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四章 师门
李延玉随王文忠自影壁一侧西去,绕过大半个院子,由西侧小门出,只见一方池塘,塘边大小石板铺设规整。远端一棵大柏树只余光秃秃的树干,池上数片枯叶漂浮。三人沿池塘而行,自柏树后方小路上行,方见山后一方平地,竟藏有一座木屋。屋顶铺层草皮,屋外挂着些竹篓、藤筛、扫帚之类的用具,屋侧小土灶上,一壶水正静静烧着。
“师父,文忠归来了,并携李延玉姑娘与大师姐一同,来向师父复命。”王文忠立于小土灶前,拱手向木屋陈词。苏梨方才一直跟在两人之后,如今亦迈步与李延玉并排而立。
短暂沉默后,铫子内忽传出些声响,如口哨般尖细。几乎同时,木屋背后走出一女子,身着清水蓝,足履白布鞋;青丝如瀑布直泻,另结双股分垂两侧,如瀑下细流;左耳缀一翠绿明珰,右手着晶红色玉镯;面庞丰满,眉目不锋,口鼻不利。这便是李延玉第一次见到孙鱼时,她的模样。她现正两手环抱一竹沥盘,衣袖上挽现出乳白手臂。李延玉见她模样,忆起先前谷天登场时情状,不由自问:华阴诸人原皆喜挽袖而作吗?
“文忠,梨儿,还有李姑娘,来得正好。我方理好茶叶,恰逢水开,不如先各人沏上一杯罢。”她边笑说着,边三两步走过三人,将手中竹沥盘置于门前石墩,招手道:“文忠,烦你将水壶提来。”
李延玉与苏梨相处数月,头次听有人唤她如此熟络,新奇不已,遂看向身边苏梨,却见她面色不变,一时间也不知是否当开口。
这边王文忠忙伸手出去,却为提手所灼,不自觉缩回手来。不等他再行动,苏梨已至近前,将灶旁棉布裹于提手,遂提起递与王文忠。王文忠道谢接过,快步跟了上去。
“李延玉,那便是华阴众人之师。”苏梨目送王文忠趋向门前,仍立于原地,轻声向李延玉述道。
“即是苏女侠所言‘师尊’?”
“非也。师尊另有其人,此番恐不得见。然你若于门中长住,当能见到。”言及此处,苏梨忽看向李延玉,神色严肃了几分,“既已说到——李延玉,你此后有何打算?”
李延玉心内有他想,面上只奇道:“向日我求你许我同路,你既应下,我自与你一处。”
“话虽如此,你亦应自作打算。须知这世上之人,虽如藕断丝连,亦无全受制于他人之理。”
“梨儿,你还与李姑娘说什么悄悄话呢,快过来。”
苏梨闻言不语,对李延玉轻颔首示意,便向两人走去。
“苏女侠,我有一事不解”
“何事?”
“为何你师父如此唤你?”
李延玉本以为苏梨或又将说出些场面话搪塞,不料她只一叹,无奈道:“她欲如此,我岂能左右?”
木屋自外面观之,如不远处宅院般平平无奇,然既入内,方觉其中亦有机巧:其布局设施,竟集正堂与寝室于一体。入门即一屏风,素白无奇,而绕过屏风,北侧当中台上一案,旁引两椅,其后墙面为正楷所书律诗一首: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似儿孙;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台下两列桌椅各自排开,中间地面无毯,然上有彩绘,李延玉仅识出其中凤鸟。与之相对,南侧圆桌小凳、炉火床笫、妆台大柜等,一应俱全。
众人均入内后,孙鱼便招呼他们在北侧随意坐好,又硬拉苏梨去助她泡茶。李延玉与王文忠并排坐于堂中主位左侧。正堂与寝室间仅以一袭珠帘相隔,故而勉强可观,然李延玉见王文忠并不窥探,仅眼观鼻、鼻观心,便亦循之。而因王文忠坐于李延玉上首,若有言语,转脸便朝向对侧,故王文忠惟沉默而已。王文忠应是锤炼数载,一动不动;李延玉自不可学,只一刻,便抬起头,透过对面窗口看出,见远端似有一棚,其中有些台子模样的东西。
“李姑娘,有清香了。”李延玉闻言,仰头细嗅,果捉住一丝幽香。
“秦地产茶,素来在秦岭以南,其中又以那青茶流通最广。上至王公,下至平民,均可一试其香。”
“华山不产茶吗?”
“并无此例,然单论其环境,山下并非不可种植。前年我便听闻华州府君欲发展本地茶叶,近来却失了消息。”
“想来是未能成功……”
许是李延玉所言牵动王文忠所思,他长叹一声道:“秦地茶业,自古以南为尊,造化所予便幸而承之,若不与,亦不可以人力强夺。”
“文忠此言不妥。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故大天而思之,不如物蓄而制之。人力固不可强夺,然应时而动,尚有可为。梨儿,我所言可有几分道理?”
“……师父所言,极是。”
王文忠却似未受开导,仍是摇头叹气。李延玉见他这般表现,只觉奇怪,疑这华山不产茶竟是如此要紧之事?
