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一章 将至
李延玉随苏梨等人一路北上,走走停停,途中但见随行诸人一个接一个告辞离开,其中大部,李延玉还不曾知其名姓。及至华山南麓,竟只余苏梨、李延玉与王文忠三人。
这王文忠亦是华阴中人,苏梨惯唤他“师兄”,李延玉却遂其要求,唤他“王叔”。初闻得此事,苏梨笑道:“师兄便是惯于莫名处固执。”李延玉虽是不解,亦未多问,惟观他身上打理得整洁,体形偏胖一些,双颊亦是宽阔,须发不丰,面有老态,遂许下此称。
是夜,三人照例寻一客栈住下,王文忠仍循往日,以过路人自称,得大房小房各一间。已入十月,群鹄南翔,草木为霜,秋去冬来,天寒难耐,李延玉在房中并排摆上三个火盆,方才不再发颤。苏梨笑道:“适逢立冬,想不到你畏寒至此。”李延玉却不回答,只把自己裹在棉被里不出声。
半晌,李延玉方开口问:“从前我听说,大门派弟子广布四海,于各处立业,相互照拂,华阴竟无此习?”
苏梨正立于火盆边烘烤外衣,闻及此言,从宽大的外衣后探出头来,打量李延玉片刻,方淡淡道:“华阴本非名门大派,何来四海弟子。”
“我观那一路上门人众多,竟非名门大派?”
“哈哈。”苏梨忍俊不禁,却将外衣翻了一转,抖上几抖,方道:“此话虽不假,然其人与我等装扮各异,所使所长亦五花八门,实乃萍水相逢而已。”言毕,苏梨见李延玉目光直直向上,似有所感,遂自去取来架子,另将薙刀横担其上,晾上外衣。
“李延玉,将棉衣取来,一并晾在此处罢。”
“前番我道山高路远,一直未提;如今华山已在眼前,不知苏女侠可否将门内诸事向我介绍一二?”
“是了,你若不提,我险忘记此事。且将棉衣给我,之后自当说与你。”
李延玉支起身子,于床边矮架上摸索片刻,方提起一件花青外袍递过去。苏梨接过,见是这件,笑道:“前番不是有人说你穿着这件,形似先生,之后你便未再穿过么?”又伸出手来。
李延玉却只躺下不语,一手将架上一件白色棉衣递过,两眼似钉在苏梨身上般。后者知她素日习性,亦不恼其不语,不紧不慢将衣物挂匀了,方从门口提来一只小凳坐下。
“我离华阴多年,平素少有消息往来。你若真欲得门内人事,我可描其轮廓,内中细节,则应询于师兄。”苏梨起身将半开的窗关好闩上,方续道:“我离山之时,华阴尚受压于华山正派,于江湖亦多恶名,时门内上有师尊和师父二人坐镇,中有师兄为砥柱,并有谷兄、范兄使后继有人,众人齐心,惨淡经营,方有今日——你听不明白亦无妨,明日到达,我自当一一为你引见。”
“那便有劳苏女侠。既如此,门内竟仅五六人而已?”
“大致如此。华阴实乃门衰祚薄,无源头活水,仅自得其所罢。不过近闻门内新添师弟师妹数人,明日应可得见。”苏梨见李延玉面色稍喜,补道:“想来与你的年岁相去无多。”
李延玉正欲言语,却闻门口响动。苏梨转瞬已至门前,问了一声,原是王文忠寻来。两人在门口低语片刻,苏梨又走回,将李延玉床边衣帘掀开一隙道:“我去师兄房中说些话,你且好生歇息。”
苏梨走后,李延玉翻身朝内,思及明日便至此途终点,又将见诸多生人,心内不自觉升起一丝烦闷:先是在浮沉馆闲居一年,起初因思黄欢,郁郁数月;后得黎翠儿照顾,姑且开始与人交往,却遇秦小姐主动付出真心,又消磨半年,一来二去,离去之时,竟无余人相熟;近两月来,李延玉随苏梨北行,队伍虽构成复杂、人员众多,终不过与苏梨、王文忠二人交际,渐成习惯,遂不愿与他人结交——回忆及此,同黄欢共游四海,原已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一年不算长,然经一番蹉跎后,李延玉却忽觉,一切恍若前世,现今唯一片空白耳。
翻回身子,李延玉见床头案上烛光闪动,遂盯着墙面光影出神,又胡思乱想一番。方合目欲睡,却瞥见对面床边斜倚一物,不正似苏梨平日挂在腰上那柄刀?李延玉仍记得那刀名唤“落月”,刀上纹路颇为奇异。神至此处,又牵动她丝丝回忆,而不自觉间动作已出,待回过神来,竟已将刀抱在怀里。李延玉这才切身而知刀之重量,蓦然忆起多年前自家小院那养小鱼的石盆。自己初见黄欢,便是在那石盆边上……
“今夜恐是难睡了……”李延玉低吟着,将刀压至枕下,起身于门边包裹内取出秦小姐所赠玉簪,注目片刻,方觉近两月来,竟是首次将其取出。她将玉簪横握于手心,两指摩挲,脑内片段一个接一个,先是闪现,继而消失,竟似那浪潮此起彼伏之势。她努力欲回味与黄欢甚至秦小姐、黎翠儿等人初识之事,然搜罗脑海万顷不得,索性又叹一声,就着架边小凳坐下。门外全无灯火,亦无人声,窗外车马不通,虫鸟不息。因其境甚清,李延玉渐觉周身寒冷,便快步走回,复将自己裹进被窝,却觉方才犹是暖意融融的被窝,如今亦已为寒气所绕。
李延玉醒来之时,案上烛光已灭,而床前仍有火光,窗外亦透入些光亮,室内一片寂静。她撑起身子,见火盆里的木炭仍不见少,又叹一口气,正欲睡下,耳中忽有一丝响动,应是门扉轻启,微而可闻。惊得她只直直坐着,一手不由伸向枕下之刀,两眼紧盯面前衣帘不动。
未闻脚步声,衣帘已被掀开一隙。苏梨见李延玉架势,笑道:“劳烦你为我看了一夜的刀。既已醒了,便穿好衣服,准备赶路罢。”
“你一夜未睡?”
