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十二章 闻笛
田春雨送李延玉出去时,恰逢更夫自府衙门前过。
“亥时了,早些歇息。”
“谢田大人。之后我……”
“后事与你没什么干系了。你若仍欲去济宁,可再来寻我,我为你找几个靠谱的随从。”
“延玉谢过田大人。”
田春雨摆摆手,转身接过身边绿林司差役递来公文,便往回走了。
李延玉独自生门出去,正想着周益清之事,却见衙前一驾马车,辕边上挂盏灯。她立走过去,果是来时那驾。
“呼啊——你终回来了。”周益清伸个懒腰,自里边钻出来。
“小毒王,我有事欲问你。”
“嗯?正好,我亦有事要问你。”
二人一路无话。到得旅店,周益清照例看着招待牵马,李延玉则欲去舀些热水洗漱,不料周益清忽地叫住她:“先莫急着睡下,待会儿还得出去。”
李延玉方踏上楼梯,不由停住:“去何处?”
“待会儿说与你。”
李延玉满腹狐疑地回屋,点灯,烧炭,又关上窗,徘徊一番,终等着周益清大剌剌推门而入,立逃至炭火边上暖手。
“我此番头回进这般官府,你瞧那布置,外间前有照壁,东西牌楼,里边坐北面南,大门临街,这才是得聚天地之气所在。你倒瞧那白云山庄,内院里竟正正穿过条河,所谓‘遇风则散,界水则止’,这般布局,怎能安居乐业?”
李延玉听她兴高采烈兀自说了一通,方问:“你方才说还要外出,是去何处?”
“你不是欲打探消息么,凤凰堂之事?且马勤与苏梨生死,你莫非不关心?冤有头债有主,今夜便全弄清楚去。”
“这般时辰……”
“恰恰是这人定之时,方好说小话。”周益清搓搓手,面庞通红,“带够钱便是,其它不必多虑。”
二人带些银钱纸钞,步行离店而去。虽是夜中,然二人所居处恰是酒楼繁盛之处,人马往来,灯火照天,竟毫无已近中夜之感。李延玉跟着周益清快步走街串巷,渐离了繁华处,路上亦自然暗下来,以至于漆黑一片。偶有些高门大户,于门前挂盏灯笼或置座火燎,姑有照明之能。
走了约莫两刻钟,李延玉渐瞧着前边两座角楼,甚是熟悉,方知竟又回了洛城府衙附近。
“这是又回来了?”
“就在附近。”
果然,二人经照壁而过,却穿北门大街而行,复拐上两个弯,终停于一处宅院前。周益清却不急着叫门,而是将门边上一座石雕指与李延玉看:“先前你也看到了,绿林司之花纹乃是狴犴,状虎。四海之内,如这般形象的,便是得绿林司所认,且有所资助之处。若是于绿林司有载者,凭绿林司所发身份凭证,可于这类地方寻求些帮助。”
李延玉循她所指看去,见石墙上雕了座虎头,怒目圆瞪,獠牙外显,竟兴起些如临牢狱之感。
“我亦是头回见这般做法。寻常地方,一般是面旗子或一块木牌,若是偏僻些的所在,仅挂张画皆是有的。”
“此等做派,应是大户人家。这便是打探消息之所吗?”
