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渡往事

第28章 第一章 异人

“什么?”那异香再次袭来,李延玉不觉皱眉,却仍坚持确认眼下数目无误,方翻过这一页,抬起眼来。


那女娃坐于李延玉左手边长凳,目光掠过桌上一摞账册,直冲李延玉眼里。


“我说,你们要往哪里去。”


“山东。”李延玉自觉应已告知过她。见这女娃暂未开口,她便又垂下眼,核对起下一页的数目来。


李延玉与马勤自华山一路东行,沿途不时寻些活计以攒路费。这不,李延玉现下,便是在为这“幽篁居”的东家核对着进货册上的数目。这差事虽不如推拉扛打般费力,却耗时巨大,李延玉自昨夜于此借宿,至现近午时,仍未完成。她的面前摊开四册账簿,分别是各项物品的出入存预,须得一一对上数目,否则便做上标记,以待东家后续查验。


“山东?”这女娃早先似说过自己名姓,李延玉一时未在意。如今她也只专心在不同账册间游走目光,耳里只断断续续听着。“看你那位旅伴的样子,应该也是个走江湖的。那你们当知道,山东可是蓬莱的地盘儿——怎地,你们往那里去作甚?”


“寻个故人。”语毕,李延玉轻抬眼瞧了瞧,只见女娃已转头往竹林里看去了——那是马勤做工的方向。秦岭以北向来不宜竹生长,纵有也不过矮小枯黄,而这幽篁居却颇有些门道,竟在这干热之地辟出一片高大翠绿的竹林,观之颇有南方万顷竹海气势。马勤去做的,正是些翻土搬弄和修理的活计,想来便是幽篁居保养竹林的法门之一。


“你们是什么关系?”她的问话前言不搭后语,也幸得李延玉并未专心应对。不等她答话,女娃续道:“看你打扮,不像女侠,亦不似闺秀,且一人随这大汉走走停停,我总觉你二人关系匪浅。”


“不过结伴而行罢了。”


“倒也是。”女娃把手撑在凳上,耸起肩来,“我早先便与他聊过,他说他是凤凰堂的,奉命送你往东边儿去。”


李延玉闻言,并不奇于马勤竟这样轻易坦白。这一路上,萍水相逢者甚多,马勤向来据实以告,也并未出过什么岔子,故李延玉便也不在意,顺着她话道:“你既与马大侠聊过,那便知我二人这般关系了。”


“原来他姓马……可是,既然他是奉命送你往东去,怎么还要靠你来攒路费?据我所知,凤凰堂可是个阔绰地方。”


“是我自己的意思……”女娃这话,倒是挑起了李延玉另一层心思。前番李延玉与马勤初遇时,虽感激他听从了自己意见往济宁去,但细细想来:凤凰堂奉行“令出必行,不死不休”,当年追杀黄欢何其坚韧,而自己也是亏了苏梨的面子才保下一命;如今仅凭自己两句话,竟生生改换了路线,这实在不像是凤凰堂人所为。


思及此处,李延玉不由打量起这女娃来:身子矮小却尚丰满,面色红润,长得倒是令人怜爱,稚嫩的面颊似能挤出水来一般;穿件玄色薄衣并暗紫袴,腰上还系了条脱下的白中单,反而惹人注意;她身上最奇怪的地方,便是那时有时无的异香,其味浓而不腻、烈而不亢,初闻以为不过错觉,反复几番,却使人生起些好奇来。李延玉起先以为她是谁家的小女娃,随家人在此住店,后来才逐渐发觉她独来独往,大概是个行走江湖的角色。


但李延玉如今并不想再与其他江湖人扯上什么干系。且不说手握华山引凤箫之事尚不可说漏,朝夕相处的马勤亦是身份迷离,一切使得李延玉偶感到紧张。她并不知此地具体何名,亦不了解什么蓬莱,只盼望不论马勤是何身份,得以安稳将自己送到济宁便是。


她暗自叹了一声:前番还立志欲不成他人累赘,现下却仍受制于人,不论马勤善恶,自己终归还是靠着他的庇护。


见李延玉沉默不语,女娃竟亦止了这话头,又道:“此地距洛城不远,纵是信马缓行,亦不过两日。不知这位姑娘,可欲往洛城去?”


“洛城?”李延玉如被唤醒般,忽地应了一声,“可是洛城派那个洛城?”


“正是。看来姑娘亦是同道中人,我当改唤你女侠了罢。”女娃笑道。


“不必。然,既云同道中人,不知女侠是何来历?”


“哈哈哈,女侠!”女娃似正中下怀,笑意渐浓,“现下不可说与你。但你若答应我件事,我便同你说。”


“何事?”


“顺路捎我一程,到洛城去。”


李延玉不想竟是此事。她思忖片刻,不觉瞥到马勤已于竹林间现身,想来是已干完活计,便答道:“我自然无妨,但仍须问过马大侠才是。他若不欲往洛城,我自然无法。”


“这是自然。”


“李姑娘。”那女娃话音刚落,马勤已至二人身前。


“马叔好功夫!”听她一喊,李延玉和马勤皆不由望向她。见二人注意被引来,女娃得意道:“自那边到此处,约莫五十步,马叔竟在我与姐姐一问一答间走来,想来修为不浅。”


“过奖。”马勤轻点头,算是回应了女娃的夸赞,便转头对李延玉道:“李姑娘,还有多少?”