苏梨唇角一勾,并未回答,只缩回头道:“穿好衣服唤我一声,我便收了这帘子。”
一路上李延玉素与苏梨同住,知她时睡时不睡,便未多问,只几下穿好衣服,又将面前两件外衣收至床下,见苏梨正从门外搬回一桶水,热气蒸腾。她在心内暗暗感叹了一番苏梨行走无声,遂洗漱收拾,随苏梨下楼去。
时辰尚早,堂内却已聚集不少食客,观其行装,多为路人行商。李延玉随苏梨直往门外去,见当门一架驴车,木板上满满当当尽为大白菜。而驴车前后,或马车、或平板车、或余各式车马,竟排出浩浩荡荡一列来。王文忠正从客栈对面的包子铺走来,见两人出现,略点头致意。
“师兄,这些白菜,过冬可足够?”苏梨大踏步走过去,绕着白菜转了转。
“许是不够,但至少够包些饺子存着。”王文忠说着,递了两个大包子给她,又走过来递给李延玉两个。李延玉道谢接过,顺口问:“今日是要乘此车赶路吗?”
“非也。此处距华山尚有近三十里,加之山体南北亦贯二十余里,若乘此车,只怕明日亦不可达。”
“这是师兄买来过冬的白菜,向来是到镇上与店家说好,赖其慢慢送去即可。你看这面前,便是华山南峰,我等落脚点在北峰下,此处重山阻隔,不得而见。”见苏梨补充,王文忠便与赶车汉子复交谈数句,才领两人上了后面的马车。三人方落座,马车便颠簸着开动了。
李延玉见车内大大小小物什不少,调整了片刻,方觅得一舒适位置。正欲掏出包子,却见王文忠和苏梨皆已在擦手,暗自惊异。对面王文忠见李延玉兀自打量而不动口,当她口干,便将脚边水壶递过来道:“大清早,有些口干么?”
李延玉正犹豫接与不接,苏梨只笑着谢过,便将水壶接过喝下一大口。见状,李延玉咬下一小口包子,却未破皮,复咬数遭,方见其内白菜肉馅儿。
“多吃些,今日尽是赶路,或无暇午餐。”王文忠见她矜持,笑着又提起手边一布袋晃晃,拉开一口,露出其内干粮,“自不会饿着李姑娘。”
三人乘马车匀速前行,一路似畅通无比,既未打拐,亦未停车。李延玉因昨夜心绪繁多,此间又无他事,便犯起困来。她靠在车厢板上,颠簸无比,一路睡睡醒醒,意识不清,待到马车终于停下,腿上已多了一条毛绒绒的毯子。苏梨不知何时已坐到对面王文忠边上,见她醒了,道:“醒得是时候。走罢,接下来的路,须得步行了。”率先掀开车帘跳下车去。
王文忠见李延玉犹显迷糊,嘱道:“即将进山,寒冷非常,这条毯子是兔毛所编,姑可御寒,你便裹住身子罢。”
“谢王叔。”
是日天空阴沉,灰云压境,而烈风不减。李延玉在马车上穿好棉衣,又裹上白毛毯,方慢慢出去,果觉脖颈冰冷如针刺,幸而北上已历两月,倒也习惯。如今三人所处之处乃一小酒家,独一小木屋,屋檐上接出一篷,篷下方桌长凳各一张,凳上一人,便是全部,而顶上酒旗随风阵阵飘摇,“呼呼”声不绝,如风之怒号。抬眼望去,山峰林立,或高峰耸立如一夫当关,或连绵不绝如龙虎脊背,天光不借势,竟毫无那“玉簪螺髻”之美。李延玉回望来路,见两侧山峰中夹一道,其外天光轻泻,颇似那武陵渔人寻得桃花源之故事。
“晚辈见过王大侠。”坐在外面的年轻男人起身朝三人走来,面带笑意。此人着白棉衣白裳,肩上毛披肩盖住脖颈,不过寻常入冬打扮,然其背上一柄长剑并腰间一块橄榄石绿牌,均昭示着武人身份。他年岁应不大,面上棱角分明,容光焕发,体形略显瘦削。他笑着迎过来,至五步处停下,续道:“王大侠,晚辈名辛威,洛城门人,奉命前来为华阴贺喜。”
“贺喜?所贺何喜?”王文忠手上回礼,口中问道。
“家师遥闻华阴范前辈将入不惑,特命晚辈前来祝贺。”
“洛城距此逾五百里,确为遥闻。”
见苏梨开口,辛威顺势笑道:“敢问两位女侠亦为华阴门人否?”
