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十五章 遗珰
李延玉已不知是第几回到洛城府衙前这宽大广场。此时自然已入夜,不远处御街上亦冷清许多,不知可是受宫里火事牵连。滕雨御马缓行,沿府衙外墙直往西而去。李延玉认出此街巷,正是前番周益清与自己同来时所向。二人下马叩门数遭,方有人姗姗而开,门内一小吏探出头,皱眉道:“做什么的?”
滕雨立拱手道:“欲来瞧瞧我家小姐。”
“你家小姐?”这小吏眉头愈紧,“瞧你家小姐往前边儿去,到这儿来做什么,快走快走。”说着便欲关门。滕雨却早有准备,忙强捉住他手,往他手里塞了些什么。小吏立收起不耐,清嗓道:“你家小姐是何人?”
“乃是当朝枢密副使段大人千金,段小姐……”
听滕雨此说,这小吏立为之一震,陪笑道:“这位兄弟,你早说不就是了。我这简陋地方,哪里容得下段小姐这等大佛?你放心罢,段小姐现下便在府里,好酒好菜伺候着呢。”说完又要关门。滕雨忙又拦住道:“可让我等见见我家小姐么?”
“我哪里做得主!”这小吏紧紧手,又俯身神神秘秘道,“但我看你们也不必忧心。我听得些消息,说是王大人和绿林司那什么大人,皆觉着此事蹊跷,是以你家小姐现下不过是王大人请来暂居衙里。想来事情查清了,便会恭恭敬敬给你们送回去。走罢走罢!”滕雨却又紧紧抵住门不要他关,见着小吏面露焦急,滕雨立陪笑道:“官老爷,最后一句,最后一句。”李延玉便道:“我等怕小姐吃不惯这里东西,可自为她送些吃食来否?”
这小吏却挠头道:“若是寻常犯人,自然可以,只是你家小姐这般,如王大人座上宾的,我却不知。你若执意要送,大可试试,只是莫要走这边了,走东边,那边才是你家小姐所在。”
“好好好,多谢官老爷。”滕雨道谢连连,又塞些东西给这小吏,才终随他关了门。
二人先往还马,再踱回客店。滕雨照例问:“小姐欲给桃花送些什么?”
李延玉想到前番段惜招待,轻叹一声:“桃花既是天都府人,想来也离家多年。咱们不若去转转,看可有天都府菜式,送些与她,也令她知晓,我等仍心系于她的。”滕雨笑道:“小姐有心了。不过我多嘴一句,小姐纵是不送饭,桃花亦会信我等心系于她的。”
二人本就是于东市赁马,便就地四处看看。想来是因宫中火事,洛城现有门禁,进城者不限,然出城需百般查验,终得出者十之一二而已,故而若非赶急者,多索性留于城中,以免节外生枝。是以虽灯会暂歇,然夜市尚盛,各处乐坊、酒家皆是座无虚席,街上亦是熙来攘往。李延玉置身其中,竟觉着盛于往日,不由感叹一声。滕雨却笑道:“小姐倒不必奇怪。便说到底,他宫里起火,与这洛城平民何干?只不过是此番事涉我等,方觉着难置身事外。但凡数日前,宫里起火与邻间房里客人丢了东西,于我等而言,又有何异?”
