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一章 登岸
泊船之时,恰逢东方既白。船家喊了一声,李延玉迷糊间应声挪出客舱,只见河上尚笼一层薄雾,而舟船络绎,两岸竟已是灯火通明。
“此地……”李延玉立醒过神,回头见滕雨已收拾妥当,桃花不见踪影。
“已在广陵城内啰,客官若要下船,还需快些,后边儿已排上长龙了。”船家方系好缆绳,头也不抬便接过话去。
“好。”李延玉方欲下船,却为滕雨叫住:“小姐,不知欲于扬州府待上几日?我便与船家说好。”
“不过是去春风馆拜访一趟,想来一两日足矣。”
滕雨点头应允,遂转过头与船家定下三日之期。这边滕雨定着时候,而桃花早已在码头上寻好劳工,见李延玉跳下船来,她立招呼劳工上船搬下行李。李延玉在边上看小船上人来人往,不由思索:若只是往春风馆拜访一回,想来不必这般兴师动众。不料众人皆是风风火火,她尚未出声,滕雨、桃花二人并几位劳工,皆已整装待发,待她有何指示。
“走罢,先寻个去处。”
却说李延玉一行自洛城东去,自是直奔济宁府,未费多少力气,便探得萧政只在家中停留两日,便急匆匆雇船南下了。李延玉照例与滕雨合计一番,知齐鲁一地大小门派成千上万,然多少皆制于蓬莱,倒无甚来往必要,索性亦不作停留。而离山前,她曾听孙鱼提起,洛城派、春风馆等门派,于华阴初立之时多有襄助,她既受华阴庇护,若得空,自应代其拜访一番。前番于洛城羁留两回,却未得访洛城派,已是遗憾,如今欲南下先寻亓官伶、再访萧政,恰要过这扬州。既如此,暂留片刻,往春风馆走上一遭,何乐不为?
若论扬州,李延玉头个便会思及“明月”。所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想来是因这运河穿城而过,天上明月,河里玉盘。李延玉沿河而行,许因新春方至,河上竟还能见些花舟彩灯,也不知是夜里何人所放;又闻水中画舫内管乐齐鸣,而河岸酒肆人声鼎沸,偶见有人踉跄至河边,俯下身掬起捧水洗面,遂暂得片刻清明。如今已是拂晓,月似被人间灯火夺了光辉;但若是中夜,如此游乐之人,只需随手,便可于这河里揽起一方明月。这明月,不知是否因此入了这扬州内里?除却这寻欢作乐之所在,运河亦不乏游廊、小桥,同样游人如织,或促膝耳语、或高声欢笑。自这番景象里穿行而过,睡意早散作乌有。
眼见天色将明,便有游人问道:这白日里,不见明月,又当如何?李延玉只消稍偏过头,将目光自河上转往街中,便不由吟出那句“处处清楼夜夜歌”来。如今天下已定,莫道当年人,当今人亦不再识兵戈。前番她在洛城,见四五更天亦是灯市如昼,已觉繁华非常;如今到得扬州,更觉惊叹:这扬州城,怕是真不分昼夜。她还记得在洛城时,早间还能瞧见些拉车、送货、挑水者,借之可辨早晚。而如今在这摩肩接踵路上,目之所及,皆是笑颜;耳之所闻,满是欢声。旁边店里跌出一郎君,险撞至桃花身上,她轻巧避过,而那郎君立被门里三两小娘子笑着簇回店里。桃花轻嚏一声道:“好重的脂粉味。”
李延玉失笑道:“小心些,这路还长着。”怨不得世人都夸杜牧之诗才,一句“春风十里扬州路”,不知道的定以为是写那江南草长莺飞、绿树青山,谁能想到竟是说得那娉娉袅袅的小娘子呢?不过却也不错,他诗中确是写的“豆蔻梢头二月初”,谁道不是春日胜景?
李延玉见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何时可了,索性放慢脚步,同滕雨、桃花二人并肩一处,问:“滕兄可知,春风馆所在?”自与滕雨同行,时日不浅,李延玉自知了滕雨记性远胜常人,从前在绿林司又是专司案卷,故而江湖诸事,皆是先问过他,再求打听。
滕雨堪堪自迎面路人身侧挤过,方笑道:“我亦只知它在这广陵城,若论具体所在,却不甚悉。”
“那便将东西搁好了,打听打听。”李延玉抬眼望去,前边人影、铺面皆不见尽头。若论大都,街市纵横、店铺林立、车马如流、行人如梭皆一般无二。而这扬州城,自有其春风明月为伴。想从前隋炀帝几下江都,终致身死,不知可是耽于这扬州城之春风明月。只是那时萧政说得好,三两伶人,如何定一朝兴亡?
