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十三章 前因
是夜,宫城崇德宫。
陈留王汤进峤,太祖皇帝之侄豫王嫡长子,豫王薨,袭其位,太祖怜豫王诸子,令分其地,遂上表请降其爵,太祖许之,为陈留王。太宗初践祚,陈留王以惰于王事,兼有隐疾,上表请降其爵,帝不许。陈留王复请入京以养之,遂徙洛阳宫,陈留国如前制。
繁华已尽,夜深人定,陈留王独立案前,就盏小灯,苦待来人。手里书卷拾起又放,终听得叩门声,陈留王问声来人,立亲去开门,门外果是安宁,手持一轴,旁无陪侍。陈留王急令门边宫人倒茶,安宁却摆手道:“不必了,说几句话便走。”
二人到得屋内,相邻而坐,安宁便将手中卷轴平放小几之上。
“姑姑,此物是……”安宁笑而不语。陈留王会意,屏退诸人,方又问一回。
“此物便是前番你道‘词句颇为大胆’者,《秦妇吟》。”
“我道是姑姑说笑,可展开一览……”
“你打开看便是了,我已命人装裱妥当的。”
陈留王小心展开,见其纸张泛黄不浅,纸面亦多有破损,纸边如齿,字迹亦非大家所出,便听安宁道:“此物乃是前些日子敦煌那边寻着的,本欲献京城,我听说了,便要来看看,又请皇兄赠我,他允了。此卷乃是唐昭宗年间抄本,似是因封入石室,方避过韦端己搜毁。”
陈留王略阅一通,笑道:“却也难怪。又是‘踏遍公卿骨’,又是暗指杨军之祸,以他后出仕王建,确当小心才是。”
“此卷便赠你了。”
“姑姑这是……”陈留王始料不及。
安宁却笑道:“此诗我反复诵读,早熟记了。”
“如此,便谢过姑姑。”
安宁眼瞧陈留王小心卷起诗轴,复置几上,方问:“你前番所言,欲谈之事为何?”
陈留王干笑一声:“今日姑姑可见着二位王叔如何待我?”
安宁却失笑道:“你数年内,又是三番两次自请降爵,又是要以身入京为质,莫说他们,便是远离中原之蜀王、南越王,恐亦不高兴。”
陈留王长叹一声:“我与二位王叔不同,他们同姑姑一般,皆是先帝子嗣;我不过先帝侄孙,如此这般,既安圣上之心,亦保我富贵余生。姑姑,你应是懂我的。”
“我自然懂你。你现下,已成所愿,还有何忧心之事呢?”
陈留王饮口茶,又小心打量四周一番,方侧身轻道:“实不知,圣上欲待秦王、晋王如何。”
安宁却摇头道:“方才宴上不说与你了吗,因你不足以独宴北秦使臣团,方请他二人坐镇,不失我朝颜面。”
陈留王愈低声道:“可观二位王叔,我不由想到,唐宋二位太宗之事……”似是自己亦为此念头所怖,陈留王话音刚落,便仰身龇牙,目露惊恐。安宁饶有兴味地瞧了他半晌,方笑道:“怨不得你单要说与我。放心罢,你道陛下为何不许你南下金陵,却迁居洛城?”
“请姑姑教我。”
“当年先帝于秦晋二王间设豫王,以其亲兄之子为之,便是此意。如今,你纵是欲明哲保身,既生帝王家,当担者却不可不担啊。”见陈留王若有所思,安宁笑道,“何况,你可知你上表后,先帝为何改你为陈留王?”
“想来是豫王所居在汴州,陈留恰是……”
“你啊,可知那东汉献帝即位前,是何封号?而那魏帝禅位司马氏后,又是何封号?”
