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渡往事

第8章 第八章 落定

亥时,苏梨与李延玉踏叶而行,穿过重重乔木,止于一处洼地。此处密林环绕,中无树生,而木叶积聚。月色轻泻,光亮如镜。


“到了。”苏梨语毕,将薙刀斜放,便就地靠一断木而坐,自腰间掏出一把短匕,折下一根树枝,“飒飒”地削着。


李延玉立于苏梨身侧,眼向着林中不知何处。


秋风萧瑟天气凉,林中秋声不止,时如轻舟拂于湖面,时如万马奔腾而过;时淅淅沥沥,时排山倒海。


“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苏梨悠悠念出两句。李延玉偏头看去,见她神态殊无变化,手中短匕来回,木屑洒洒。


“你不是在听这秋声么?”苏梨双眼一瞟,手中短匕翻转,“飒飒”声再起。


“苏女侠,我们在等何人?”


“等那欲来之人。”苏梨手中动作一顿,“李延玉,你随我至此,是无畏,还是无意?”


李延玉轻轻摇头,并未言语。


“天长日久,纵是深情,亦消磨殆尽。”半晌,李延玉叹道,“我心知黄大侠凶多吉少,不过饱食终日而已。劳苏女侠挂念。”


“白衣苍狗,云去无情。”苏梨轻声吟道,“无妨。黄欢乃师尊旧识之徒,理应得华阴襄助。”


风又起,林中叶声传来,与苏梨手中“飒飒”似有呼应。


“来者何人,不如出面一叙?”李延玉见苏梨蓦然抬头,将手中所削树枝往前随意一扔,拍着身后,缓缓起身。


“这位女侠真是好耳力。”一清脆男声传来。片刻后,对面林间慢慢显出一人,一跃而下,脚边木叶应声而开。这男人一身黑衣,腰挂一柄长剑,但面庞清秀,似年龄不大。“我乃凤凰堂江陵分舵明忍,奉堂中命令而来。”他前进几步,留下十步距离。


“非我耳力好,乃是阁下轻功太差。”苏梨右脚一挑,薙刀便到了手中,“汉南苏梨,受人之托,欲保李延玉性命。”


明忍握住腰间长剑,咬牙道:“在下亦是奉命行事,望苏女侠勿要阻拦。”


苏梨奇道:“前番拿住足下时,我意便已明了。今日带李延玉前来,不过替足下砌下台阶。足下若不愿顺阶而下,难免兵戎相见,实乃下策。”


“苏女侠有所不知,堂中规矩,令行必果。”明忍一顿,“除在下身死,则必取李延玉性命。”


苏梨见明忍面上露出不忍神色,联系他方才现身情形,心下分晓已有七八。她面上一笑,又道:“我听说,若买主取消悬赏令,凤凰堂便不再逐命,可有此事?”


“在下……不知。”明忍踌躇道。


“既如此,便请足下踏阶一叙。”苏梨将手中薙刀一横,左手轻轻弹开刀鞘,一把如眉弯刀便现出身形来,“请。”


“得罪了。”明忍见状,亦不推辞,拔出腰间长剑,便直直刺了过来。苏梨却不慌张,定睛片刻,将右手中薙刀扔到左手,踏步迎了上去。待剑刃近了,苏梨微微侧身,长剑便擦身而过。


明忍似早知苏梨此着,手腕一翻,便抖出一个剑花,直往苏梨胸前去。苏梨眼神往另一侧巡视须臾,后脚轻撤,左手抬刀顺势便挡。明忍杀招已出,见苏梨招式无甚特别,并不收力。谁料刀剑相接一瞬,苏梨竟手持刃尾,如持短刀,沿明忍剑面划过,直向明忍持剑之手而来。意料之外间,明忍仍不慌乱,手中迅速收力,大范围挪动身子,踏出左脚一蹬,欲稳住重心,谁料左脚却踩中一凹凸之物,一时不稳,右脚便顺势滑去,侧跪在地。明忍扔剑以手撑住身体,落木乍起。


李延玉立于原地,凝神细看,只见明忍滑倒处,一根被削平的树枝静覆于木叶之下。


胜负已分。


“承让。”苏梨抱拳,遂滑退至李延玉身前。明忍虽是羞愧,却无可奈何,只得起身,回以抱拳礼。


李延玉见苏梨归来,方欲言语,忽见眼前银光一闪而过,脑后如疾风掠身,同时一阵“叮当”之声几不可闻。待回过神来,她惟见苏梨右手平举,而手中弯刀倒提,恰在自己身侧,而那刀身银光照面,正如月色笼罩大地。