“啊!大师姐!”苏梨方欲开口,屋内却又现出一年轻女子。此女子面容清秀,笑眼盈盈,长发结为两束分垂于两侧,头顶白皮帽,身上深色裘衣罩灰白棉袄,右腰间系小铃铛两只,下着毡皮靴。她跑过来时,铃声清脆,由远而近。
辛威自觉闪到一边,这女子便直直扑至苏梨怀中。李延玉见她抬起头道:“大师姐,我们都道你此去便不再回来了,不曾想……”
“我好歹须向师尊复命,自是要回的。”苏梨拍拍她的肩膀,“你身上怎如此冰冷?”
“啊,师姐你听我说,这里的被子又冷又硬,跟铁似的,我昨夜一刻不曾合眼。”
“此处布衾多年未换,如此倒属正常。”
李延玉见两人似不生分,料想此女子和辛威不同,应为华阴中人。正想着,却见她于苏梨怀中转过头来向着自己,目不转睛。李延玉心亦不惮,回以注视。
“说来,辛威乃何时到此地?”苏梨低声问。
“昨夜我来时,他已在此地,自言刚到。然我观他神态,少说已有半日。”说完,又转过脸来。
王文忠见女子与苏梨旁若无人般相处,轻咳一声,苏梨会意,轻轻将女子推离怀中,让到一边,答道:“辛少侠见笑了。汉南苏梨,有幸为华阴效劳,今乃归来复命;此为华阴门中弟子,复姓亓官,单名一个‘伶’字。至于这位……”苏梨转身拉了李延玉一把,轻轻颔首示意,“姓李名延玉,得华阴师尊亲命,带回华阴。”
听得这一番话,辛威面色稍肃道:“晚辈不敢当!原是苏大侠,失敬。”他行了一礼,又礼貌地向亓官伶和李延玉示意,方续道:“诸位既均为华阴门人,又幸得华阴翘楚在此,辛威斗胆,请王大侠和苏大侠许晚辈随行,为范大侠贺喜。”
王文忠与苏梨对视一眼,见苏梨只笑而不语,便略捋须道:“承蒙左前辈好意,请自便。”
那边交谈着,这边亓官伶却已经摸到李延玉身边来。她正对李延玉站着,仔细观察片刻,方道:“我早听说大师兄带了一位女侠回来,便是姐姐罢。”
李延玉仍是站着,思考如何回答,亓官伶却续道:“姐姐是叫李延玉吗?是哪个言哪个育?师从何人?多少年纪?行走江湖多少年啦?”
“亓官,你如此问,可是存心不要人回答?”苏梨过来道,“李延玉,此乃华阴门内弟子,亓官伶,按辈分乃门中六师妹,年纪应比你小些……亓官,你多少年纪了?”
“翻年便十七。”
“那便是小你半岁。”苏梨笑道,“她乃是去年新入弟子,指不定可与你投机。”
“谢苏女侠介绍。”李延玉又看向亓官伶,“我确是名‘延玉’,‘延’取‘福绵’,‘玉’取‘珍奇’。”
“原来如此!这样说,姐姐必是识字罢?”亓官伶思忖片刻,面上又绽出光来。因她比李延玉略低一头,故而竟不自觉跳了一跳。
“略识些字……”李延玉听她一口一个“姐姐”,身材又小于自己,胸中不觉生出些怜爱之情来。
“这便太好了。待到家里,我借你几本书,可有意思。”
“那便提前谢过了。”
“对了对了,姐姐既确实年长于我,我今后便这般唤你可好?”
“好了好了。”苏梨见两人交谈已有数句,插话道,“亓官,问过大师兄好了吗?”
“啊。”亓官伶如梦方醒,两步便奔至王文忠面前行礼,后又好似就辛威的事和王文忠说着什么,辛威则立于一旁微笑。
“怎么样?”苏梨笑问李延玉。
“嗯……”李延玉一时没有回答。
“我觉得,她与黎翠儿姑娘有相似之处。”见李延玉面露不信地看过来,苏梨仍是笑着,自向三人走去,李延玉遂亦跟上。王文忠见众人前进,回身与车夫交代片刻,便挥手作别。众人走上木屋后面一条上行山路。山回路转之时,李延玉回望,但见酒旗仍不消停,而马车早已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