陈留王恍然而悟:“我终是懂了,谢姑姑教我。”
安宁摆手道:“罢了,慈不掌兵,况是秦晋这般人杰,又何况皇兄。我却好奇,你这般年纪,还不思寻个王妃,是何打算?今日之宴,陛下可必是有此意的。”
“此事我却欲问姑姑。”
安宁笑道:“我么?不过干等大限之日罢。”
陈留王亦叹道:“姑姑这般说,我又何尝不是!”
离了崇德宫,安宁提盏灯,缓步踱回寝宫。待得近了,远远便瞧见廊下一人,负手而立,如梁如柱,全无气息。安宁只作不见,直至方要推开门,方说句“进来罢。”
“臣下参见安宁公主殿下。”
“田大人,此番前来,可是想清楚了?啊,夜已深了,便不上茶了,田大人见谅。”安宁背靠案边,抱手瞧着面前田春雨。
“臣,必知无不言。”
“好,那我便开门见山。听闻田大人此番专至洛城,乃是为所谓‘洛城彩塑’之事而来?”
“是。”
“可有收获?”
“查彩塑数百,尽获洛城派门人,移洛城府审之。”
“这彩塑实乃何物,需你绿林司这般上心?”
田春雨一滞:“回殿下,此物表为彩塑,其中实藏祸端。”
“劳田大人说说。”
“其中藏洛城派私炼邪丹,食之初可令人精神大振,力如泉涌而不竭,然易起不易伏,遂致有力竭而死者,亦有因神奋而作乱者。臣故受上命,亲往收之。”
“如此邪物,从何而来?你道洛城派私炼,他洛城派不过居弹丸之地,门衰而祚薄,竟得制邪丹,又造彩塑数百以藏?”
“臣……尚不明,正着力查之。”
安宁笑道:“如此,本宫便助田大人一臂之力。”说着,安宁自腰里摸出一物,掷与田春雨。后者接过,见是一木牌,其沿已朽,上刻“巨门”二字依稀可辨。
“田大人可识得此物?”
“巨门。”田春雨抬眼道,“臣……不知何意。”
安宁莞尔道:“此物乃是于洛城派前掌门左芝处所得。田大人,可想起什么?”见田春雨仍是摇头,安宁长叹一声,“二十八年前,时蓬莱掌门柳生光有感于乱世兵戈、伤病遍野,遂合个不知名医者,共制一膏,外用可医刀箭,内服可振心神。时人用者十有八九,皆赞柳掌门义举。然好景不长,随此膏远播,渐生异事。先是,有用膏后彻夜不眠、心神不宁者;又有服药后神智不清、精移神骇、心智错乱者,皆以为鬼神附身;后又有走而不止、动而不息终至力竭者,有七窍流血、口舌生疮、筋脉寸断者。此般种种,皆有内服此膏故。本朝开国,先帝特禁此膏,仅于宫内备其方,以备战时外用。
“然有一事,莫说先帝不知,纵是江湖中人,亦知之甚少。当年柳生光初治此膏,得财、物、人以至试药之多方襄助,为表谢意,遂抄配方一份赠之。因所赠者凡七人,柳掌门亦不知其实为何人,索性以北斗七星代之。时七人所得,除方纸一张,便是块木牌,上书其星,以代其功。”
“殿下所言,臣明白了。依殿下所言,洛城派左芝为‘巨门’,私制禁药,此罪难消,臣将如实禀府君王大人,以当其罪。”
安宁饶有兴味地看着田春雨那殊无表情、清冷如假面之面庞,续道:“田大人且慢,本宫尚未问你要事呢。”
“殿下请问。”
“田大人且听我再讲段故事。先帝禁此膏后,深知民间流落甚广,因其流行于前朝战乱之地,遂暗命我居洛城续查此事。初时,我本着力于齐鲁旧地探访,欲揪蓬莱之误,然全无纰漏。阴差阳错里,我得知当年西北军于雍凉戍边,作战甚勇,伤病而死者不足十一,时北秦军论曰‘刀枪不入,似天神下临,所向披靡’,遂望风而逃;又是阴差阳错里,我获知昔有江湖义士苏梨,亦曾供职绿林司,于闽东抗倭后落下旧疾,后入西北军沉疴愈重,双腿几不保,后竟如枯木逢春般尽好了,如从无腿疾一般。我素知七星有破军一星,便疑这苏梨许是其一,遂遣人同她接触一番。田大人,你道如何?”