“阴谋阳谋,明争暗夺。果不可小看了凤凰堂。使此镖者何人?愿出面一叙否?”苏梨翻手将刀正握,轻轻一推,弯刀入鞘。


“久闻‘秋风铁马,春雨梨花’之名,今日一见,果不同寻常。”来声低沉,如在耳畔,又如在深渊。


“承蒙谬赞。”苏梨说着,脚下一动,手里便多了一块石子。她将石子在手中掂了掂,忽然出手。李延玉纵在苏梨身后,亦未辩明石子向何处飞去,也不曾听见什么声音。


苏梨出手后不久,李延玉只听身后有人大笑,其声如洪钟,仿佛树林都因之而动,发出“飒飒”之声。一大汉自李延玉身后跳下洼地,其身形壮硕远胜明忍,而地面木叶却几无声响。


“堂主。”这大汉只点头,缓缓走到明忍身前。明忍低头拱手,一动不动。


“明忍,听你报告时,本欲拿你治罪。如今既是遇上了苏大侠,那自由不得你。”这大汉悠悠道,“行了。”


“谢堂主。”明忍躬身谢过,终收手抬头,后退一步,小心地立于大汉身侧。


“得罪苏大侠了。在下凤凰堂江陵分舵七堂主齐荣,久闻苏大侠大名,不想竟于此处相见。”


“汉南苏梨,失敬。”


“不敢。”齐荣客气道,“方才听苏大侠所言,可是要保下李延玉性命?”


“齐堂主好耳力。正是。”苏梨倒提薙刀,往地上一插,再抬手时,刀鞘已在刃上,“凤凰堂之名,江湖上无人不晓,我亦不愿与之结怨。怎奈明小兄弟不愿助我。”


“此事容易。买主之名,在下虽不可言,但私下告知苏大侠,惟天地你我知晓,自然可以。”


“苏梨先谢过齐堂主了。”苏梨将目光投向明忍,明忍悄悄别过眼去。


“齐堂主,苏梨有一事请教。”


“哦?苏大侠请讲。”


“今有刀匠两人,其中一人慢工细作,虽成刀不多,然其刃甚利,刀但出鞘,一击毙命;一人以快著称,存刀满铺,然刀刃甚钝,斫人不伤,需得千刀,方杀一人。齐堂

主看来,此二人可有高下?”


“自是精工为上。”


“既如此,何故黄欢竟死于钝刀之下?”


“此话怎讲?”齐堂主疑道。


“苏梨方才与明小兄弟过了几招,见他轻功不佳,几无内功底子。如此水准,若置于江湖,只怕要吃不少苦头,凤凰堂竟派他独自行令,也不怕砸了贵堂招牌么?”


齐荣干笑两声,未即回话。


“我便忆起,昔日凤凰堂行令取黄欢性命,前后来者二十余人,均不过尔尔,若非华阴诸人留情,只恐要将命留于华山。”


“齐堂主,关于苏大侠之问,明忍有话,不知可讲不可讲。”


“哦?你说。”


“苏大侠。”明忍一步上前,郑重拱手,“在下幼时,尝闻信陵君窃符救赵之事,后阅及李太白‘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终决心习武,行走江湖。如苏大侠所言,因在下身无长物,寸步难行,几死于异乡。蒙凤凰堂不弃,收在下于麾下,在下自当为之竭力。况堂中前辈,均待在下不薄,如今全无长进,实乃在下驽钝,怨不得堂中诸位。”


“明小兄弟有如此见解,苏梨佩服。”


“可你所做的,是杀人。”苏梨转头看去,却见李延玉面无异色。


“李延玉姑娘所言极是。在下初入堂中之时,亦为之辗转反侧,深感不安。”明忍正色道,“然行走江湖者,皆有所行之义。昔公输盘言‘吾义固不杀人’,却为楚作云梯以攻宋,此为不明事理,然却于义可立。凤凰堂立足江湖,奉行‘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以不灭不休之作风,终有今日之名。今太平盛世,人人安居乐业,堂中诸人欲活,除遵祖例,别无他法,此乃生存之道,亦即凤凰堂之义。”


