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六章 寒暄
摆宴席的地方正在宅院西北角,背后便是厨房。李延玉三人自所居小院出,路途倒也不远。未至门前,红楣彩灯自不必说,那小平房门两侧各张贴的一幅“寿”字便已夺人眼球。此时天色将暗,外间无人,三人便直接进去,果见屋内已是一派热闹。其内面积不大,却在正对屋门处置上一案,其上一盘,内中寿桃叠上两层,盘周便是些小瓜果,其后壁上又是一幅大大的“寿”。
“李姑娘来啦。”范屹正坐于门边,见三人进来,立笑脸起迎,还招呼来一个少年吩咐道:“宣儿,快来问你林姐姐和亓官姐姐好。还有这位姐姐,姓李,亦年长于你,也当一并问候。”
“林姐姐,亓官姐姐,李姐姐……”这少年似有些怕生,声如蚊蚋,问一声便点头哈腰一番。他与范屹不只体形相反,性格上似也不同。
“宣兄弟,还认得我么?我与你恐有大半年不见了。”亓官伶探身问那少年,后者顿显窘迫,仍答道:“自是记得的,亓官姐姐我岂会忘。”
“哈哈哈哈。李姑娘见笑了,这是犬子范宣,年已十三,仍是如此。好在他虽显怕生,基本礼数还是知晓,不会丢了礼节。”范屹笑着看亓官伶与范宣打趣,顺势向李延玉介绍一番。李延玉颔首,正思量如何安抚,却闻林雨桐道:“范师兄,师嫂的身子近来如何?”
“哎呀,你看我,光顾着宣儿了,险忘记此事。”范屹一拊掌,回身又招来一妇人,只见她体态丰腴,面色却略显苍白。这妇人一见林雨桐,便亲切非常,只拉起她手道:“林姑娘,我可是又见到你了!”
“你先莫要激动,林师妹方还在问你身子咋样呢。”
“我亦是要说这个——林姑娘,自打你教了我那顺气的法子,我近来确能睡得着觉了。你不知我那天头次一夜无梦醒来,欢喜得哭湿了一整个枕头!”
“能助师嫂,我便安心了。但此法不过为辅,师嫂仍要好生服药,并多与人交游散心才是。”
“自然使得,自然使得。”
范屹顺势又向李延玉道:“李姑娘,此乃拙荆王氏,闺名一个瑶字,亦是宣儿生母。”
李延玉遂就着问了王瑶好。王瑶方与林雨桐攀谈,随口应了一声,正欲续与林雨桐言,却突觉这人面生,遂细细看了看。范屹见她如此,立道:“这位是李姑娘,随我大师兄和大师姐自南边来,今日方到的。”
“不错。师嫂也莫要这般看她,李姐姐和宣兄弟一般怕生,若被这样盯着,怕是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听亓官伶这般调侃,李延玉心起不平,转头道:“我何时怕生了?”
亓官伶笑道:“哪里不是了?早晨我俩初见时,我便这般盯着姐姐看,你不是倏地便红了脸么?看,现下又有些泛红了。”
“行了,亓官,你也莫要去激李姑娘了。她纵是红脸,也是被你气的。范师兄,王师嫂,我便带她二人先往那边去。”
“好,我随你们一道。”
这边亓官伶却不服气,轻声问李延玉:“李姐姐,你可曾被我气到?”
听得此问,李延玉直觉哭笑不得:“你要我如何回答?”
“自是没有被气到。”
“那便是没有被你气到罢。”得到想要的回答后,亓官伶只做了个鬼脸。此时范屹与王瑶已引三人至餐桌前。这餐桌平日里最多不过供五六人吃饭,如今既要做宴席用,其面上便被新盖上一块巨大的圆桌板,生生由方桌被改为了一张大圆桌。如今桌上菜肴已摆成一圈,圈中间满满一筐馒头尤为显眼。旁另有一圆桌稍小,其上菜式倒是一样不少。
这边众人均已到了,李延玉扫视一番,独不见苏梨和孙鱼。她亦未问,随着林雨桐和亓官伶问候了这边几位面生者:有一位名邱泰的男人,与范屹年岁相仿,似是故交,自长安来,亦携家眷到场,其家眷则是妻祝氏及一儿一女;另一位名邓谦的,亦是范屹故交,此番随邱泰一同至此,然孤身一人;余下一位则名周仕隆,据范屹介绍是在这边的生意伙伴,同样相识多年,他则带来了自己的独子。
主家尽在,宾客咸至,一时间竟也凑出了一桌近二十人的宴席来。众人相互间一一见过,李延玉复与辛威打过照面,见他比来时穿得薄些,暗叹他看似瘦弱,却身强体壮。林雨桐却立被众女眷包围,皆说着为她介绍亲事。见林雨桐应付不暇,范屹过来笑道:“诸位夫人也莫要来寻林师妹的姻缘了,她自有打算。”
“雨桐谢过各位夫人厚爱,然师兄所言极是,男女姻亲之事,我心自有见教,便不好劳烦各位夫人。”
谷天见众人各有话题可谈,屋内渐渐暖起来,便拍手招呼大家上桌。这时王文忠却捋须笑道:“先前蒙诸位推我为今晚主持,我便拿天儿来开张。大家且说说,主宾未齐,可上桌否?”