李延玉忽地想到:若这春风馆之名,亦源自这“春风十里”,那它莫非,亦是个寻欢作乐去处?
一行人沿河向南走上约莫半个时辰,专避开那有狴犴标记处,终寻得家旅店落脚。送走劳工,又请伙计备好早饭,三人立围坐一处,合计起来。
李延玉见桃花面色不善,不住揉着鼻子,打趣道:“桃花,你身子不爽么?”
“小姐是明知故问。方才这一路,我似是把这辈子的气味皆闻了一回。”
“想是对些刺鼻气味敏感了些,若是受不住,后边顺路去医馆瞧瞧。”
“滕兄所言有理。以扬州模样,想来医馆对这般不爽已见多了。”
“小姐言重了,哪里值得去医馆的。”桃花摆摆手,“现下便好多了。”
李延玉点头道:“那便好,但你若仍难受,莫要不言。这扬州繁华,确远胜我所想。未到京城已是如此,不知那金陵城,又当如何。从前读《孟子》,有‘观水有术,必观其澜’一句,我似有些明白了。”
桃花佯不忿道:“小姐又开始掉书袋。”
李延玉却笑道:“你说这‘掉书袋’三字,不也是掉书袋?”
滕雨见桃花‘哼’了一声不语,立另启话头:“小姐虽道这扬州府繁华,然我从前听说,当今若论富庶,有‘天下财货,皆集于苏州’之说。想必苏州府繁华更甚。”
“原来如此。”李延玉颔首道,“我向前看地图,犹记苏州地处太湖之滨,尚远在东南。此番若不是为访春风馆,这广陵城我亦不会停留,至于其它,便待日后有缘罢。”
“我道也是这个理。天下好地方多得很,若都去走一遭,只活一回,怕是走不尽。”桃花附和道。
“桃花你以为,活几回得以走尽?”
见桃花语塞,李延玉轻笑道:“是以欲往何处,还需好些谋划才是。”
吃过早饭,三人立出门去寻春风馆。桃花见滕雨还背个大包裹,问了一句,滕雨方道是为春风馆备下的见面礼。沿路问了些行人,亦去有狴犴标记的店铺打听几回,众人皆指向一处:运河东岸近城门处,最大的那间。
临出店铺前,李延玉随口又问位方进门老者,却听他道:“春风馆?”李延玉听他语气有异,又上上下下将她三人打量数回,方听他摇摇头道:“瞧几位模样,却不像些寻热闹者,问什么春风馆。”
李延玉警觉道:“敢问老伯,此话何意?”
老者摆手道:“罢了罢了。”便自往里走。桃花见状,欲逐上前,却未个伙计拦住,赔笑道:“几位莫要顾他,他瞧不惯现今这春风馆,便没几句好话的。”
桃花疑道:“怎么,听你这么说,这春风馆从前还不同么?”
伙计凑至桃花耳边,低声道:“嗐,别人或不愿讲,我瞧几位当是外地人,却敢多讲几句。这春风馆,原本在城外山上,专行善事,后边听说门里出了些大事,死的死、散的散,如今这春风馆,已是另起炉灶。若是不晓得的,不过以为是个专寻欢作乐去处罢了。”
李延玉追问道:“既如此,那城外山上的,如今可还在?”
“十几年过去,哪里有人晓得。有说还在的,有说早没了的……几位若想晓得,怕是得亲跑上一趟。”
“听闻从前广陵城建于西北边蜀冈之上,后经历代扩建,如今那边只余些府衙,远不如东边繁华。”自店里出来,听滕雨此说,李延玉不由将这广陵城同洛城对比起来:洛城扩建,不过是原址外扩;而这扬州几经扩建,竟得以生生多出座城来。想来是因那洛城建都日久,几经战乱,终失了繁华;扬州因这漕运渐起,势头正盛,如今又得都城庇护,自然同风而起、青云直上。
如今行李已安置妥当,三人心里亦轻松许多。沿路前行,偶于小摊前驻足,或于茶馆、杂货铺、糕点铺里转上一转,竟也生出些游人闲情来。
“也不知这广陵城里,有何好吃好玩的东西。”
桃花笑道:“小姐既是杭州府人,距这扬州府也不算太远,怎会不知?”