“凤凰堂为生存,便可夺我之命,夺黄大侠之命,夺千万无辜者之命。我,不能理解。”


明忍还欲再言,却被齐荣伸手止住了:“这小子从前读过书,讲话就爱掉书袋。依在下之见,我等亦不过谋生而已。李姑娘无法理解,乃合情合理,但请李姑娘记住,我等存在一日,便有我等之道理;若有一日,我等终为人所灭,亦有灭亡之理。”


李延玉不再回应,只不住摇头。


“公输盘为楚攻宋,尚有墨翟从中斡旋;今纵是盛世,亦纷争不断,无休无止,又得何人一一化解?李延玉,你既有心与黄欢同行江湖,便应知晓,于己守身,于心无愧,方乃要事。他凤凰堂守其道,而于心无愧;你守自己的义,亦不惭于人。”苏梨叹息一声,“既已有人欲取你性命,不知该不该祝贺你——李延玉,你已步入江湖了。”


李延玉目露不解。


“此即凤凰堂之义,亦江湖中人之义。江湖儿女,江湖老。”



“苏大侠心中之义,其状如何?”下山时,李延玉问道。


“莫如此叫我。”苏梨轻快地走在前面,“我心中,无义。”


身后踏叶声止,苏梨回过头,见李延玉静立原地,林间月光照亮她的半身。


“既如此,你为何千里前来?”


“受黄欢之托,不可懈怠。”


“你不是说,黄大侠临死前,乃是托付你的师尊么?”


“正是。是以师尊有义,我无义,不知李姑娘可懂了?”


李延玉默然。


“方才齐堂主已告知我买主名姓,亦承诺暂不出手。余下之事,李姑娘不必忧心了。”苏梨转回身去,缓步前进。片刻后,她听到身后踏叶声再起。


两人一前一后,无言步行,步伐均是缓慢。李延玉在后,低头看着地面苏梨浅浅的影,只是跟着。


“苏女侠,可带我一同离开么?”


苏梨停下脚步,回头看去,李延玉面上仍似人偶,殊无改变。


“自然可以。李姑娘可是确定?”


“我既无父兄,现又失了黄大侠,江湖之大,又将何归?如方才苏女侠所言,若孤身行走,生一日恐都不可得。”


苏梨笑道:“李姑娘多虑了。江湖流传,黄发妇孺行走江湖者,均是狠角色。若李姑娘独自行走,只需练就厉害的眼色与话术,应亦足够。”


“苏女侠说笑了。”


两人又前行一阵,拐出树林,已见坡下浮沉馆前院。


“我明日一早便往城中与师兄会合。李姑娘若要一同离开,时日无多,今夜当好生道别。”


“世无亲人,又将与何人道别?”


“那秦小姐真心待你,竟不足一句道别?”苏梨摇摇头,“也罢,纵是无情之人,亦可得其所归。这世间便是这般广阔。”



黎翠儿魂不守舍地随着婢女和男仆们忙活了一夜,到得天边微微泛白时,终是停下了。众人各自歇息的歇息,做事的做事,黎翠儿却站立原地,不知所措。


“你是郑夫人带来的那位小姑娘?”面前一位年长的婢女问。


“是。”黎翠儿点点头。那位婢女便带黎翠儿到了一处院落,让她歇息。黎翠儿忙推说不用,要去寻郑夫人,回浮沉馆去。


“原来是浮沉馆的人。”听到浮沉馆的名头,这婢女似尊敬了三分,“我便带你去寻她。不过,她若是歇下了,可就没法子了。”


“小翠,终于找到你了。”两人在偌大的宅子里转了大半圈,最后还是在张夫人的厢房外撞上了郑夫人。原来郑夫人亦一直在寻黎翠儿,欲带她回浮沉馆。


“我见你离馆时颇为不舍,想想还是早些送你回去罢。”黎翠儿自是感激不尽。


这位婢女便又带两人往偏门去。等车时,门童问道:“向大姐,昨夜可太平?”


