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渡往事

第31章 第四章 出城

三人便这般走走停停,不觉间路上行人车驾愈发多起来。周益清自车里探头东张西望一番,终道:“马叔,这许多人与牲畜,大多应是往东边和南边去的,我看你不如由西边过。”


马勤哼了一声,头也不回道:“我亦知他们多是往东边和南边赶早市,然西边乃是宫城,你要我如何从那里过?”


周益清惊道:“马叔既知毒王传男不传女,自然在王公贵族那里有些人脉,借他条路走走,竟不可得?”


周益清与二人同路虽不过一日,却似甚得马勤着意,凡她开口,马勤少有不应的,明明前番还是一副剑拔弩张态势。李延玉本惯少言,兼奇于马勤难得多话,故素听二人斗嘴不语。然此番听周益清话中乾坤,立觉有异,遂问:“此话怎讲?”


“姐姐竟忘了?马叔可是亲口说过,七绝崖与朝廷来往密切,江湖人知之甚少。马叔既知,自然也与那些王公贵族脱不了干系。”


周益清此言听似关系重大,马勤却毫不在意般,仍伸直身子张望着前路状况,又忽转过头道:“李姑娘,不若我等转回城郊去,碰碰气运,看能否寻些路费来。”


李延玉听周益清轻语“倒像是要做些偷鸡盗狗的勾当”,并未搭理,答马勤道:“也好,我昨日亦见城郊热闹,想来总该有些来往活计。”


“此事容易。”周益清笑道,“既是洛城,自有凤凰堂之大分舵。马叔既是堂内人,不妨引我等往你洛城分舵里支些钱来,省事易行。”


“你既是毒王亲传,区区医馆药铺事务,应是游刃有余。”马勤却未接茬,三两句便替周益清安排好了去处。见他这般,周益清竟亦识趣,冲李延玉吐吐舌,遂噤声不语。


李延玉见周益清已百无聊赖地横卧于车内,面上又覆上了那张紫面巾,便轻摸出去,复于马勤身侧坐下,轻问:“马大侠,你果非凤凰堂人?”


“事到如今,不必再提。”说话间,马勤已转了车头。因此时路上拥挤,他如此当街回马,颇挡了一阵路,引得些怨声。亦有小贩趁他掉头时上前推售货物,自然被马勤婉拒。


“姐姐,可有些好玩的玩意儿?”周益清竟又起身,亦到了外间来。


“说话间便到了,你不若安心坐会儿。”


“马叔可是睁眼说瞎话?我等天未亮便出了旅店,如今日出,尚未行至两里地。待得出城,岂不到日中?”


李延玉见她不寻个乐子不罢休之态势,忽地忆起向前亓官伶曾赠与自己一摞书,便对周益清道:“好玩儿的没有,倒有些闲书,怕你不爱看。”


“闲书?那最好。”不料周益清似颇为中意,立回身往车里翻找,“我于七绝崖读那些经史子集云云,已快闷死啦。姐姐,书在何处?”


“便在那稍小木箱里。”李延玉用手一指,忽觉不妥,正欲唤停,却见周益清早自里面摸出数册书来,遂松出口气。她任周益清于身后翻看书册,心下却想,或应将引凤箫随身揣着。


天已大亮,不论进城、出城者俱多,虽是攘攘,所幸来往各行其道,终是有序。前边因有两架驴车装卸货品,占些正道,路略不通。李延玉见那驴车所停处,竟是一装饰华丽之三层彩楼,每层廊前均缀满绣球、花枝,门厅三盏地灯各写有“齐家”“景堂”“醇醪”字样,一层檐下两侧尚各悬盏挂灯,状似羊首。


“此楼当真华奢。”李延玉不觉叹道。


闻言,周益清抬头瞥了一眼,竟“噗”地笑出声来。李延玉道她笑自己没见识,并不往心里去,谁料她自个儿抢道:“姐姐莫怪,我不过瞧着那羊头灯,觉着好笑罢。”

“如此形状,属实少见。”李延玉复打量一番,并未觉何处好笑。


“姐姐可知晋武帝驾羊车选幸后妃之事?”


“有所耳闻……竟是这般意义?”得周益清点拨,李延玉再看那羊首灯,竟觉连它亦在笑自己一般。眼看城楼已在远端,竟得如此店堂于此,店家真是颇为大胆。


“李姑娘莫要奇怪。酒色不分家,卖欢必卖酒,你道它荒唐,实不过是为多卖些酒水,如此官家亦可多征些酒税罢。”


“原是这般,谢马大侠提点。”马勤挥挥手算是应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三人方过了这“齐家景堂醇醪”,甫至城楼下,又见北边乌压压聚上一群人,竟连城楼上戍守的兵士亦探头朝下看热闹,道路遂又为之暂塞。待得近了,马勤起身立着看上半晌,复坐下对李延玉道:“此处应是税局,似是个行商与税官,就路引上货品数量之事争论。”


李延玉并不在意因何事引来众多围观者,故仅点头应了马勤,眼只四处张望,叹道:“不愧洛城!仅这般时辰,整座城便已自夜中清醒。”


“李姑娘在江南时,不曾见过这般景象么?”马车恰入城楼门洞,周遭顿黯,身子却暖了些许。李延玉认真回忆片刻,方道:“想来不曾去过这般大都。”


出了城门,小桥栏杆边早已聚了不少看风景者。李延玉见不过一条小河,岸边树石百态,也不知这般多人是在看何美景。三两乞儿穿行其间,有并不搭理他们的,亦有递上枚通宝便立打发他们走的。


“洛城竟亦有乞儿……”


马勤亦瞟上一眼:“自然。民不聊生,遂有乱世;仓实食足,方得盛世。本朝新立,图治尚短,自有饥民。”言至此处,马勤忽仰头叹道:“不知可否有那么一日,天下之人皆可不为盘中餐所患。”


“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姐姐倒是会说漂亮话。要我来说,似姐姐与马叔这般行走江湖者,还是多担心些自己下顿在何处才是。”周益清自读起李延玉的所谓闲书,久不言语,此时忽插上句话,倒令马勤想起尚要寻些盘缠。他眼里已瞧见前面街口拐角一大车修理店,立有了计较。


“如你这般说,倒是你,自七绝崖出来,上顿下顿又是哪里讨来的?”