“差不离了,半个时辰应足够。”李延玉口里答着,眼看那女娃亦满目期望地盯着自己,遂道:“马大侠,这姑娘欲往洛城去,想求你带她一程……”


“不可!”马勤脱口而出,又觉不妥,遂轻咳一声,“我们并不由洛城过,故而……”


“马叔,洛城距华山,纵是行北道亦不过二百里,何况此地乃是走南道所必经处。听李姑娘说,她是要往山东去,往洛城亦不算绕远。故我斗胆请马叔耽搁半日,送我去洛城可好?”


“你是何人?”李延玉方要开口,见马勤面色严肃不少,全然不似方才般客气。他目光中的质询已是显露完全,大有不得回答不罢休之意。


“马叔既是凤凰堂中人,那我出钱请你载我一程,可合规矩?”


见这女娃仍似先前般对此问避而不答,李延玉终亦心生狐疑,然马勤既不言语,她自不便开口。马勤思路似不如李延玉这般弯弯绕绕,得女娃此言,他并不纠缠,只留下句“如此,抱歉了”,便转身往堂中去了。


两人一同目送马勤转过屏风不见,女娃方又转过面道:“马叔可是不愿载我?”


“想是如此。”


“那便罢了。”女娃腾身起来,拍拍周身灰尘,“李姑娘,有缘再见。”说罢,不待李延玉回应,便哼着小曲儿亦往堂中去了。



李延玉将车帘斜挂于另一侧厢板上,背倚同侧,越过前边马勤肩角,向远处看去。两人离福山镇不过半月,年关方度,路上行人自然稀少,却不乏拉货的车畜。雪过路滑,纵是马勤驾车技术了得,现下也明显放慢了速度。


“马大侠为何不愿载那女娃?”李延玉眯眼瞧着远方一个小黑点渐近,方见原是一架驴车,其上满是柴薪。


“李姑娘觉她如何?”马勤如往常一般,颇过了些时候,才沉声开口。李延玉本以为是他言语谨慎、字斟句酌,后来见他不论何事都是这般,便习惯了。


“看起来还是个小女娃,但竟是个独自行走江湖之人。我记得从前苏女侠对我说,妇孺行走江湖者皆非等闲之辈,想来此人亦如是。”


“哼。”此番马勤倒是立给了反应,却仍顿了片刻方续道,“若是寻常赶路人,自是举手之劳;纵是江湖儿女,她报个名号,载便载了,我等也多个朋友。可你瞧她,不论相貌、打扮、言语或是作派,可有半点寻常?”言及此处,马勤忽地抬手拉起缰绳,却倏地又收住动作,垂下手去。


“何况,还偏是要往洛城去。”


“洛城有何特别之处么?”言者有意,听者亦有心。此问既出,两人皆是沉默。李延玉本欲探听些洛城消息,想着或能得些苏梨或亓官伶的蛛丝马迹;如今见马勤如此反应,疑窦已出,心下种种思虑倒渐升出水面。连日来,李延玉纵是无意留心分析,也知马勤几无城府,如今他既沉默不语,则洛城里必有些端倪。


“马大侠可知洛城派?”


“略知一二。”马勤罕见地没有迟疑。李延玉见状,心下一惊,咬牙道:“既如此,马大侠可知,这洛城派与那彩塑,有何干系?”


马车缓缓停下,马勤抖抖手腕,收了缰绳,侧身转头看李延玉。李延玉见他面色严肃,但不似先前对那女娃般内含杀气,暗暗安心不少。


“李姑娘可知,‘不知者无罪’一说?”


“马大侠此话何意?”李延玉蓦地想到那个清晨,倒在自己眼前的父母:他们面上无甚表情,没有不解,没有惊诧,没有恐惧。他们大概是还未曾明白发生了何事,便猝然丢了性命。他们知道些什么呢?自己又知道什么呢?直至今日,李延玉也不知那日的杀手如何寻上门来,又如何唯独杀了自己的双亲,并在自己小腹上留下一道难以磨灭的疤痕。


“此事与李姑娘无甚干系,李姑娘还是不知为好……”


“马大侠可知,延玉为何孤身一人?”


马勤立怔住不言,只谨慎地摇摇头,作为回应。


“与马大侠于福山镇相遇时,延玉曾说过,我本是随一位名为黄欢的少侠,四处行走的,而他一年前被凤凰堂中人所杀。”李延玉垂眼看着鞋尖,如今那里早已为泥土涂成一片墨黑,她轻叹一声,“而早在那之前,我本一农家女,先父读过些书,辍耕时便爱教我学书习字;先母勤事而知礼,我如今会些缝缝补补,皆是承自于她。他们从不知什么华山蓬莱,更别提所谓‘秋风铁马’,却在个寻常清晨丢了性命……”她缓缓起身,定定地瞧着马勤的眼,从容道:“此事虽与我无关,却必与苏女侠有关;既与苏女侠有关,终有一日将落到我头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还请马大侠莫要推辞了。”


马勤抬头打量着李延玉的面色,只见其中毫无悲戚,惟有淡然而已,好似方才所述乃是前尘故事。他虽心内讶异一瞬,却早有决断,方要开口,又听李延玉续道:“虽相处仅半月,我却知马大侠于我并无恶意。我既据实以告,愿马大侠亦坦诚待我,报上真实姓名。”


听她此话,马勤终暗舒了口气,唇角勾起丝浅笑,摇摇头道:“李姑娘,马勤两字并无半点虚假,但此处并非说话地方,不如……有人!”


话音刚落,李延玉见他已一步跳上车顶,手握刀柄,低下身子,向着来路。李延玉从车侧探出个头,却并未见来路有什么动静。但不过一弹指工夫,她亦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后便眼见路尽头扬起些雪雾来。

作者留言

这小家伙,难道会这样就消停了吗?

关闭
选择章节