“昨夜太平得很。”这位婢女回道。


“小翠,辛苦你了。累了吧?”郑夫人轻声问。黎翠儿只摇摇头,巴巴地望着马房那边。


归去之路似短于来路。黎翠儿干坐车中,头里万千思绪乱如麻,却觉车身上斜,颠簸不已,竟已开始上山。马车停下后,她率先便跳下车去,却被郑夫人叫住,又嘱咐了几句。


“今日辛苦你了,小翠,改日我再来道谢。”郑夫人说着,眼往一侧一瞟,“果应早些送你回来。”不待黎翠儿言语,郑夫人已关上车帷,片刻后,马车便缓缓前行,越行越快,终于道路尽头隐去。黎翠儿目送马车消失后,揉揉眼睛,转回身来,却见浮沉馆门前灯下,面前一人提着灯笼,一身素衣。顺着向上看去,她便对上一对轻抿的丹唇,一双含笑的眼眸。


竟是秦小姐。


“黎姑娘,此行辛苦你了。”秦小姐柔声道。


欲见之人正在眼前,黎翠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听秦小姐开口,又觉心下动乱如挠,既欣喜不已,又有不安。憋了一阵,她瞧见秦小姐身后山路尚暗,终出言道:“秦小姐,这时辰,你怎出馆来了……快回去好生歇息……”话音未落,黎翠儿的右手却被秦小姐轻轻包在了手里,她立即噤声。


“黎姑娘,你的手是怎么了?”秦小姐脸上神情颇为关切。


黎翠儿忙抽回手,忸怩道:“不妨事,张夫人许是用力了些,不过人之常情……不妨事。”


秦小姐皱起眉头,自然拉起黎翠儿右手,欲往馆中去:“哪里不妨事,你看你的手,都有些泛暗了。”


黎翠儿却没有动。


“黎姑娘,怎么了?”秦小姐见状,犹豫片刻,松开了黎翠儿的手。


“我叫黎翠儿。”黎翠儿低着头,飞快道。


“我知道。”秦小姐试探着小小前进了一步,“黎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秦小姐。我叫做黎翠儿。”黎翠儿猝然抬起头,直直望着秦小姐。秦小姐被她举动一惊,但很快平静下来。


黎翠儿没注意秦小姐面上表情已十分平静,全不似方才或温柔、或担忧、或疑惑,只自顾自道:“我在馆中三年,识我者不少,但大多唤我名字。有人唤我‘翠翠’,有人唤我‘小翠’,我均不在意。但秦小姐自晚春入馆至今,半年来,我日日与秦小姐相处,想来也已是熟识,秦小姐却从未唤过我的名字。”黎翠儿脸上一抽,似要淌下泪来,“秦小姐,我叫做黎翠儿,若秦小姐不弃,可否唤我一声名字?”


“黎姑娘,发生了什么吗?”秦小姐将灯笼放下,轻轻握住了黎翠儿的双手。


“秦小姐,我……”黎翠儿心一横,抽出手来,却反手抓住了秦小姐的双手,秦小姐只任由她抓着,无丝毫动弹。


“此番下山,我见张夫人生子之痛,只觉于心不忍。但,我看着张夫人,脑中却只想着你。我更不忍心,见到秦小姐成为那个样子。”黎翠儿闭上眼,摇摇头,“秦小姐,我……我不愿你生子,不愿你受此痛楚。我只愿,你所在之处均是温暖,所遇之人均是温柔。只愿……只愿见你笑,只愿你在这世上,有一个真正得以幸福的地方。”黎翠儿话语中已有哭腔。


之前黎翠儿精神恍惚,听秦小姐一声声唤着“黎姑娘”,只觉刺耳不已,一时激动,便出言不逊,全不顾秦小姐感受。如今言至此处,自己言中何意,心下早已了然,虽只得孤注一掷,却心如死灰,悔恨不已,只觉这番话不该言说;纵欲言,亦应在秦小姐离馆前,委婉诉之。


黎翠儿仍向着秦小姐,眼前却渐渐被水浸得模糊,她深吸一口气,续道:“自第一次见秦小姐起,我便已不可一日不思秦小姐;今半年已过,我早已将秦小姐视为心中珍物。”她一咬牙,“我只欲秦小姐好,只欲秦小姐对我好,只欲他人见秦小姐好而不得。对秦小姐有如此心思,虽是荒唐,我亦无可奈何。若秦小姐不堪其扰,我今后自不再打扰。”