“马叔还真莫要小看我。”周益清话已出口,眼却仍钻在书页上,迟无动作,半晌方翻过那页,一手按紧书,一手自怀里一摸,便捏出张纸钞。“马叔可瞧清楚了。”


“你既是七绝崖中人,有几张纸钱不足为奇,但你可用得出去?”


“若用不出去,任寻处商铺换几贯铜钱便是。”


“你可换了?”


“自然换了。”


“既如此……”马勤忽地靠路旁停了车,“劳你替我与李姑娘买几杯饮子来。”


周益清循马勤所指看去,果见约莫十步远处,两把宽伞下有一小摊,伞沿挂块写有“热饮子”的木牌。她亦不多言,将手里薄册向车里一掷,便跳下车去,三两步即到得摊前。


此时摊边尚有三个挑夫,边吃水边摆谈着,见周益清过去,三人皆停了闲聊,露出些好奇神色来。马勤与李延玉便在车上瞧着那边,眼见周益清先是递与摊主几枚通

宝,指指这边,摊主便端起两碗饮子,向二人这侧走来;周益清则自端起一碗小口啜着,眼向着三名挑夫,似在听他们说话。李延玉道谢接过碗来,顿觉手上暖了不少,碗里水呈翠绿,并有草木香气。


马勤却仍瞧着摊前状况,见三名挑夫各自向周益清比划,而后者面上挂丝尴尬之笑,头却如那鸡啄食般不住点着。马勤笑道:“李姑娘,你瞧,言语不通了。”


李延玉亦瞧上些许,会意道:“洛城这边土话,我亦是不懂的。马叔可懂?”


“倒是懂些……罢了,看在她请我碗水,便帮她解了这围。”马勤说着,方欲跃下车去,却见周益清复向摊主讨了三碗饮子,与那三名挑夫一人一碗,终笑着跑回来,一屁股便往车边上坐了。


“你这般有本事,竟不会讲河洛话?”


“马叔也莫抬举我。我早说过,我只一件本事,便是使斫刀。怎地,马叔可知道他们方才与我讲什么?”


“他们问你是谁家的女娃,是不是与家里人走散了,怎独自跑来买水吃。”


“当真?”


“自然。”


李延玉知马勤素不胡言,故只在一旁默点头而已。小毒王面上亦无甚不喜之色,只立缩进了车里去,口里喊道:“罢了罢了,水也吃了,马叔不妨快走。”


“不急,我险忘了件事。”只见马勤向饮子摊走去,与那三名挑夫并摊主相谈甚欢半晌,方满面了然地回来。


“我方才请教了他几位,哪里有工做,道是此时洛河边上应有大船载货卸货,要我往南边儿去。”


“既如此,便这样办罢。”


马勤驾车复行,经过饮子摊,挑夫们恰挑担欲走,见马勤过来,复热情与他说上了几句,马勤亦笑答“中,中”,方各自去了。行了些时候,因车速稍快,三人渐赶上了些先行者,有抬轿的,有骑马、驴的,亦有驾车的,大多往城外去;而那作农户打扮,赶驾驴车驮些木炭、肥料、柴薪等物的,则多往洛城方向来。前边有架宽大车辆,以棕盖为顶,二牛驾辕,一牛拉套,车夫分行两侧,车旁还有些仆从背些物什,想来应是大户人家出行,只是不知这般时刻,欲外城外何处去。


愈往外走,驴便愈多起来,道路旁亦多为棚屋小铺。马车不时经过些挂有“小酒”旗子的小酒家,卖些馒头素包的小食店,或是仅摆几张矮凳的歇脚店。行近远郊,路上已鲜有行人,所见皆是有一二牲畜者,以之或载人、或驮货。马勤忽于家“吴记纸马铺”前停了车:“李姑娘,我去添些东西。”


“嗯,马大侠请便。”李延玉见里面尽是些纸制钱币、冥器之类,立忆起年前曾于华山为黄欢扫墓。那时所携之白幡、纸钱及蜡烛之类,应皆是购于这般小铺罢。思及扫墓之事,她自然想到亓官伶,不知她奉孙鱼之命前来洛城寻苏梨,可有结果,现下又在何处?


这纸马铺邻家是个小食店,门前正系头毛驴,行李已卸至脚边,它的主人此时便坐于店里歇脚,并用些早点;边上笼屉里盛满白馒头,店主正坐于边上草棚下歇息。蓦地,邻家传来婴孩响亮的啼哭声,店里三人并门口一头毛驴,皆被这声啼哭吸去注意。李延玉亦循声看去,见木棚下一妇人正将手里婴孩举高,欲窥其股间,想是忽地溲溺或遗矢,引得他一阵号哭。李延玉回头见周益清仍低着头,读得分外专注,不由生起丝好奇,不知那书里讲了什么故事,这般引人入胜。


马勤终抱一包纸冥器回来时,那啼哭的婴孩已被妇人抱进屋里,小食店里客人亦已重将行李驮至驴背。马勤未多言,上车便行,未及数步,便转了马头,向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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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咯出城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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