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七章 寿宴
众人稍稍谦让一番,终遵王文忠言坐下。这边主桌上,王文忠以主持之名居首位,其右手侧为寿宴主角范屹,左手位则依次为寿宴次角王瑶及范宣;自范屹右手起,谷天、萧政以华阴主人之名分列其次,之后便是周仕隆、邱泰、邓谦和辛威,为来客身份,按年龄依次坐下;邱泰之子邱涉因年及弱冠,故同列于此,居末席,恰坐于范宣身侧。旁边次桌,虽以非主角之故名次,然亦是宽阔;林雨桐受王文忠亲命,居主位;其右手侧,祝氏虽为客,却以长辈之姿入座,并身边幼女邱果;周仕隆之子周崧居邱果身侧,与之共显长辈照应之意;亓官伶以华阴门内后辈居周崧侧,与祝氏荫庇孩童于左右;亓官伶之后为苏梨,末席为李延玉,恰居林雨桐左手侧。
宴会开始,王文忠先着萧政与亓官伶,为各自桌上主客斟酒。开师尊所赐佳酿,每人一小盅,除邱果及周崧,果恰好斟尽。杯酒在手,周仕隆率先夸赞了一番香气四溢,得诸人应和,又热闹一番。王文忠见话题渐止,遂执杯起身道:“今日十五,乃十月中月圆之日。人常道,天上月圆,人间团圆。今日既是范师弟寿辰,又得亲朋同门相聚一堂,且有不少远方来客,三喜临门,实属不易。王某在此,首先感谢诸位出席,并祝愿今夜诸位皆可尽兴。现在,请大家举起酒杯,两个孩子就端起茶杯,随我一同,贺我门中师弟范屹之三十九寿辰!”
“好!”周仕隆喊了一声,率先举杯,众人遂均举杯祝贺,将师尊所赠之酒一饮而尽。
李延玉将酒盅擎至近前,不料鼻端却是一阵清香;轻饮一口,除酒之辣味,竟与向前于孙鱼处所饮青茶有相似之处。她侧头看去,见亓官伶悄悄吐了吐舌尖,似是被辣到了舌头,不由一笑。苏梨见她如此,偏头投来一个询问的目光,李延玉悄摆手不语,复敛容端坐。
王文忠见众人均自品味一番,或有窃窃私语,等待片刻,续道:“诸位品鉴过,容王某多嘴一句。此酒乃华阴初立时,师尊与师父亲手埋于闭关处松树下,非华阴大事、高朋满座不启。师尊曾言,‘饮我华阴酒,知我华阴人’。诸位今既饮此酒,便与我华阴门人相知。容我代师尊与师父,感谢各位远道而来,并致欢迎之意。”
“王大侠客气了。邱某居长安多年,久闻华山之名,如今适逢范兄寿辰,承华阴众位好意,终得以至此,亦是我等之幸。”
“哈哈哈哈。说来邱兄和邓兄,均是长年于秦地居留,竟皆与华山相错,今得此行,亦是圆梦。”
“范兄所言极是。”邓谦亦附和道。
“说来,周老可是华州人氏?”邱泰问。
周仕隆意犹未尽,咂咂嘴道:“非也。若细论起来,老夫不过四处行走,终得华山之神庇佑,安定下来而已。”
王文忠见这边聊得火热,便拍拍手道:“好了。大家请先吃口菜,稍后请听今日寿星——范师弟,为我们陈其一番肺腑之言。”
李延玉见识一番,心中对今夜之宴已有些构想。闻王文忠言可以开席,暂放下心来。对面祝氏已开始为邱果和周崧分菜,身边林雨桐则不紧不慢夹来一块馒头,慢悠悠嚼着。她终转头看左侧两人,见苏梨只是含笑,却不动筷子;亓官伶则同时看过来,与自己对上了目光。
“李姐姐,你欲吃米饭还是馒头?”
“好你个亓官,今早还往我怀里冲,现下便不顾你大师姐了?”
亓官伶见苏梨果然还未动筷,眼球骨碌骨碌一转,道:“那,大师姐欲吃什么,我一并为你带来便是。”
“那便劳你为我盛碗米饭。不过,怎地,你又不顾你林师姐了?”