说完最后一句,黎翠儿心中重担落地,反而释然,脸上却泫然泪下。她一会儿抬起左手,一会儿又举起右手,胡乱擦着,只觉这泪越擦越多。


脸上忽有一块干燥柔软的东西覆了上来。黎翠儿定睛看去,原是秦小姐取出手帕,抬手擦拭着自己脸上的泪。黎翠儿安心了一些,泪便渐渐止住了,但仍不时抽泣,两眼偷偷打量着秦小姐。只见秦小姐面色绯红,但表情平静,目光温柔如水,只专注地替自己拭泪。


见黎翠儿泪止,面上也整洁了些,秦小姐方道:“好了,随我去抹些药吧,再好好洗洗脸,好吗?”也不待黎翠儿回答,便一手提起灯笼,一手轻轻牵住黎翠儿的右手,缓缓往馆中去了。


穿过前院,黎翠儿见辛巧巧正在角落里背身扫地,只作不见,心里羞愧非常。回到兰馆,灯依然点明,客房内大抵暗着。秦小姐牵着黎翠儿上楼,直往西侧尽头去,路过西四厢、西三厢,停在了西二厢门前。


“玉儿,替我拿些活血化瘀的膏药来。”玉儿应了一声,自往边上翻找,秦小姐则拉着黎翠儿进了里间,于床沿坐下。双儿早已擎好烛台,侍立一旁。黎翠儿见秦小姐竟回了自己房中,如今这玉儿和双儿又服服帖帖,心里的羞愧减了大半,疑惑却占了上风。但当下处境,黎翠儿不好开口,只憋着,也任秦小姐把自己的手放在掌心。


玉儿取来膏药,秦小姐道谢接过,便也拿过双儿手里烛台,将两人一同打发出去,便将烛台放在一边,静静地替黎翠儿涂药。


“可还疼痛?”黎翠儿正享受着难得的宁静,不料秦小姐突然发问,只局促道:“已不痛了。”


“那便好。”秦小姐嫣然一笑,动作不减。黎翠儿看着秦小姐垂眼涂药的样貌,想到自己早已说出心中所想,心下也不再拘束,只自顾自地对她怜爱不已,目光也不再躲躲闪闪,只想着多看一次便是一次。


“这双手,定要好好爱惜,好吗?”秦小姐细细在黎翠儿双手上摩挲几番,行至后来只似单纯抚摸。


“嗯。”黎翠儿目光不移。


秦小姐双手分握黎翠儿双手,翻来覆去看了好久,终是捡起边上的白色细布,轻轻绕在了黎翠儿的手背掌心。缠绕完毕,她仍盯着黎翠儿的双手看,一动不动,竟使得黎翠儿早已平静的内心又不安起来。


秦小姐缓缓抬起眼,便直直盯着黎翠儿,那目光似要洞穿黎翠儿的瞳孔,直射内心。黎翠儿不知秦小姐何意,但心内却是期待与不安并存,只生硬地咽下一口唾沫,等着秦小姐说些什么。


秦小姐却未像黎翠儿期待那般,一言不发。她的右手本轻抚黎翠儿左手,如今却离开黎翠儿指尖,缓缓抬起。黎翠儿见秦小姐的手指修长洁白,如葱根一般,如今正缓缓分开,渐渐靠近自己。黎翠儿紧张不已,不由得闭上了眼。


片刻后,黎翠儿只觉脸上传来一阵温暖柔软的触感。她难以置信地睁开眼,对上的是秦小姐泛红的眼眶,和那含情脉脉的眼眸。


“翠儿,我……亦一直在想你。”


黎翠儿心里毫无惊讶,只觉得喜悦之情已将溢出。她可感自己脸上抽动,眼里又一股一股地流出泪来,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她半张着嘴,却发不出声,头不住摇动着,似摩挲秦小姐温暖嫩滑的手心,似不敢相信这一切。她便这样哭着,肩膀抽动着,泪水淌下,湿了衣摆、浸了手臂、润了秦小姐刚刚绕好的白布。黎翠儿迟疑着抬起左手,盖在了秦小姐的右手上,手心里仍是那不久前仍然十分陌生的触感。她终于放心,低下头去,捂住了嘴。