孙鱼吆喝了几声,王文忠便领李延玉一同掀开珠帘,进入寝室中就坐。四人于圆桌边围坐,恰占东南西北。王文忠见孙鱼坐于南面,提出要让她坐北侧,被她以繁琐拒之,只能自己在北侧坐了。
“李姑娘可喜饮茶?”孙鱼双手缓缓推来一杯茶,伸手做了个“请”之手势。
“谢过孙大侠。不敢言喜,不过可饮而已。”
“无妨。李姑娘且尝尝,可合口味?”李延玉见孙鱼惟分与自己一杯,对面苏梨和身旁王文忠面前都还空着,顿觉窘迫。心虽有动,手却早已动作。她双手端起茶杯,见其内水色青翠,鼻端已有清香拂过,并不似那花气袭人般浓烈热情,而是如春风送暖,润物无声,缓缓洗去心中愁绪。轻饮一口,唇瓣先为那温热所暖,如久旱逢霖,立由干裂恢复了水润;茶入口中,舌却于那暖融融之外,察觉一丝淡香,顿使人忆起春日里天朗气清时,春风拂过水面,越过群山,抚过脸庞之感——既是温柔的触感,亦是鼻尖不经意的味道;吞咽而下,虽只一口,仍可感一股暖流自喉头下行,过胸口,直达腹中。
只一口茶,全身似已为其暖意所罩。李延玉意犹未尽,又小啜了一口,抿唇不语数刻,方轻轻放下茶杯。
“敢问孙大侠,此为何种茶?”
孙鱼笑道:“李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此乃秦岭青茶,因产于秦岭以南得名。李姑娘感觉如何?”
“温暖无比,虽是冬日,却让人好似身处春风之中。”
孙鱼笑着与王文忠和苏梨交换一番目光,方道:“李姑娘过誉了,不过一杯寻常热茶罢,岂能有如此法力,竟可逆天换日,生生将东风带来。若欲洗尘慰劳,稍后宴上吃饱喝足,今夜好好睡上一觉,方可清明一二。”
李延玉方才得孙鱼问感受,细细品味一番方答,不料得她这番话,不知何意,心下疑惑。正犹豫如何接话,却听苏梨笑道:“师父也让我与师兄尝尝这东风茗,可好?”
“梨儿,你这诨名倒是取得快。不过我一心待客,倒真险忘了。”说话间,已复斟上两杯,推向两人。王文忠端起,注视杯中茶水片刻,一饮而尽,又与苏梨对视片刻,方点头放下茶杯,道:“师父,说到客人,文忠恰有一事禀告。”
孙鱼面上笑意不减,自饮一杯,方道:“何事,竟这副面孔?”李延玉亦看向王文忠,见他面上殊无笑意。虽知他必要提辛威之事,仍屏息静听。
“洛城左前辈使座下弟子一人前来为范师弟道喜,现下已在门中。”
“左……是左芝吗?”
“洛城有名者,左姓惟他一位,想来应是。”
孙鱼颔首,眼仍向着侧面不知何处道:“既如此,是哪位弟子?”
“姓辛名威。弟子观他模样,应为新近入门……”
“不然。既着其一人前来,不应属新入。左芝门下弟子众多,而抛头露面者少。昔孔夫子三千弟子,流传至今者不及百一;左芝亦是广纳门徒,一二不识,当是常理。”
“师父说得是。”
“先不论我说得是与不是。文忠,你以为此事如何?”
“文忠亦思虑几番,觉大半应为彩塑之事。”
孙鱼只点头不语,目光几不可察地瞟向苏梨,片刻撤回,道:“此事先搁置片刻,不宜为远客而冷落近在眼前之人。”说罢直了直身子,问李延玉道:“李姑娘现下有何打算?”
李延玉闻言一惊,不料此问竟又给交至了自己面前。
“或将暂于此借住些时候,向苏女侠讨教一二。”
“向梨儿讨教?”孙鱼满面不可思议,转又叹道:“若真得如此便好了。”言罢,见苏梨只低头不语,苦笑复道:“李姑娘有所不知。华山年年修道者甚多,自华州府中出,偶有经北峰而上者,素来我华阴询梨儿所在。旦闻不在,便失望而去,终入山上华山门中。梨儿,你可知你名气?”
“师父言重,苏梨愧矣!然苏梨以为,家门兴衰不应系于一人,师父若欲兴门旺派,当多作打算……”
“梨儿,你误我意思了。我不过引一例子,欲显你之名声而已。那个口诀怎么说的,‘春风铁马,秋雨梨花’?”
“师父,是‘秋风铁马,春雨梨花’。”王文忠道。
“正是,是我妄言了。”
“师父反复言及此事,于苏梨方属妄言……”言毕,苏梨立拱手赔礼,“此番,是苏梨失言。”
孙鱼闻言,直摇头不语,面上仍是苦笑。沉默持续殊久,孙鱼方道:“罢了。李姑娘,今日大喜,些许扰人心神之事,暂且不言,改日我再请你喝茶。”又对王文忠轻点头示意。王文忠立起身告辞,并请李延玉一同。苏梨亦起身,却被孙鱼叫住。她看向王文忠,只见王文忠只摇摇头,便离去不顾。李延玉见状,亦随王文忠而去,但留苏梨于那屏风后,或将与孙鱼叙那未尽之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