“滕兄所言自然在理,只是……罢了,愿桃花无事便好。”
李延玉与滕雨先是于河边酒家走访一遭,果大多为河鲜,做法繁多,瞧着也甚是可口,却不知可是天都府滋味;又专挑些两三层大酒楼进,其内酒气熏天,宾客桌上简直一片狼藉,兼锣鼓管弦,杂为一处,瞧不出个所以然,问招待与掌柜,却亦是各执一词;至于街边摊贩,皆是点心果子,自然属本地特色。归根结底,李延玉和滕雨皆不曾去过天都府,哪里知道何为天都府菜式。
“小姐,我却想起来,前番桃花不是说过?天都府多用花椒杂姜、蒜之类,调出辛辣味。不若我们便去置办些好菜,请店家用这些佐料,调个辛辣口。”李延玉颔首:“倒亦是个法子。只是若这般,我等需先尝尝,免得调出个不伦不类来。”既打定主意,二人便先往回去。略走几步,李延玉又问:“说来,田兄西去几日了?”“今日乃第三日。”“应是快了。”
回到客店,却见着段惜独坐堂里,身后两侍女随立,桌上唯一壶茶水。见李延玉,她立起身迎来。李延玉朝她点点头,便往后院去。几人一路无话,到房门外,田力未归,滕雨自告辞进屋,两侍女留侍门外。李延玉点上灯,与段惜于圆桌旁相对而坐。灯火将二人面庞映为橘色,而月色入户,又于地面洒上一片银灰,其中二人之影相对。相顾无言半晌,段惜方肃然道:“姐姐,我听说,桃花小姐现在府衙,并未下狱……另,此番之事……”
李延玉打断道:“段小姐,道歉之言,便不必讲了。若仍有他事,请直言,时辰亦不早了,你我皆早些歇息才是。”
段惜悄然而悲,好一阵方道:“姐姐说得是,我尚有一事。”段惜自怀里取出一颇为精致木盒,轻推与李延玉。轻启盒盖,其内原是秦小姐所赠玉簪,被精心安放于盒里。
“惜携此簪咨洛城玉行数家,道是由蜀中碧玉所制,色巧质韧,温润纯净,殊无沁色而略有异质,然反鉴其真,唯制艺尚显粗浅,却不掩良玉之美。簪首雕凤飞翱翔,玉人道许为对簪,惜却以为盖是取自司马相如名赋。”段惜长吁口气,“惜不能,便只探得这些。至于此簪,现完璧归赵,惜自作主张为之装点,姐姐若不喜,弃之便是。”
李延玉摇头道:“段小姐费心了,延玉,唯有拜谢而已。”遂起身正经向段惜拱手一拜。段惜见状,愀然而退,咬唇不语。二人对峙半晌,段惜终泄了气,垂首长叹一声:“夜已深了,延玉姐姐,惜,便去了。”说罢,转身欲去。
不料,段惜一步尚未踏出,手已为身后人拉住。她一个趔趄,便回身跌进李延玉怀里。然段惜本就高出李延玉半头,两人一番纠缠,段惜终伏于李延玉肩头,二话不说便呜咽起来,愈泣而心内之悲愈烈,终至嚎啕大哭。李延玉受她所感,亦是悲从中来,却因长她数岁,将将忍住,只以手抚她项背,聊表安慰而已。灯火闪动,而明月依旧,似皆有所感,两人无言良久,房内唯余悲泣。待段惜哭声渐止,她终吸吸鼻子,离了李延玉肩头。“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李延玉见她面露薄红、眼泛秋波、泣下如注、泪痕如缕,忽以手拭泪,又含羞掩面,颇为所动,终不自禁,亦流下泪来。段惜见状,忙掏出块手帕为李延玉拭泪,后者抓住她手,又接过手帕,草草自擦了几下。二人你来我往一番,段惜悲戚却是不减,只见她浑身仍不住发颤,手正往自己耳边探。于是,只一眨眼间,便见她一把扯下自己右耳上那游鱼耳饰,不由分说塞与李延玉,遂略欠身,哭着出门而去。
李延玉呆立原地,一手是段惜手帕,一手是段惜所予金游鱼耳珰,钩上尚有血迹。她任这门半开,跌坐于凳上,哭不出,亦叹不得。邻间滕雨听见动静,忙过来看,方至门边,见这境况,犹豫片刻,终退回去。
李延玉失神良久,不知时辰几何,方回过味来般,忙奔出房,到得街上。她只顾疾步而去,不辨南北,未知东西。不见绮楼画阁,绣户珠帘;不看雕车竞驻,宝马争驰;不闻金翠耀目,罗绮飘香;不听新声巧笑,按管调弦。她不知自己为何而奔走,亦不知将止于何处。有人见她穿件薄衣便出了门,或窃窃私语,或阵阵指点,李延玉却全不知晓。她便这般横冲直撞,直至迷于这繁华洛城一隅。此时此刻,万事皆已为她抛于脑后,直余一个念头:便这般下去,莫要停下,到哪里累了,便在哪里歇脚;到哪里死了,便在哪里安息。
她自然不知自己如何回至房里,只是裹床棉被,靠坐窗边,眼望天上明月,脑中思绪万千,耿耿不寐。又因白日操劳,不由睡去,睡睡醒醒,似有千百回。终等得东方既白,李延玉抖落肩上棉衾,整装走出门去。
滕雨方起床,便听得阵极缓叩门声,打开门,便见着李延玉穿戴整齐、容光焕发。见滕雨亦已起床,李延玉面上带笑道:“滕兄,待你打理好,便去为桃花送些早点罢。”
“这是自然,只是,小姐,昨夜……”滕雨试探道。
“放心罢,滕兄,兹事已了。如今,仍当好生关照桃花才是。”
滕雨见李延玉言语间全无异色,抬眼又瞧见她右耳下坠一耳珰,状似游鱼,颇为灵动,遂于心里暗叹一声,不再他想,亦笑道:“自然。小姐,便劳你等我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