“小心湿了裹布。”秦小姐轻轻拿开她覆在口上的手,靠过来,伸出手环住黎翠儿的肩,将她缓缓揽入怀中。黎翠儿自然靠在秦小姐肩上,面上依然又哭又笑,心中早已乐不可支。


“小姐,苏女侠在外面。”陌生的声音突然传入。黎翠儿一惊,忙缩回身子,手忙脚乱地擦着脸。秦小姐却毫不慌张,缓缓收回动作,向候在屏风外的玉儿说了声:“请她进来吧。”玉儿退开后,秦小姐轻握黎翠儿双手,柔声道:“去洗个脸吧,都哭成一张大花脸了。”


两人一同从里间出去,见苏梨正立于桌边。见两人出来,苏梨眉毛一扬,遂行了个抱拳礼:“汉南苏梨,特来与秦小姐辞别,谢秦小姐数日来关照。”


“苏女侠客气了,于苏女侠之事,小女子力不能逮,未能助之,实在惭愧。”秦小姐回以欠身。


“哪里。若非秦小姐,李延玉绝不可能迈出这一步。”苏梨正色道。


“苏女侠请坐下,饮杯茶罢。”


“不必了,趁天色尚早,应即出发。”苏梨拒绝了秦小姐的邀请,又看向黎翠儿,“本欲单独往黎翠儿姑娘处致谢,如今省下事来,愿黎翠儿姑娘莫要怪罪。”说着也向黎翠儿行了抱拳礼。


“不敢。”黎翠儿回礼,便不再言语,低下头,紧张不已。


“敢问,延玉如何了?”


“李延玉仍在房中收拾,我便先往前堂结清账目,顺便前来道别。”


“劳苏女侠记挂了。”


苏梨摆摆手:“不足为道。倒是秦小姐,仍欲在这浮沉馆中居至何时?”


“前日得家兄消息,已至徽州,想来不日便可随之返乡。”


“不知秦小姐返乡后,作何打算?”


“苏女侠这是何意?”秦小姐疑道。


苏梨笑道:“秦小姐莫要疑虑,只是我前番与秦小姐交谈一番,觉秦小姐应是有识之人。如今虽正当盛世,八方来朝,但身为女子,终要寻得一傍身立足之所,方可安身立命。这世间,大多女子选择了男子,终老闺阁;如我这般人,则是看似逍遥,实乃无根浮萍,不可效仿。我见秦小姐应是家境殷实之人,亦有见识,当在这世间寻得自己的归处,是以有此一问。”


“谢苏女侠提点,小女子必有所思量。”


苏梨笑着点头:“那最好。当年我在蜀中时,闻当地老人道,‘少不入蜀,老不出蜀’,是以东去闯荡;如今多年过去,可归矣。”她轻叹一声,复抱拳道:“愿来日,复可相见于江湖。”


“愿苏女侠一路安康。”


“苏女侠,浮沉馆愿你再来。”黎翠儿道。


听到黎翠儿的话,苏梨大笑:“好。愿我再来之时,你这一身麦秆黄,已换为了春夏之色。”她戴好斗笠,提起放在木架上的薙刀,挥手而去。


“秦小姐,你要回天都府去了吗。”待苏梨远去后,黎翠儿忧心道。


“嗯。”秦小姐莞尔道,“先去看看延玉,好吗?”



李延玉于浮沉馆中居住已近一年,临走之时,随行物品却只一提小包。


黎翠儿随秦小姐立于兰馆西三厢,看着独立于外间桌边的李延玉,看着桌面上那显得孤寂的小包裹,看着李延玉身后拉上的窗帷。黎翠儿仍记得,那日阳光便是自那里

透入,满室温暖明亮,而李女侠与秦小姐并坐桌前,一人绣花一人看。如今想来,自己那时竟心有不忿,实是辜负了那幅美景。


李延玉拒绝了秦小姐欲赠的白银,只收下了一件秦小姐曾用的玉簪。


“黄大侠送我来时,我便是身无分文,不名一物。如今走时,也应是如此。”李延玉一手轻抚暗紫苑红的桌面,“苏女侠自诩无义,称我无情,我俩行走,无情无义,倒是一件趣事。”


“延玉,此地一别,不知何时得以再见。”秦小姐语调低沉,似有不忍。


“不好说。此番与苏女侠往华山后,我恐便留于彼处了。我虽乃无情之人,连日来,却终是忘不了黄大侠。苏女侠说,黄大侠便葬在华山。如此一来,也算是相伴终生了。”