那边林雨桐将馒头就着肉末正吃着,听着话说到自己头上,忙道:“大师姐莫要打趣亓官了。我自己管好自己便是。”
祝氏这时方将邱果和周崧盘中安置妥当,得闲笑道:“林姑娘不是要代你大师兄做本桌主持吗?恐是要管上一管。”
林雨桐微笑答道:“不必。我们这桌便随意些,大家吃好喝好便是。”见周崧啃着羊腿忽抬起头来看她,林雨桐俯身轻道:“周公子若是不够,邻桌还多得很。他们斗酒,必吃不了许多。”周崧闻言,双眼不带转的,只愣愣盯着林雨桐,惹得诸人一笑。
“林师妹,我道你乃是不苟言笑之人,看来是我武断了。”苏梨忽道。
林雨桐缓缓撤回身子,悠悠道:“师姐与我相处尚不及半个时辰,不知我为人亦是自然。”
祝氏帮腔道:“苏大侠若欲知林姑娘为人,只需随她在药馆里坐上一日便可。我常得她助我调身子,知林姑娘最是热心、耐得住性子之人。”
“林师妹原是行悬壶济世之道者,苏梨佩服。”
“不敢言悬壶济世,不过尽己所能,去人疾,安人心而已。”
苏梨和林雨桐一番对话间,亓官伶已盛来三碗饭。李延玉见碗中饭粒各不粘连,一颗一颗晶莹如玉,顿时食欲大增;浅尝一口,实而不硬,软而不腻,恰合她口味,李延玉不由称奇。
苏梨见亓官伶面前一碗饭放着只不动,又见她双眼直勾勾向着李延玉,又似松了口气,轻拍她头道:“快吃吧,不然范兄该讲话了。”
亓官伶点点头,抿唇轻笑,方夹了一筷子菜,果听见旁边掌声清脆,王文忠唤道:“诸位可先填些肚子了?范师弟准备说几句了。”
这边范屹笑着摆了摆手,还未起身,萧政早快步取来边上酒壶。亓官伶见了,亦如离弦之箭般跟上。范屹见两人开始斟酒,方慢慢起身,端起手中小杯,深吸一口气道:“感谢大师兄为今日之宴作了一番开场,现下诸位亦稍稍吃了几口菜,饮了数口酒,便容范某斗胆扰各位雅兴,说上几句。十五月圆、主客皆在、远方来客之事,我也说不出几个新意,便略过不谈。时间过得太快,状元常说什么,‘白驹过隙’,如今看来果然如此。自范某生于此世,竟已得近四十年,可惜范某高堂已去,无法当面谢恩,谨在此,借此薄酒,谢过高堂生养之恩,若无二人辛苦,必无范某今日!”言尽于此,范屹转身朝东,捧杯深深鞠下一躬,并酹杯中酒以示祭奠。
萧政见状,立上前往他杯中加,范屹颔首谢过,复言:“这第二杯酒,范某敬师尊与师父。在座诸位,虽年纪不一,然不知往事者恐居多数,便容范某多嘴几句。范某初在东边做行脚,漂泊不定,得邱兄和邓兄书信,欲西来长安,再做打算。时天下初定,先帝勤于定叛平寇,故而不乏大小山匪水盗,便让范某撞见。范某犹记得那日,领头那少年,衣不蔽体,瘦得皮包骨头,提刀之手尚在颤抖不止,但多是饿得急了,真有不留钱财,则不留活路之意。那时便是得了师父之帮助,平息这场小斗,并遗之食物钱财。师父那时对范某言道:‘天下无道,千里皆为废壤,则百姓流血;天下有道,万里尽兴土木,则百姓流汗。我等无治国理政之才,不过惠及力所能及者而已。’我那时便立志,不求得陶朱之富以济天下,但求善己身、惠小地而已。故而范某得有今日,一谢父母生养,二谢华阴开导,此酒,请允范某自饮。”范屹似是动情,面色泛红,举杯一伸脖子便饮。
“范兄好志向。古人云‘达则兼济天下’,然世上之人,不言‘济天下’,单就一‘达’,又得几何?这天下,向来是得志者少、失意者多,巨富者少、果腹者多。范兄得以保家人生活,又尽己力惠民,实乃多数人不及之事!”邓谦赞道。
“邓兄过誉了。范某不过多设空缺,以使一二乡人得以养家而已,惠民不敢当!”
王文忠适时开口道:“现下范师弟以两杯酒敬父母师长,之后又当如何?”