滕雨立答道:“桐庐距此尚有五、六百里之遥,而扬州距济宁千里上下,已全不同了。”
“前番小姐不是曾说,过了淮河,便分南北。滕哥哥你说那济宁,尚在淮河以北,我说的扬州、杭州,皆在淮河以南。”
滕雨难得语塞,半晌方道:“你这回所言,我确答不上来了。”
李延玉旁观二人斗嘴数回合,莞尔一笑,便想到入蜀的田力,也不知他现在如何。正巧又逢着家糕团铺,她立叫住二人道:“不必再争,进去看看便是。”到得店里,李延玉见些桃酥、麻饼之类冷糕点,倒是同从前见过的别处糕点无异;至于汤包、烧麦之类热食,早间便已吃过,现下腹中不觉饥饿,自然少些吸引。
愈近城门,往来愈盛。李延玉自然远远便见着间气派店面,楼高五层,宽约五间,绣灯缀满游廊,花团挂尽檐上,窗面尽是彩绘,内里五光十色。待得近了,只见正门前男男女女出入不绝,当头一块匾额却以正楷端端正正写出“春风馆”三字。李延玉专定神瞧上片刻,果于角落里觅得个狴犴印记。
见李延玉近了店门,却忽停下脚步,滕雨轻声问:“小姐,怎么了?”
“滕兄,你前番说,春风馆里尽是女子,可我瞧着出入者甚众,其中倒不乏郎君。”
滕雨苦笑道:“绿林司名册上确是这般写的,我只得如实转告,不知可是多年未曾覆写,现状早不同了。”
见二人亦心有狐疑,桃花立道:“我瞧着这春风馆同方才所见那些清楼也没什么不同,硬要说,不过这楼大些,装点的花样多些。”她凑上前去,“小姐,这春风馆,当真非来不可?不若往城外寻寻那老的?”
桃花所问,恰是李延玉所想。从前听滕雨说这春风馆,李延玉道是间出尘门派,当坐落于山林之间,弟子皆是不问俗事之人,一身素衣,剑随风动。如今见着这么间高楼,正正占着东门内最好位置,楼自是多彩,人更是多情,“留花翠幕,添香红袖”,所见皆是酒色生香,背处当是财源滚滚,她不由疑心起来。
“滕兄,绿林司在城内可有布置?不若再去绿林司问问?”
“自然可以,只是方才已去绿林司募下店里问过几遭,想来……不至有错。”滕雨亦有犹豫。二人皆记得那伙计所言,故对是否入内尚有疑虑。
见二人正合计着,桃花自是四处打量,便见着店里出来个着素衣女子,身上灰尘左一块右一块,面上亦显沮丧之色,步多蹒跚,只低头不语。紧跟她又出来两个红衣女子,头裹银钗、耳挂明珰、颈绕玉坠,紧盯那素衣女子不语。女子终磨蹭着下了踏跺,小心翼翼回过头,见那二人果瞪着自己,遂转回身,嘴唇翕动几番,终无一言。
桃花奇于这素衣女子竟于这般寒天里,衣衫单薄至此,不由招呼二人:“小姐,你瞧,这人看着倒像个春风馆高人。”
李延玉循桃花所指看去,立见着那女子,面有戚戚,身形单薄,平平无奇。方要移开目光,却忽见着她腰间短剑,这才道:“所言有理,她却像是个江湖人。”
桃花倾身耳语道:“小姐,要上前问问么?我瞧她方从里边出来。”
李延玉首肯道:“既如此,问问自然是好的,她若说是,那就走一遭,替华阴将问候带到便走。”这边李延玉话音刚落,滕雨早已快步上前去,抱拳道:“劳驾,这位少侠,不知此处,可是春风馆?”
不待那素衣女子回答,台上人却先笑道:“这位郎君好有意思,既要问春风馆,问她却不问我俩?”
滕雨立转身笑道:“我等方来广陵,看两位娘子模样,应是贵人,哪敢搭话?恰见这位少侠出来,似是要走,便欲问问。”
闻滕雨此言,红衣女子立咯咯笑道:“这位郎君抬举啦。”眼立向着那素衣女子,“少侠,这位郎君看来,我二人乃是贵人呢。”眼虽含笑,话语却多是讥诮。
素衣女子却未搭理她,反拱手向滕雨道:“此处正是春风馆。”语罢,不待滕雨道谢,转身快步去了。
李延玉于一旁眼看那二人收回目光,方上前道:“二位娘子,我三人自华阴来,欲向贵馆致以问候。”
“华阴?”红衣女子相顾片刻,交换一回眼色,方道:“未曾听过。”
二人这般回复,倒教李延玉吃了一惊。她见两人面上不解不似有假,而又方得了那素衣女子确认,心下又生出矛盾来。然不待她细究,近处滕雨已摸出块木牌:“实不相瞒,我等乃是自绿林司来,特代华阴致意,烦请二位为我等引见馆主。”滕雨手举木牌,察见红衣女子眼里一瞬讶异,便见她收了笑意道:“原是如此,请三位进来罢,我等立去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