众人互相看了一番,虽仍有不明者,邓谦却应道:“自是不可的。”
“好,那请诸位看看,主宾可尽至了?”
站在王文忠附近诸人探头探脑一番,却未得出个所以然。范屹笑骂邓谦道:“要你嘴快,如今收不了场了罢?”
李延玉三人在人群末尾,边上范宣和周仕隆之子周崧正吃着干果蚕豆。林雨桐见前面热闹,轻声道:“大师姐尚未到,大师兄自是在意的。”
她话音刚落,亓官伶便喊道:“大师姐还未到!”前面众人转过面来,见亓官伶一脸自信满满,又以目光询以王文忠。得欲求之对,王文忠心满意足,遂笑道:“正是。主宾未尽至即唤人上桌,乱了方圆,大家说,天儿是不是当先罚一杯?”
众人立即起哄称是。谷天便亦笑着承了:“师兄如此说,我方知确是疏忽了。这杯先记着,一会儿开席,我当单独敬大师姐!”
周围又是一番叫好,周仕隆忽问:“王大侠,我久仰贵门内大师姐之名,不想今日竟可一见吗?”
“周老板竟是久仰?我等尚未知这大师姐庐山真面目,请周老板赐教?”邓谦与邱泰面面相觑,两人俱是摇头。
“我若在此处说与你,那可是关公门前耍大刀啰。华阴门内诸人均在此,哪里轮得到我这个无名商贾开口?说到江湖事,应问江湖人。”
邓谦见他一脸高深莫测,恭维了两句他谦虚,忽转头问辛威:“不知辛少侠可否赏脸为我解惑?”
辛威正抄手立于边上笑看长辈们相互打趣,不料话头却突然到了自己头上。他略直直身子,向前迈了两步,拿眼瞧王文忠。见他微点头,辛威方道:“邓前辈折煞我也,答前辈之问乃是在下义务。”他轻咳一声,“说回华阴大师姐,姓苏名梨,晚辈今日早些时候有幸见过一面,为人温和,对晚辈亦是照顾。”
“哈哈哈哈。”见辛威止住口不言,范屹笑道,“辛少侠这番话,是得体了,但恐是有顾虑,并不甚全,便由老朽代劳。邱兄与邓兄大概不知,昔日华阴初立时,于江湖上恶名甚多,人人喊打,彼时门中师尊欲于三年一度之武林大会立名,那时便得了大师姐襄助,方堪堪死里逃生。然大师姐志不止于此,待师门已立,竟独自往闽南,入蔡将军麾下抗倭,后又一路向西北而去,与西戎对峙数年方还,真真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不想竟是如此豪杰,若囿其于江湖,实乃我狭目寸光了!”邓谦感慨着,身边邱泰已轻拍其子邱涉,以示勉励。
“邓兄莫如此说。大师姐虽志在安邦,然其心终属师门,不然亦不会回来,而当入朝展骥才是。说到这个,三年前她自大师兄处听闻我身子不好,特往天都府的朝真观为我求了一道符,我现今亦带在身上。”
“苏梨当年常说,欲带七尺长剑,立不世之功,方不辱师门。不想她大功已成,却成了刀客。”王文忠捋须补道,“虽是如此,她于武学确有见解。时人将她与另三人并称,有言曰:‘秋风铁马,春雨梨花。’这‘梨花’,便是指苏梨了。”
前面气氛肃穆,后面李延玉亦是新奇不已。她未曾想到,苏梨入江湖至今,竟是从军之时占了大半。她偷瞧亓官伶,见她亦惊异地望着自己,口中道:“李姐姐莫要看我,我亦是头次听说这些事。”
说完,两人又一齐巴巴地看着林雨桐。林雨桐感到两股视线,轻叹一声道:“我入门亦晚,于此些事同是一无所知。不过……”她掀开外衣,露出腰间一道玉牌,掂起牌上一同挂着的红色平安结,“我入门时,便得此结,听大师兄说,是当年大师姐离开前留下的,凡十个,再多便没有了。”
“啊,师姐,这个我也有,不过挂在左边。”
李延玉见这结编得精巧,想苏梨从前应亦是勤于女红者,与自己向前所认的精于武道而怠于小事不同。她见亓官伶亦亮出腰间平安结,同样与一块玉牌挂于一处,便道:“亓官妹妹,这块玉牌上,是你的名字么?”