范屹见杯中酒早已斟上,萧政正立于侧后侍立,笑道:“萧师弟回去坐下罢,区区数杯,范某自己倒上便是。”萧政推辞一番不得,便回去坐好,亓官伶亦坐下,静待范屹发言。
“既已说到往事,这第三杯酒,便是水到渠成。在座诸位,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不论远近,事无大小,皆于范某有恩,于范某一家有恩。范某得有今日,多赖贵人相助,所幸范某此生贵人,多已在此处。夫人,宣儿,请起立,让我们一同敬在座诸位一杯,谢过往之恩,结来者之情!”范屹见妻子起立,众人举杯,提高些声音续道,“范某不再多言,愿老者长寿,少者健康;做生意则兴隆,取功名则高中;田家得风调雨顺,官家得海晏河清。愿师门与华山同寿,诸君如天地常在。十年后,范某当复设宴,敬待诸君!”
“好!”王文忠与周仕隆一同喝彩,气氛渐热,众人均饮进杯中酒。李延玉觉此酒与方才不同,竟浓烈不少,饮下后,喉头辣感久久不散。她见亓官伶龇牙咧嘴,应是不耐;苏梨则在手中把玩着小杯,似有所思。
“最后,范某当单独感谢家人,感谢夫人多年相守包容,感谢宣儿明事理而懂孝敬。亦祝愿在座诸位,有家室者得幸福,无家室者得良姻!”众人拍掌喝彩,见证范屹与家人饮下这杯,方坐下了。王文忠立即道:“范师弟一番话,追往事,福来日,句句堪称肺腑,王某亦是感慨。现在寿星之言已毕,下一位便请范师弟多年好友——邱泰兄,为之献上祝福。诸位请先吃好喝好,容邱兄筹划片刻。”
得王文忠许可,众人重拾碗箸。祝氏忙又替邱果和周崧盘里多夹了些菜备好。两个小娃娃似都不喜吃馒头,邱果只将馒头捏在手里,一手却拿勺子舀盘里菜吃;周崧则压根没动先前祝氏夹在他盘中的馒头。
李延玉就着白菜略吃几口饭,见苏梨仍把小杯在手中转来转去,轻声问:“苏女侠为何不吃?”
“呵,无事,你且吃好便是。你在南方待得习惯,不知这边的菜式习惯否?”
“无妨。不论南北,不过咸淡略有不同罢。”方答出口,李延玉才觉此问又为苏梨掩了过去,亦未多言。众人又自顾片刻,祝氏见邱果和周崧先后停下手里动作,正教训了一句,却听苏梨笑道:“人道孩童目可见寻常人不见物,耳可闻寻常人不闻声,果真如此。”
“大师姐,怎么啦?”边上亓官伶问了一句,未待苏梨回答,又惊叫一声,“我听到了,哪里来的笛声?”
“此乃箫声。笛声脆亮,箫声深重。”苏梨方说完,邻桌众人似亦闻及,相互窃窃私语一番,王文忠终道:“诸君既皆闻此声,且静听此曲,再议不迟。”众人果停杯投箸,端坐静听。
初时其声缓而深沉,似引人探寻,若有一人,手持卷轴,正缓缓于众人眼前铺开;图穷则意现,原是一人林中舞剑,木叶纷飞,人剑合一,剑刃到处,落木两分,箫声似显杂乱,细听却闻得内中一招一式,自有章法——声高如挑,声沉如劈,声疾如刺,声缓如运;只听其声渐息似无,其人收剑入鞘,独立此地,树静风止,天地一体,阴阳相合;倏然一声长鸣,众人警觉立起,只见山崩地裂,易天换日,其声遂起,如一浪高于一浪,人立于巨浪之前,不过渺若蝼蚁;浪至最高,其声忽转,低如自言,几不可闻,而寥寥数语,竟反复三遭,似扪心自问;问毕声复起,仍诉先前数语,复询三遭,终至于无。
箫声既止,众人仍待其再起,静默不语。李延玉见身边苏梨眼睑轻敛,面有不忍,而那边王文忠惟垂头静坐而已。她听完一曲,只觉其声中殊无悲喜,不过似一耄耋老人为后人诉一段往事。然赖箫之本性,易激人之愁绪,引人之哀思,众人面容多是肃穆。
“文忠携门内师弟师妹,谢过师尊!”王文忠忽起立,向西侧拱手致礼。见他如此,华阴门内诸人果都随之而动,均拱手朝西而礼。李延玉却见苏梨仍静坐不动,诧异非常,却不好问。她转头看去,邻桌周仕隆、邱泰等人显然亦察觉此事,不过不好开口而已。
礼毕入座,王文忠立娓娓道:“诸位许是不知。华阴虽居江湖末席,且人丁稀少,然当今江湖,欲开宗立派,一赖绝技,二赖名器,华阴亦循此例。昔华阴于夹缝中得以苟全,大半乃是托了本门名器——引凤箫之福。此箫连王某亦只见过一次,今日师尊为范师弟之寿辰,竟亲取之而奏,实乃幸事!”