“延玉,你……岂是无情之人。”秦小姐话有哽咽,激得黎翠儿也不禁鼻尖泛酸。


李延玉没有说话,却走至秦小姐近前,从怀里摸出一物,递与她。黎翠儿从旁看去,那正是向日李女侠默默绣成的一块方巾,其上兰花开得明丽。


“当日进这兰馆,只觉无趣,想这花开花落,有何意义?后来遇见了你,越发觉得,你正如这兰花一般,而正逢盛放的年华,我便想,原来花开亦是有用的。苏女侠带来黄大侠死讯后,我便知去日已近,赶着缝了一块,若有瑕疵,我亦无能为力了。”李女侠轻拍秦小姐后背,温声说着。黎翠儿听着,眼角终滑下眼泪,只觉这番话,是一年来听李女侠所说的最柔情的话。


“好了,我要走了。回去罢。”李延玉仍柔声劝着,提起自己的小包裹,同时扶着秦小姐向外走。黎翠儿随之而出,见两人往西二厢去,便带上了西三厢的门。


“翠翠,稍等,我有话要与你说。”



黎翠儿看着李女侠将包裹放在了门边的木台上,折身便进了里间,想李女侠许是忘了东西。片刻以后,李女侠却提着一张画出来了。她将这画平铺于桌面,黎翠儿方觉这画幅颇大,长有三尺,宽亦达两尺以上。其上以墨色作一女子半身,顶分肖髻,青丝云鬓,螓首蛾眉,明眸善睐,丹唇皓齿,颈项如玉,肩窄若削,不施芳泽,笑靥如花,右首以正楷书“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八字。


“好美的女子……是李女侠作的吗?”黎翠儿惊奇之余,亦钦佩不已。


“翠翠,你道这画上之人是谁?”李延玉一手按住画首,侧眼看着黎翠儿。


黎翠儿细细打量一番,忽觉这女子所着衣物与后院中春服样式似有相似之处,心下愕然;再看那脸,果发现这女子右眼内眦下一粒墨点。


“这……”黎翠儿一时难以置信。李延玉见黎翠儿反应,料她已识出画中人身份,方道:“我亦不知秦小姐是何时见了你,便日日躲在我房里作画。作好以后,她初还不愿拿与我看,我终是看了,她方才恨未早些让我瞧瞧。”李延玉唇边微漾,“你眼角那粒斑,便是我说与她的。”


“这幅画,是何时作的?”黎翠儿并不识得太多字,只当右首八字,乃是秦小姐名姓和时日。


“应是夏日所作,我记得画作好以后,你便开始日日与她散步了罢。”李延玉面上笑容早已隐去,“她还教我烧了这画。可我虽是无情,却知她意思。她定是以为,终会先于我离开这浮沉馆,便让我替她将这画赠与你。”


李延玉哼笑一声:“世事无常,谁曾想,我却将先行一步。”


黎翠儿耳中收着李女侠的话,两眼却紧盯着这画上之人。越是注目,她面上、耳根便越是发烫。这画上之人美得不可方物,黎翠儿全不敢将自己与之等同。


“好了,如今已无余事,我便去了罢。”李延玉大踏步至门边,提起包裹,黎翠儿亦紧随其后。


“李女侠,进馆时所付房费,尚有结余,可往王掌柜那里结清,应足够作盘缠。”


“谢谢,翠翠。”李延玉回头道,“这一年,辛苦你了。”她一顿,复笑道:“快去洗把脸罢。”黎翠儿面上一热,仍端着姿态,向李延玉行了礼。



苏梨与李延玉虽清晨离馆,馆中却并不平静。原来,苏梨走前,竟买光了浮沉馆余下所有桃花冻,宣称要借此“与同门小辈儿们搞好关系”;虎哥从山下回来,说是见到了苏梨一行,浩浩荡荡竟有二十余人,已雇一艘大船过江去了;虎哥还说,那日在桃花渡帮着大船下货时,与苏梨共事过,“一女子有如此气力,我从不曾见过。”而对浮沉馆诸人而言,虎哥言语竟如此之多,实乃罕见。


桃花冻售空后,吴大叔自然在萨大娘面前风光一把,连带着在后厨亦是炙手可热,直呼自制桃花冻大获成功。虽是如此,隔天黎翠儿再往前堂去时,桃花冻的牌子却悄

悄不见了踪迹,直至开春前,都不曾再出现。

作者留言

终是尘埃落定,几位来客陆续离去,如今便只余秦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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