“臣,不知。”
见田春雨如此沉得住气,安宁愈不急了,笑道:“苏梨却是颇为坦荡,直言当年心灰意冷,一日却得她小妹带来罐药膏,请她一试,不料其效如神。后此药膏亦推至全军,于后续大战多有襄助。如此,苏梨想来并非破军,这小妹倒是可疑。此人是谁,田大人,可有见教?”
“殿下既知了,便莫要明知故问臣了。”
安宁终大笑出声:“田大人若早些坦白,本宫亦不必费此口舌。”安宁拉下身侧一绳,便有宫女推门而入待命,“便不要茶了,倒些水来。”待安宁将水一饮而尽,见田春雨仍手捧茶盏而立,遂挥手命她就座。田春雨却不动,问道:“殿下此番何意,请示臣下!”
“田大人,朝中议撤绿林司之事,想来有所耳闻?绿林司郎中王秋大人,近年同吏部、户部官员多有来往,田大人应是知晓的。然,田大人须知,纵是英明如先帝,亦不过知身后一代人之事,其后则未可知。纵是前朝乱世,如田大人这般绿林好汉行侠仗义,天下大势,却是难逆。绿林司,虽是先帝所立,为嘉江湖人;然如今百废俱兴,人民安居乐业,绿林司,恐不为人所容了罢。田大人纵是以些小聪明,欲增贵司之绩,不过螳臂当车而已。”安宁又叹一声,“况如今苏梨已死。听闻她死前受异人夹攻,你这些小聪明,却为她带来杀身之祸。田春雨,收手罢,念你向日所为,余生应可安度。”
田春雨面上终露出哀思来,她敛目轻道:“殿下此言甚易,然臣飘零半生至今,方得绿林司,又能何归?至于殿下所言,当年西北军之事,臣,问心无愧。”
田春雨走后,安宁徘徊良久,终自里间暗格里取出一物,遂出了寝宫。
今夜月圆,独漫步洛华苑,尚可远远望见南边灯会天光。安宁沿池而行,停于株柳树下,手抚其干,不由忆起二十年前那与她同游者。那时她轻折柳枝以赠,愿她一路顺遂,而后者回以一笑,亦折柳枝相赠。安宁却不知,那是她最后一回见她对自己笑。
安宁自怀里摸出段柳枝,其絮尽失,已干枯如屑,她轻松手,便见这截柳枝轻落下,不知所之。
田春雨这小妹为了她苏梨姐姐双腿,踏上此路;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的小妹,方遍求诸法呢?
不过是,田春雨得偿所愿,自己却多了次败绩而已。
安宁手扶杨柳,望进眼前一片黑夜,深知了却诸事,只需往前踏出一步。然她轻叹一声,回至路上。方才还劝陈留王尽其宗室之责,自己亦得先帝所托,便欲这般一逃了之么?当言之事已尽,当别之人亦失,便尽己之责,之后,如陈留王所言,为富家翁,度此余生罢。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洛阳宫西,故军械库,安宁独坐高处小窗边,眼见低处火光渐起。她自腰间摸出张纸,揉至一团,投入火心;又捻起块木牌,抛入火里。火势愈大,木牌上“文曲”二字渐于火里湮没。安宁轻敛双目,静待下回睁眼之时。
沈念游灯会甚晚,兴致勃勃间,忽见着北侧皇城里黑烟升腾。她驻足略一思虑,顿感不妙,立拉起书云便走。
“小姐,这是怎么了?你这般急匆匆,是往哪里去?”
“去寻段伯宁。”沈念回头见察那黑烟者渐多,人群亦多惊叫声,“今夜,恐是睡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