“正是,你瞧这门环。”周益清提起门环,其上竟系着条柳枝,“说到洛城门派,寻常人大概以为,取它为名的洛城派当为翘楚。然洛城派不过有名无实,真正的洛城第一名门,乃是折柳社——在这里,没有打听不到的消息。”
周益清提环轻叩数下,未过多久,门轻声开了,一婢女探出头来。她身长与周益清无二,看来年纪亦不大。不等她开口问,周益清悠悠道:“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小姐正要睡下。”
“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周益清笑道,“劳你通报一声,我欲交换些消息。”
小婢女打量二人一番,点头关上了门。李延玉见她胸有成竹,便未多问,周益清果自开口道:“折柳社嗜风声如命,耳目遍天下,寻常人上门,多是以钱财珍宝换消息。敢乘风登门的,皆怀常人难知之事,是以我放心得很,瞧——”
周益清一番自夸未尽,门已开了。
“两位请进。”
二人由一前一后各一婢女带着,穿屏门过,竟进了座花园,水木交映,虫鸟偕鸣,有八角石亭,亦得假山水塘。一行人穿过花园,绕至一处游廊内,弯折数遭,又自片颇大水池上走过,方停于一座两层砖房前。其山墙以青砖而砌,黛色琉璃瓦筑顶,绿色琉璃瓦剪边,面临水池,背靠假山松柏,其内透出些光亮来,许是已有人在里边。
“此乃观澜阁,二位请进罢,小姐随后便到。”两婢女各推开扇门,示意二人入内。进门便是间宽敞堂室,既高且阔,灯火通明;地面以方正砖石铺就,一张方毯上摆张榉木长桌,桌后放把宽座,顶上有匾,两侧挂联;屋东西尽头各填满书架,其上书籍已是满满当当。
“这般制式,倒似个藏书阁。”
身后婢女关上门不见,对面宽座后边门却似应声而开,里边婢女服装样式与先前所见有了些不同,非是裹上两三层之连体深衣,而披长袄、着襦裙,多出些许层次来。两人进入里间,内中宽阔更甚,其顶高几为外间两倍,地面铺草黄长席。两人遵婢女意思,脱鞋登堂,席地凭几而坐。正面对着顶巨大纱帐,似自顶上直直垂落,两侧整齐排列数张书案,西侧已有一女子伏案而作,不知在写什么。门口婢女待二人坐定,便合上门扉,垂首静立。周益清倒未不耐,同李延玉一样东张西望起来。
李延玉坐上半晌,便见着另一婢女自西北角边一门入,手举张食案,案上放些小罐壶杯之类东西,她进来后亦不顾旁人,便就近于一张方案边坐了,自顾自布置起来。
李延玉正瞧着她捡张茶饼磨着,东北角上忽有七八婢女鱼贯而入,皆举张食案,其上之物形状各异,李延玉几不识得,然无非是些锅碗盘盆之类器具。那些婢女多将食物送至纱帐之后,李延玉仅可见她们动作身影,然亦有一人为二人面前案上摆上个果盘并盘饺子,兼银箸两双。
周益清自然毫不怯场,既有吃的,抓起筷子便吃;李延玉则专心瞧着那婢女碾茶饼,亦无暇胡思乱想。那婢女先切后碾一番,直至茶饼成了一堆碎末,方拿起个筛子样器具,复将茶碎筛至一陶壶内,遂往里注入沸水,又立打开食案上小罐,李延玉方晓得其中乃各式配料。李延玉瞧她大抵加了些姜、葱、桔皮、薄荷并些看不分明的调味料,疑心她究竟是泡茶,还是在调配什么自己未曾见过的汤料。
那边泡茶毕,这边送餐婢女又陆续出去,不远处写写画画女子亦停下笔静坐。随着阵铿锵悦耳的玉佩相碰声,二人见纱帐之后似有人坐定,而先前那泡茶的婢女立奉上茶去。对面那人似脱了件外衣,交由一边侍女持着,又是一番折腾。直至两人面前亦各放上一杯颜色显得过深的热茶,对面那人方开口道:“请喝罢,夜已深了,先提提神。”其声悦耳,其情温婉。
李延玉浅啜一口,其味果然怪异,然确清凉提神。她皱眉尚未舒展,却见边上周益清已大口大口喝了大半,面不改色。那女子甫一开口,两人身后两婢女立开门退出,泡茶那婢女亦举起早已收拾妥当的食案,自西北小门出了。
“两位客人,带来了哪般风声?若是些明日黄花,便莫要怨我不客气。”
“贵社于夜中布这般排场接待,我等感激不尽。然此事事关重大,不知贵社可否允我,斗胆先申所求?”
女子轻笑一声:“你,可晓得规矩?”
