侧,与同僚交接一番,复进了车场去。李延玉略打量一番,见身边多是男人,打扮如自己一般朴素,面色倒是平常,并无饥寒之貌。众人虽聚为一处,却各自散开站定,无人攀谈,或淡漠,或不安。李延玉转回头去,目光追随身前经过的一辆驴车,又进了车场里。
李延玉身上衣物虽也厚实,却架不住长时立于河边,且毫无活动,过了些时辰,终觉寒意渐生,便原地走上几步。这时,她见众人也都或跺脚或踮脚,而衙役们随意聚作一团,三三两两交谈着。
于是她便见着马勤随着两位衙役快步而来,立时生出些安心感来,觉着纵是去了府衙,终有个认识的人。谁料马勤见着她,立对衙役道:“官爷,正是她。”
领走李延玉,马勤又去另一侧取回车马,便催着李延玉上车,复与衙役们应对一番,驾着马车径直离去。
“马大侠,领到工钱了么?”
“嗯。”马勤应了一声,眼里的警觉毫不掩饰,仍不住打量着四周。沿着河岸走了许久,直到四周渐渐无人,马勤方停下车,回头对李延玉道:“李姑娘,借一步说话。”
“方才那位陈班头道,绿林司那边来了位大官儿,现下便在洛城,于府衙辟出一处办公。”
李延玉转头看着马勤,而马勤的目光越过洛河,指向更远的地方。
“我等须得尽快出洛城去。若是被那位绿林司的大官儿晓得了行踪,非是好事。”
听马勤此番话,李延玉虽是好奇,亦未开口问询听马勤一口一个的“绿林司的大官儿”。李延玉已猜到,马勤应是知晓那位大官儿身份的。既不言明,自己亦无深挖的必要。她见马勤暂未续言,遂问:“可是……要去马大侠之前所说的地方?”
马勤叹了一声:“如今也只得如此。想不到洛城派此番竟惊动了她。”
“我在华山时,曾见过一位洛城派门人,与苏女侠一同往洛城来,不知可有干系?”
“唉……此中缘由,待远离洛城后,李姑娘若欲知晓,我自然会告知于你。”马勤转回身去,“走罢,李姑娘,先出城去,恰好我先前已谋划了去处。”
李延玉缓缓上车,试探道:“一更时……”
“我记着的,李姑娘还怕我忘了么?”马勤爽朗笑道,“既与她说好了,只要那女娃出现,我自然会接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