“自然。”亓官伶果解下玉牌递与李延玉。她接过掂量把玩一番,见其确与苏梨那块大同小异,上刻一“伶”字,又问:“此牌,凡入门者均有?”
亓官伶尚未回答,三人便听前面一阵躁动,原是萧政和苏梨自屋另一侧进来了。萧政两手提着一体长口大的大铁锅,锅中热气升腾;苏梨则一手抱一甑子,一手握一酒壶。
萧政方气喘吁吁地将大锅放实,见苏梨已为众人围住,心下诧异。这边苏梨亦是莫名其妙,笑道:“汉南苏梨,见过诸位长辈,不知诸位长辈有何见教?”
“想来这位便是华阴的大师姐,苏大侠吧?”周仕隆于诸人中最是年长,便率先上前行了一礼。
“在下正是苏梨,敢问这位长辈是……”
“哈哈哈,诸君太心急了些。大师姐,这几位宾客都是我请来同乐的,师姐想来不识,便请让我先稍作介绍。”范屹遂又将苏梨与几位客人互相介绍一番。听说方才在谈论自己种种,苏梨正色道:“诸位前辈这般高看苏梨,实是折煞我也。当年华阴初立,苏梨未能于百废俱兴之际与师长同门勠力同心,却为己愿擅离山门,实乃不该!”
“苏大侠哪里话!天下熙熙,江湖攘攘,皆有所为,然真得其本心,逐其宏愿者,又能得几人?苏大侠为行大道,上攘外敌而报国家,下定边疆以安黎庶,我等均敬佩不已!大丈夫志在天下,安事一室!”邓谦似有所感,慷慨陈词一番。
苏梨躬身道:“邓前辈言重了!然今日乃是范兄寿辰,若复论我些许旧事,不免喧宾夺主,我等均应先向范兄贺寿才是。”
“哈哈哈哈,尚未不惑,何来‘寿’之说?范屹谢过大师姐好意。既如此,诸位便止住话头,容老朽先享享各位的祝福罢。”
“好了好了。”王文忠站至中间,高举双手拍上数下,“如今主宾皆至,诸位且先就座,今晚节目仍丰富,若有闲谈,待随意活动时再谈不迟。大家请罢。”
“大师兄说得是,诸位请各自就座罢。”谷天亦帮腔一番。范屹又道:“说来,我方才见大师姐拿来一壶酒和一个木桶,敢问大师姐,那是什么?”
苏梨正往边上小桌走,回身道:“我竟忘了说。这木桶名叫甑子,是西南那边煮米饭用的器物,师父便用它蒸上一桶,献为自己的寿宴菜品;这酒则是师父代师尊转交的,作为师尊的寿宴菜品,并传话说:‘一人一杯,不多不少,切勿贪杯’。”
众人闻言,又感叹一番。范屹笑道:“如此,范屹于此先谢过师尊和师父。明日我当去拜访师父,当面道谢。”
“范兄,为何尊师未于此一同欢喜?还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邓谦问。
范屹却不回答,只哈哈笑了几声,邓谦更是迷惑。身边邱泰见状,轻拍邓谦数下,轻摇头示意,邓谦遂未再问。
“苏梨,到这边来坐吧。”王文忠见苏梨欲于侧桌就座,忙唤道。
苏梨拱手笑道:“大师兄今日虽是主持,苏梨仍斗胆请大师兄允许我于侧桌照拂几位客人。尤其是李姑娘,乃是前番受我蛊惑而来,若不尽力关注,只怕寒了她的心。”
王文忠听她一番话虽稍占一理,然却知她内心坚持所为何事,便亦未再劝,心下暗叹一声,而面上不显,招呼道:“好,既如此,诸位请就座。林师妹,那边便劳你多费心了。”
“雨桐谨遵师兄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