周益清于几下轻碰下李延玉,给她使个眼色,李延玉便依先前说好,开口道:“在下华阴林雨桐,此番欲向贵社询凤凰堂之事。”
纱帐后女子未开口,反倒是边上那女子复提笔写写画画起来。
双方相持半晌,对面女子打个哈欠,颇显睡意。周益清叹道:“七绝崖百草堂里,近日丢了件东西,可入贵社尊耳否?”
“哼,你若早这般说,何至于此?”她伸个懒腰,纱帐上身影婆娑。
“问罢,你们欲知何事?”她话音刚落,又打个哈欠,似是真困倦得很。
“欲救一受凤凰堂追杀者,贵社可有门路?”李延玉方说完,股上便挨了周益清一拳。
“本派只听风,而不摇扇。”
“实是抱歉,她话有不妥。我等欲问实是,欲求凤凰堂买家消息,当询何人?”
“凤凰堂各分舵接取买主委托,遂将其所求散于四海,酬金存于原舵。待得委托完成,行令人或于当地分舵取酬金,然须得由当地分舵收取部分传令金;或持凭证,赴发令分舵领全额酬金。”女子招手命身侧侍女取来纸笔,书写一番,那侍女便接过,恭敬趋步越过纱帐,轻置于二人案上。
“你识得这纸么?”
“粉蜡宣。”
“不错。既是七绝崖人,这纸便赠你了。”二人定睛细看,见上边仅“荣员外家万年”六字,笔法娟秀,却不小气。
“洛城西旧宫城外,老御街北侧首段荣员外家,便是凤凰堂洛城分舵。持此笺去寻掌柜荣万年便是。”
“谢阁下相助。”周益清拱手谢道。
“说罢,丢了件什么?”
周益清笑得信心满满:“你且听好了,此物名神农钥,乃百草堂至贵至重之物。神农取自神农氏,钥即锁意。”
“用途为何?”
“正如其名,开锁用。”
“开何锁?”
“贵社以为,我等之问,可值这消息之价?”
“你所问,可是欲救人命的,我倒嫌你这消息不太够价。”女子长吁一口气,“我有些乏了。你若尚有知道的,便一并说了,不然,就请回罢。”
“毒王急欲寻回此物,现下应已密派高手出动。”周益清见女子不语,轻叹一声,“我晓得的便是这些了。”
那女子一招手,二人便见一旁那书画女子点点头,起身取两幅白宣,传与她们,其上竟是二人画像,并诸般神态,皆栩栩如生。
“劳二位于底面签上姓名。”她已递上笔来。
周益清先接过,却签下“周娴儿”三字,面不改色搁下笔。李延玉一挑眉,却一如事前说好,签了“林雨桐”三字。女子收回画像退下,二人身后已有婢女站定,欲带她们离开,而纱帐对面那端坐身影早已不在,惟留下侍女收拾案面动作,从容不迫。
屋内暖意融融,方出阁门,却恰逢一阵寒风,吹得李延玉一颤,直缩脖子。周益清反应更甚,竟弯腰连打三个喷嚏,险跌上一跤。
“你可还好?”李延玉伸手欲摸她额头,却为她避开。
周益清吸吸鼻子,嘟囔道:“并无大碍。”
婢女将二人送至另一处门,亦未多话,自关门离去。二人无言走上一段,李延玉方低声道:“你方才所言‘神农钥’,可是实话?”
“嗯。”周益清仍不住吸鼻子。
“你不是说编个……”
“这女人应有背景,我若是胡诌,让她想法子查出来,恐惹事端。莫虑,我未尽言……”
“罢了,先莫要讲话了,回去寻些热水暖暖身子,早些睡罢。”李延玉听她话里鼻音甚重,叹她终还是没避过此番风寒。
“……你虽缺些心眼,倒是个良人。”
李延玉以为她仍似从前般讥讽自己,亦自嘲道:“我不负先父教导的,便只余这为人了。”
“周娴儿之名,乃是我父母所赐,天下只他二老并我师父晓得。现下你亦晓得了。”
李延玉虽是好奇,却不知她怎地突然说这个:“你……那……我便谢过你这般信任?”
“哼……你且记住,我救过你一命便是。这人情,日后我可是要讨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