“范屹,敬谢师尊厚恩!”王文忠话音未落,范屹已激动起身,复饮一杯。
“大师兄,政听说,太华昔有玉箫引凤之传说,门内名器,可与之有关?”
“呵呵,正是。”王文忠闻萧政此问,捋须微笑,“李太白有诗道:‘尝闻秦帝女,传得凤凰声。是日逢仙子,当时别有情。人吹彩箫去,天借绿云迎。曲在身不返,空馀弄玉名。’便是此事。传闻此箫有招龙引凤之力,蕴天地灵气,藏造化神奇。然而传说中之《华山曲》《来凤吟》,佚失多年,故今人恐难见其神力了。”
邓谦叹道:“此灵箫传世,已是幸事!纵不可得而见,知其所在,邓某亦是心安不已矣……”
周仕隆抚须道:“老夫与范掌柜相识数年,从未闻及此事。众位门内侠士恕老夫直言——老夫向来以为,贵门不过一修身养性之所罢,甚不及于寻常道观。今日得知此神箫之事,方知贵门亦是堂堂正正的江湖正派。老夫从此往后,当为贵门扬名!”
“周老言重了!华阴开宗立派,本就是机缘巧合,如今于这江湖中觅得一隅而安居,已是几世难得之幸,不求显名。”
“王大侠,邓某斗胆一问,望大侠及门中诸位见谅:邓某听闻诸位所说,觉华阴开宗时应是一场风波;来时,于山下又恰闻华山上当属那‘华山派’最是出名,于江湖似都有不小名气——不知华阴初生时所罹之难,可与之有关?”
邓谦此言一出,除孩童仍在专心吃食,众人均是屏息不语。祝氏见气氛严肃,亦轻伸手拦下了邱果及周崧。而邻桌之上,邱泰与辛威分居邓谦两侧,各有心思:邱泰闻邓谦前言,又知他好奇,只恨自己阻拦不得;辛威本是小辈,又乃外门弟子,自知不宜开口,如今事涉华阴秘事,愈忧心自己可应回避片刻。门内诸人同各怀打算:谷天虽是王文忠及苏梨之下排位最高,然亦不知华阴初立之事,多年也无人提及,若说不好奇,必然是假,然又觉此事不宜于今时今日、此地此情谈论;几位小辈入门不久,于此事则更是好奇。李延玉偷瞧亓官伶,见她双目泛光,似是期待非常;又瞧林雨桐,却仍是端坐,面上平静。
王文忠却如不在意般,仍捋须微笑道:“邓兄弟此问甚好,然今日既是范师弟寿宴,不可错了主次,他事且待日后再议。现下邱兄已筹划甚久,仍当按计划进行才是。”
谷天立续道:“正是。诸位远道而来,必当于鄙门中歇息片刻,修养几日。若邓兄仍有此问,不妨待他日良时,再议此时。”
邓谦听两人意思,亦得分寸,便道歉略过此事不谈。
王文忠见此事暂了,顺势拍掌道:“方才本是邱兄回合,不料被师尊抢先。然既是师尊赏光,我等徒子晚辈,亦当感而受之,容我代诸位同门及来客,再谢过师尊!如今邱兄筹谋已久,且让我等洗耳恭听,看邱兄将有何高论,诸位欢迎!”
自华阴师尊无端奏箫后,李延玉便觉苏梨似有所感:只见她两三口将碗里米饭吞下,便时而将小酒杯握在手中转着,时而捉个馒头慢慢嚼着,目光鲜有摇动,不定于此处,就是定于彼处。又因邻桌饮酒正酣,量虽不多,助兴足矣,一杯又一杯,直使萧政和亓官伶忙得不亦乐乎。这边少了苏梨和亓官伶起话头,祝氏照看两个孩童,而林雨桐则只静静吃着,李延玉遂静下心来,渐生无聊之意。平心而论,自己与华阴门中诸人,本就不算相熟,何谈几位范屹邀来的客人?如此想来,李延玉又生出些此处并非自己归处的想法——然而若非此处,自己又将何归呢?
如此一来二去,宴席渐渐成了邻桌主人与主客之乐地。邱泰言毕,王文忠身为主持,虽有意带动邻桌妇儿,却碍于一些不便明说之事,不可叫苏梨发言。心内翻转几回,终请谷天代华阴众人致辞一番方了。邓谦自是询问为何不请大师姐发言,同被王文忠再一次敷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